“哦……这个啊。”想了想之后,梁尚君突然笑了,这笑容里没有丝毫的调笑或是调戏,反而带了少许的欣喜与不好意思,抓了抓头发,他侧过脸看着旁边的人,“你还真信任我,那我就告诉你吧,韩伯年为官清正,断案干脆,雷厉风行,而且最恨逃犯,你若是溜了,他会下足功夫挖地三尺抓你。所以……你就踏踏实实自己走上公堂去承认你都干过什么吧,想来最多,也就落个将功补过在衙门义务当几天差。再说……就算韩伯年要惩处你,还有我可以帮你抵挡啊,我既然说了关键时刻不会不管你,就肯定做得到,这一点……你尽可以放一百个心。”
任天楠半天没出声,他听着对方说完,看着那难得一见的认真表情,看了片刻后突然红了脸,低下头,回应般的“嗯”了一声之后,他便再度开始沉默,没了语言。
【待续】
对峙、对证,老爷、师爷、少爷;衙里、牢里,官人、举人、贼人。
从杜安棠跟沈忱回了客栈,到翌日早晨老爷班点升堂,一夜无话。
清晨起来,和两个昨晚睡得如同死猪一般的衙役收拾收拾一道进了衙门,沈忱一眼便看到了朱漆大门口的两顶小轿,这两顶轿子他都颇为熟悉,华贵些的是县太爷日常行走用的轿子,另外一顶青布轿子则是师爷的,自从那尖嘴猴腮的刁滑老头儿上了些许年纪,便得了县太爷的特许,出入可乘一顶青布小轿,想着张师爷平日里借着县官庇护张牙舞爪摇头晃脑的德性,又想着这次提调到省里来少不了要挨上的一顿恐吓甚至是板子,沈忱控制不住苦笑了一声。
要不怎么说做人做事要多给旁人留后路呢,你不给他人方便,关键时刻也就休怪他人不给你方便了,甚至可以说,连他人要断了你的活路都休要怪罪。
叹了口气,走上堂前,端端正正跪下施礼,沈锦屏用余光扫了一眼就在旁观人群中站定的一身白衣的杜安棠。
今天可说是最后定夺的日子了,韩大人一声惊堂木响过,那和有棱有角的脸一样有棱有角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下面跪的何人,报上名来。”
“是,大人,草民沈忱给大人叩头。”
“嗯。沈锦屏,念你是受了冤枉的,此次不妨站着听审,就莫要下跪了。”
那个威严的声音显出来一丝温和,沈忱谢了恩,站到一旁。
“左右,带县令和师爷上来。”
又是一声令下,差人们应声而动,不多时,哆嗦的恍若中风一般的两位便挪到堂前了。
在韩大人的惊堂木声响中扑通通跪倒的两个磕头如鸡啄米,韩大人看了看开口问道:“下跪何人,各自报名。”
“是、是是……下、下官……知、知县邢……邢……邢阿、阿贵,参见韩大人!”
韩伯年脸上未动声色,可沈忱在一边却有些想笑,又听见旁下听审的百姓中有胆大笑出声来的,他便更加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了。
“邢知县,这跟你来的,可是师爷么?”
不等大人定睛看一眼,张师爷已经“花容失色”了,瘦骨嶙峋的老头儿趴在地上动也不敢动。
“韩大人,小、小人我是邢知县的师爷张恩顺,我承认,我有罪,小人罪该万死,恳求大人念小老儿我年迈,放我一条生路啊,我、我这身子骨可经不起一板子啊大人……”
这幅场景,还用再多说别的吗?
于是,沈忱所目睹的,就都成了两个坏老头儿相互揭发相互推搪,完全没了以往的狼狈为奸的样子,等到揭发够了,推搪够了,也磕头认罪够了之后,韩大人微微点了点头。
“那,你们所说的那个刺客,现在何处?”
两个人当然不曾知道,那个刺客,早就和平演变成护驾的守将了。
县官和师爷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正在僵持时候,一个瘦削却步履坚定的身影从堂下走了上来。
是任天楠。
他一路走到堂前,认真跪下施礼,然后开口。
“韩大人,我就是受张师爷唆使前去行刺的任天楠,我的罪过我承认,现在我来就是来领罪的,大人给我什么责罚,我都甘愿承受。”
沈忱看着那个年纪不大的男子正视着韩伯年的眼神,那眼神里明显有很大成分上的恐惧,但不难看出这孩子态度足够决绝与坚定。
其实他并没有想过任天楠会主动出来领罪,于是这个场景出现的时候,他还是足够惊讶了一把的,侧脸再去看杜安棠,对方也是颇有些诧异,沈忱定了定心神,决定还是先听听韩大人的说法。
几番简单的审问过后,韩伯年点了点头,说是行刺虽说恶毒,念及并未得手,又是受人要挟,而且过后一直暗中保护沈忱几人,便可以免去重罚,但行刺必定有据可依,一顿板子总归是躲不过的,来啊,左右,将任天楠拉下去,杖责二十。
老爷一声令下,差人如狼似虎,但所谓救驾的总归来得及时,一声“慢着!”喊出,大堂上立刻肃静了许多。
其实说是一声都不够确切。这句“慢着”来自三个方向。
随着百姓们的目光,三个同时喊了一声的人浮出水面来。
堂上的沈锦屏,堂侧的杜安棠,堂下的……梁尚君。
“何人阻拦,上前讲话。”韩伯年先止住了差役,随后看着从侧方避过众人走过来的杜安棠和由堂下分开众人大步上前的梁尚君。
三个人站定了,韩大人一一扫过,看着沈忱时只是一带而过,看到杜安棠时则有点疑惑,他并不认得相隔两个县城的杜家大少爷,而看到最后走上前来的梁尚君,韩伯年的脸色多少有些尴尬了。
这就是昨晚跑去给他送扇子的梁举人,这个在文会上侃侃而谈的青年才俊,这个一身青缎子衣衫的斯文书生。
“你们几个……对杖责横加阻拦,意欲何为啊。”韩伯年沉着声音开口。
几个人相互对视了一番,又看了看满脸惊讶的任天楠,到底是沈忱先发了话。
“大人,我虽说险被行刺,可到如今难免斗胆替任天楠说句好话,您也听见了,他是被要挟的,而且行刺并未成功,又一路暗中帮忙,将功补过,也可以抵消这二十板子了。请大人开恩,饶他一次。”
沈忱话音刚落,紧跟着便是梁尚君朝前迈了一步。
“是啊韩大人,我觉得沈班头说得在理,另外,不瞒您说,这孩子是我家中新招收的院工,我原是想等他完了张师爷府上的活计就来我家中的,谁知中间横生枝节。大人,现在您要打他,也难怪,奴才犯法,主子有责,不如就连我一并打了得好,也算是怪罪我管教家丁不严,略施惩罚还是应该的……大人公正廉明,想来能够自当明断。”
梁尚君一席话说完,抬起手来,做了个不被人注意的,仿佛摇扇子一般的动作,等他抬头看时,韩大人正僵硬了表情似乎不知该如何作答,直到杜安棠出声,极端尴尬的局面方才得以缓解。
“大人。”一身白衣的俊俏公子朝前轻轻迈了两步,朝上露出来一个淡淡的微笑,“我可否再多说两句?”
“……你是何人?”
“草民是沈班头的同乡,杜安棠,我乃是当地馨茗斋茶庄的少东,事到如今,也不敢瞒您,当初那递给您的状子就是我写的,而之所以决定越衙上告,也是实在不堪忍受本县县令和师爷相互勾结的现状了。大人,我与沈忱乃是发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这么些年了,深知沈班头的为人,他绝不会是见美色起淫心因奸不允杀人害命的匪类。倒是邢知县和张师爷论罪当施以重刑。任天楠一是受人驱使身不由己,二来,他迷途知返,又帮我们在沿途捉了放火的贼人栾小六儿,我这么琢磨着,将功补过,想来也是个好办法。”说到一半,杜安棠看了看韩伯年面沉似水的一张脸,继续娓娓道来,“更何况,您饶他一次,也能显得您宽宏大量不是嘛,百姓们见您如此公正廉明又不失宽大,想来也会觉得由您为官一天,便可安然过一天日子,这样,当案的感您特赦之恩,且民心又足以回手,韩大人,您何乐而不为呢?另外,草民我早就得知您断案如神又刚正不阿,您若是此次饶了任天楠,我必要在心里感念您的同时给您扬名四方的,待等新任的知县到了任,知道您的事迹,想来也不敢再如同前任一般为非作歹,有您的威名在敝县镇着,官也好,民也罢,都能安生过活,我是为了大人您和敝县的百姓们着想才斗胆上来劝您两句的,若是冒犯了,还请您不要怪罪,草民我只是个茶商,不懂得官场逢迎,只能用买卖行当里的利害得失分析衡量,至于其中是非,自然还是要请大人您英明定夺!”
一席话说完,在场的人都没有话可讲了。
沈忱低下头微微笑了,是赞许又是无奈,他默默感叹好你个杜安棠啊,你做买卖不发财都新鲜了。天底下还有第二个比你更会权衡利弊的人么?还有第二个比你的那张嘴更刁更稳准狠的人么?还有比你更善于在劝说的同时拿好处引诱对方答应从而最终达到自身目的人么?
怕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了吧。
韩伯年听杜安棠说完,眯眼皱眉沉吟了片刻,继而轻轻笑了一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面带着斯文流氓微笑的梁尚君,和目光沉稳中透出犀利的沈锦屏,终于在叹气的同时点了点头。
“好吧,既是几人同时求情,任天楠。”
“……在!”
“我就免你这杖责二十,但是不受皮肉之苦并不等同于你已完全解脱,留在我这衙门里做几天义务的差官想来也不会委屈你,但是义差结束之前,你都只能住在牢里,不可到处行走,这样的惩罚,你可接受?”
任天楠愣了片刻,看了看三个正回过头来看着他的求情者,总算缓过神来一样的重重点了下头。
“多谢大人开恩~!”
那天在大堂之上是这样的结果,邢知县为官不正,收受贿赂不说还企图公报私仇暗中用沈忱抵罪,依照例律理应免了官职发配边疆,但念及其年纪太大,改为罢官免职全部家产充公之后回原籍务农,张师爷与邢知县狼狈为奸,又要挟任天楠行刺,试图杀人灭口,论律当斩,暂投入大牢之中,待上书刑部之后另行定夺。任天楠暂停牢中十天,期间协助捉拿在逃的嫌犯郭某,之后回家,望好自为之。沈锦屏系被冤枉,虽郭某并未擒获,李家小姐的尸身也没有找到,但终归自身清白,当堂释放。至于继任的知县,则等上书吏部回文之后另行安排。
大堂之上,该谢恩的谢恩,该领罪的领罪,该笑的笑,该哭的哭,百姓们作鸟兽散,差官们也护送大人退堂之后,大堂以下就只剩了如释重负的杜安棠、一身轻松的沈锦屏,和略微心有不甘的梁尚君。
“好个韩伯年,我都亲自上堂求情了,居然还是把任天楠给我扔到牢里去了,真不给我面子……”
“行了,你还不知足,没挨板子已经不错了。”杜安棠拿自己的扇子在对方肩膀敲了一下。
“你少让我瞧见这个。”梁尚君抬手拨开敲自己肩膀的扇骨,脸上不知是颓丧还是不爽。
“好好,算我欠你的好吧,等回去之后我偿还你行不行?”无奈说了两句好话,杜安棠在看到沈忱异样的表情之后连忙拉着醋海生波的大班头快步走出了衙门。
“你……欠他什么了?”沈大官人紧了紧腰带,然后双手交叉在胸前。
“钱,钱而已,我把他的扇子送给韩伯年当谢礼了。”杜安棠不想表现出急着解释的样子,却还是控制不住加快了语速。
“干吗送他的扇子?”
“他的值钱啊……”小心避闪着不说出来那把扇子的出处,杜安棠拽了一把沈忱的袖子,“行了,你又嫉妒了?要是嫉妒了就好好感谢我帮你这一把不行吗?”
沈锦屏没话可说了,沉默了片刻之后,他决定还是要把话题引入正轨。
“别的少说,你看,那个真凶郭胖子还没擒拿归案,这官司就不能算完全了结,我想……”
“你又想管闲事了。”杜安棠朝天翻了个白眼,“当初若不是你非要回去看看,也不至于让人栽赃还折腾这一场,真是……”
“怎么着啊,沈大班头要亲自出马抓逃犯了?”凑过来的是梁尚君,那双细长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沈忱一番之后奸邪的点了点头,“哎呀呀,真是怎么看怎么飒爽英姿一表人才,难怪我们杜少爷为了你这么肯牺牲,连我的宝贝扇子都卷进去了。”
“……抓不抓逃犯都好说,关键是……梁举人您到这儿来干什么,难道说只是为了保住自家院工?不应该吧,况且,任天楠真是您家院工?”
“当然是了。”梁尚君接话相当快,“我梁某人虽是个文人,却一贯义薄云天,为了交情,为了沈班头您,我牺牲了自己的宝贝扇子,为了我家小院工自然也可以牺牲一点腿脚之力跑过来一趟求求情了。”
沈忱看着眼前这个嘴刁程度跟杜安棠好有一拼的家伙,只想扶着额头一声长叹。
“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在逃的郭胖子确实也是个问题。”杜安棠见机插嘴,“他一天不捉拿归案,小姐的尸身就一天找不着,更何况一点儿线索都没有,该到哪儿去问去查呢……”
几个人随着这问题都沉默了些许时候,然后,倒是提问的杜安棠突然开了口。
“这事儿……兴许还有个人能问出点线索来。”
“哪个?”沈忱微微皱眉,“该提调的都提调了,还能有谁知情?”
“该提调的都提调了是没错,可总该有人还是有话没全说出来吧。”杜安棠想了想,缓缓道来,“我也不敢确定,可那日审问栾小六儿的时候,我在堂下听着,感觉这小子藏奸了,他不逼到头儿了就不说实话,想来现在……还没真的把他逼到头儿呢。”
“你是说……”沈忱的眉头舒缓开来了,“请韩大人再度审问栾小六儿?”
“嗯,就是这个意思。”
“不行不行,肯定不行。”梁举人再度插嘴,“凭我对韩伯年的了解,他很少多次提调同一个案犯反复审问,因为怕不留意间屈打成招。”
“那……”
“不如这样。”想了想之后,梁尚君挑起一边嘴角笑了,他看着沈锦屏,随后伸出一只手来拍上对方的肩膀,“沈班头,要想让栾小六儿再吐出点儿什么来,您得跟我通力合作干一件事儿,咱俩得在天黑之后去趟大牢,一是探探栾小六儿的底,二呢,我也好顺便瞧瞧我家小院工受罪没受罪,您看如何?”
沈忱用疑惑的目光看了对方片刻,随后收起了所有的疑惑,慢慢点了一下头。
“好啊,梁举人若是先行,我情愿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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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似乎是两个人命里注定要倒霉的日子。
对任天楠来说是,对栾小六儿来说也是,或者说,更是。
眼见着两个衣着紧身利落的人掀开牢房的瓦,轻如落雁一般跳进他所在的那间囚室,栾小六儿还没来得及喊出句话来,就被沈忱用最快速度凑过去,一把捂住了嘴。
梁尚君跟过来,站在栾小六儿面前,用手指比划了一个杀头的动作,随后挑起一边眉毛看着对方,还算明白人的小子立刻在点头的同时完全安静下来。
沈忱慢慢松开了手。
“敢喊一句,你就要做刀下鬼了,听见没有?!”威胁着吓破胆的家伙,沈锦屏极力压低声音不让其他牢房里的人听到。
“是……是是,两位老爷,您、您有什么事儿,您说……”颤巍巍说着客气话,栾小六儿老老实实站在原地没敢动。
“哎,我问你,你小子……还有什么话该说的没说呢?嗯?”梁尚君凑近了一些,难得一见的露出来少许凶狠的目光来。
“没……没有啊,小的我都说了啊,沈班头……您也瞧见了,大堂之上……”
“少废话!”沈忱打断了对方的言语,“要是没有板子逼迫着,你想必也不会开口,现如今给你一条明路走,你说出来郭胖子藏身之处,也算你断案有功,兴许韩大人能少给你施加些刑法。”
“就是,我看你多少也算个明白人,要不在客栈,你也不会非跟着官差走不可。”梁尚君说了一半,突然笑了,“哎,我看你还是该说什么一块儿说了吧,郭胖子于你也没有什么天大的恩情,何必为了他做那么大牺牲呢,你说你,要不是因为他,也不至于让我从客栈二楼给你扔下去不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