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浪
作者:viburnum
文案
杜安棠,茶庄少东,骄纵跋扈的富家少爷,骄纵之中又透着多少贴人肺腑的柔肠?
沈锦屏,衙门班头,稳重少言的武功高手,稳重之后却藏了几许震人心怀的专情?
莫名的栽赃,离奇的冤案,为还沈忱一个清白,杜大少决意在人命官司这片浑水中淌上一程。
难预测前途,难顾全后路,虽身陷凶险的境地,沈班头仍在其中为自己和对方留了一分从容。
于是,青梅竹马,共赴险途,也是眼角桃花一点痣,也是眉间流转三分情。
沿途,更有纠葛在其中的各色人等,飞贼做举人,刺客成救兵,人,有善有恶,官,有贪有清,林林总总,复杂错综……
谜团在行程中解开,春情在行程里荡漾,一段有笑有叹的故事展开在那片悠远的时空之中。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天作之和 欢喜冤家
主角:杜安棠,沈忱
楔子
杜少爷清晨走马忆旧事 沈班头彻夜擒贼赴归程
天将晓。
昨晚忘了吹熄的蜡烛只剩了短短的一截,杜安棠坐在镶嵌着大理石面儿的八仙桌旁边,给自己沏了一杯香茶。
奔波之后的疲惫,加之睡眠不足却早早就失去了睡意,他现在多少有点儿烦躁,这是拂晓之前的静谧和满屋四溢的茶香都无力抚平的波动。
叹气,然后低头随手翻了两页昨天没查点完毕的账簿,杜安棠有些无力的打了个哈欠。
思路颇为凌乱,听着窗外那不绝于耳的夏末虫鸣,他终于在蜡烛火光的跳动中花了双眼,没了耐心。
“……老刘,老刘?!”扔下账簿,站起身,推开二楼的花格子窗,杜安棠朝楼下喊着管家。
片刻之后,不远处的几间并排厢房之中的一间打开了门,神色有些慌乱和不明所以的老管家边提裤子边趿拉着鞋跑了出来。
“在,在~!少爷有什么吩咐?”管家跑到近前,仰着落枕的脖子看向站在二楼窗边,皱着眉头的杜安棠。
“叫郑三儿给我备马。”
“啊——?”简单的命令引来了更多的疑问,“这大早清儿的,庄上伙计都还没起呐,您干嘛去啊。”
“你甭管了,快去安排吧。”懒得作解释,关键是解释了对方也不会明白。
于是,在老管家用极低的音量唠叨着“鸡还没叫呢人就叫上了”的闲话转身走向马房之后,杜安棠揉了揉太阳穴,开始构想这一天的计划,以及待一会儿见到那家伙该说什么,该怎么说。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那个让这位远近闻名的茶庄“馨茗斋”的少东家一大清早睡不着的家伙,并不是个一般人。他是个耍刀弄枪的人物,虽说并非武林第一高手高手高高手吧,可也算是三城五县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人打得过,他是衙门里的班头,是大老爷手下的大红人,是在当地可谓二号皇上的,颇能够有些影响力的人,他叫——沈忱。
沈忱年纪不大,还没到三十,属于飒爽英姿青年才俊的那一类,虽说是个练家子出身,却也算是诗词歌赋都略知一二的文武全才,当年在杜安棠因为震动了十里八村儿的那场遗产官司里遭诬陷,被糊涂官儿老爷扔进大狱准备开刀问斩时,就是这位沈班头,在外公干回来的当天,听说了始末缘由就察觉到问题所在,用一句“事出有因,刀下留人”救了杜安棠的命。
此后,杜安棠对于沈忱可以说有了一种比较特殊的感觉,念恩?似乎没那么虔诚,报恩?似乎没见着行动,于是,在三班六房的衙役惊诧的看着面容憔悴骨瘦如柴的杜安棠,被这位沈班头松掉脚腕上的镣铐之后,在他们看着眼窝深陷眼神却依旧锐利的杜家大少爷怨毒的瞪着那双大眼睛,瞪着面前的救命恩人,无力的吼了句“你咋才来啊?!你想看本大爷开刀问斩给你解闷儿啊?!”之后,在他们听到沈忱明显心情复杂的叹息声和那句“都二十年没说过话了,你就不能说点儿好听的?”之后,看客们才恍然大悟,这两位,起根儿上就认识,而且是传说中的发小儿。
于是,杜少爷和沈班头的故事开始了,这两个小时候住隔壁,然后在杜安棠随娘改嫁,沈忱进京学艺之后就二十年没有说过话的家伙,终于又碰面了,虽然场景足够戏剧性。
其实他们也并非二十年没有见面,在沈忱从京师回到故里的那年,他们俩是碰见过的,但是杜安棠只是轻飘飘的扫了人家一眼,连个招呼都没打。
为什么呢?
想来多少有些幼稚,七岁八岁讨人嫌的年纪里,杜安棠曾追着这个大他两岁的“沈二哥哥”,把他当作偶像崇拜过,于是,在他得知沈忱要丢下他去那遥远到好像天尽头的京师学本事见世面时,那颗小心灵就算是崩溃了,他以为沈忱要丢下他,结果,哭着躲到屋后死也不肯出来,还让母亲转告“这辈子再和沈二哥哥玩儿就出天花而死”的杜安棠,暗暗发誓,就算是为了不至于出天花而死,也要做到今生今世不搭理这个背信弃义的沈忱。
孩提时代的话自然不必当真,但是就杜安棠在沈忱求学回来之后仍旧不理人家的原因,其实还是羞愧的成分更多一些,那个用出天花而死做赌咒的蠢孩子,现在变成了馨茗斋茶庄的少东家,难道过去的一切就可以一笔勾消了?他是该冒着出天花的风险去接近沈忱?求他谅解?还是该大人大量不计前嫌,让自己谅解他?
正值年轻气盛的杜安棠没琢磨透,于是他自己跟自己赌气,一下子又是好些年没和沈忱见面,然后直到如今,馨茗斋少东家远近闻名了,衙门口沈班头也远近闻名了,这两位被不少闺阁少女怀揣着春心期待媒婆上门提亲时提到的是这两个名字之中一个的名人,在大牢里重逢了。
“我还以为老天爷没让我出天花而死,倒让我死在刽子手刀下呢!”努力从阴冷的地面上站起来的杜安棠一张口就有点失控。
“……什么出天花而死?”沈忱一脸茫然。
“你——!”杜安棠有点儿急了,然后感觉自己之前所遭受的种种牢狱之灾皮肉之苦,都能随着冲天而起的一股邪火被瞬间忽略。
他来了气,推开沈忱想要扶他的手,自己摇晃着步子朝牢门口走了出去……
想到这儿,杜安棠突然笑了。
坐在马背上,放任和他一样正在体验大清早睡眠不足的马匹就那么闲散的溜溜达达,杜安棠回忆着那些已经渐渐变得不足以道来的过往。
不知者,不怪罪。
他直到沈忱在他提到天花什么什么的话时才知道,自己那已经魂归那世的母亲大人,当年根本就没有向那个即将远离的沈二哥哥转告那句话!
“想来……也是你娘觉得那么说不好吧。”问清了缘由,沈忱轻轻笑了,一只手端着精巧的白瓷茶杯,一只手用修长的指尖在佩刀的穗子尾稍滑过,他喝了一口馨茗斋才会有的极品香茶之后,抬起一边眉梢看了杜安棠一眼。
一阵脊背发麻的感觉袭来,杜安棠低下头,侧过脸。
他不大喜欢直视沈忱的脸,虽说那张脸很精神,很帅气,他也并非是排斥这类帅哥,因为他自己也同样属于帅哥范畴,他只有在大牢里度日如年一口饭都吃不下去的那段日子里觉得自己惨不忍睹过,可每次和沈忱脸对脸的时候,他就会下意识的想要躲避。
原因在哪里呢?
在心里呗。
这个答案,是杜安棠在得知沈忱要成亲的消息时终于顿悟到的。
那年,沈忱不到二十五。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
这样劝说自己勉强接受了沈二哥哥要迎娶沈二嫂子这残酷现实的杜安棠心里稍微好受了那么一丁点儿,但他拒绝出席沈忱的婚礼,他怕自己抄家伙伤人,也怕自己会在席间借酒装疯干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儿来。
于是,出了一大笔份子钱,并借口要去南方贩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杜安棠,在沈忱婚礼前半个月就逃走了,然后,在他带着一点惆怅一点感伤流连在江南水乡,嗅着船舱里弥散的茶香和腰包里凝聚的铜臭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准备在回乡之后看着这位新郎官儿跟新娘子的恩恩爱爱自虐个三年五载的杜家大少爷,真的从船舱里探出头来,环视着家乡码头熟悉的场景时,一个比码头更让他熟悉的身影窜进他眼帘。
沈班头双臂交叉在胸前,皱着眉,眯着眼,抿着嘴,等着他。
那架势好像捉鸡的老鹰,捕鱼的鹞子般,蓄势待发,而且是一触即发。
“哟,沈班头等人呐?”杜安棠轻飘飘的开口,像是小孩子在闹脾气。
“……过来!”沈忱阴森森的命令,像是大老爷在逞威风。
那天颇有戏剧性,被沈忱一把拽住了手腕,然后拉到最近的一家茶楼上的杜安棠,怎么也想不到,就在自己刚想发作的时候,对方就抢先把一张纸展开在眼前,然后在他看清了上面的字迹后,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一张皱巴巴的信笺,上写小诗一首,诗曰:
“天杀的沈锦屏,
下月把亲成。
不知我心头恨,
不晓我一片情。
我叫天天不应,
叫地地不灵。
贩茶当借口,
逃避是实情。
可躲他半个月,
躲不了后半生。
待到回家转,
还是要笑脸迎。
可怜我杜大少,
竟是个痴心种。
可恨我杜安棠,
自毁了自英明!”
如此这般,一句句,一行行,天上地下,打打杀杀,纠纠缠缠,笑笑骂骂……
杜安棠好像个赶考的举子卷带四书五经入场被考官拿了现行一般,泄了满怀的气,没了还嘴的力。
沈忱红着一张脸,把那张挺长的纸拍在桌子上,回头瞪眼吓跑了想进雅间来问问这两位要什么吃喝的店小二,然后继续双手交叉在胸前,看着腿一软坐在椅子里的杜安棠。
“你……为什么不早说?!”他质问。
“……还说什么说,千年的文字会讲话,白纸黑字写都写了,你又不是瞎子……”杜安棠小声嘟囔。
“我问的是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沈忱抬高了音量。
“……我原打算一辈子也不让你知道来着。”杜安棠侧过脸去。
“那你干吗拿这个包喜银给我?!!”沈忱明显要发飙了,他伸过手,扳过杜安棠的下巴,强迫对方和他对视,“还居然在里头不写我名儿写我的字,‘锦屏’俩字儿是你写的?!”
怕什么来什么,杜少爷这么想。
可现在怕什么都晚了啊~
好吧,那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得了,干脆告诉他自己就是一直对他有那个意思吧,然后承认自己是昏了头才会闷在书房里不写贺喜文,写了个打油诗,并且在灌了半斤烧酒之后,在天旋地转之中把“诗稿”抓来包了喜银,随后就蒙头大睡到天亮,天亮即刻上货船,船得顺风疾如箭,一个猛子下江南……
但是,沈忱没给他说这些话的机会和时间,只是轻轻浅浅的,却也意味深长的给了杜安棠四个字:
“我退婚了。”
“啊?!!”一把打开对方捏着自己下巴的手,杜安棠站了起来,“为啥?!”
“你都写这个了,还让我怎么成亲?!”
“我写这个你就不成亲了?!那我要是写想跟你私奔你就真离家出走啊?!我要是写想跟你睡觉你就真跟我共赴巫山云雨啊?!我要是写想跟你白头到老你就真……真……真那、那、那什么啊……”
“什么啊……”沈忱渐渐皱紧了眉头,像是愠怒,又像是羞怯。
“……什么都没什么。”杜安棠渐渐挑起了嘴角,不知想骂,还是想笑。
不明不白又明明白白的,沈班头退婚了,明明白白又不明不白的,杜少爷跟沈班头在一块儿了,就在那天之后,就在那场尴尬的重逢之后,就在那场重逢里算是挑明了彼此心里话之后,所有的怀春猜想,都成了既定事实。
杜安棠每次回忆到这段经历,都会忍俊不禁,扶着额头笑出声来。
即使是在大街上,在马背上。
在注意到早起的小商贩的目光时,他稍稍收敛了一些,然后轻轻策马,加快了朝馨茗斋赶去的速度。
放下一边想入非非一边往茶叶铺走的杜少爷不说,我们还有一个人需要关注,那就是跟杜少爷青梅竹马过,辗转反侧过的沈班头。
沈班头,姓沈名忱字锦屏,他是个穷人家的孩子,就好像杜安棠一样,同样是个穷人家的孩子,并且同样是个早年丧父的穷人家的孩子,但十岁那年,母亲的一个决定改变了他也许会延续个多半辈子的穷人命。
他被送到京师,学武去了。
说起来沈锦屏绝对算是个聪明孩子,不到几年光景,那个个子比同龄人高,身材却不够结实的沈家二小子,就成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镗棍铄棒鞭戬锤抓样样精通的准武林高手,然后,在武馆的师父师叔师大爷们都渐渐不再是他的对手之后,沈忱离开了京师,回了故里,经人举荐,当上了衙门口的大班头。
收入算是有了保障了,名声也可谓鹊起,但名利双收的沈忱并未感觉到从骨子里往外透着的那么一种满足,他觉得自己还差一个事儿没完成。
什么事儿呢?
在第一次和杜安棠重逢时,他没有恍然,因为那小子用眼角余光只是扫了他一眼,根本没有呼应他表情上流露的久别重逢的狂喜。
火撞顶梁门。
他沉寂了几年,别扭了几年,莫名其妙了几年,直到几年之后,在外公干回到县衙,刚进后堂就听见大老爷吹胡子瞪眼说着什么“杜安棠这个卖茶叶的真是个榆木疙瘩,要不怎么说家业得传给他弟弟呢,官司打了半个多月了,杜明棠少说孝敬了我千八百两,可他这个磁公鸡铁仙毫的哥哥愣是一文钱不掏!……”
沈忱愣住了,然后一转身就往牢房跑了过去。
他救了杜安棠一命,并且没有以此为借口让对方报答自己。在看到曾经漆黑的好像缎子一般的头发如今变得干枯焦黄还挂着稻草的杜家大少爷,缓缓从阴冷的牢房地面上坐起身,用空洞了片刻后立刻变得锐利而且复杂的眼神盯着他看的时候,沈忱什么也不想说了,他只是回过头,冲着牢头喊了句“拿钥匙来!”
“班头,这我哪儿敢做主,老爷的批文……”
“闭嘴!钥匙给我!!”他吼了一嗓子。
牢头扛不住班头,沈忱抢到了钥匙,打开了锁住杜安棠的镣铐。
但是杜少爷心里的镣铐还牢牢锁着,不曾开启。
直到奉了高堂之命媒妁之言,原本已经打算结婚生子的沈忱,在打开包着杜安棠遣人送来的喜银,看到那首用杜氏狂草写的打油诗时,才终于仿若荒野中的一棵树那样,接到了自天庭而来的那道霹雳。
他反应过来了。
他明白了要干的,还没干的,总觉得非干不可的那件事,到底是什么。
于是,就有了他心血翻涌的冲动的退婚,以及心血翻涌的耐心的等待,他站在码头上,像个讨债的东家一般,“气势汹汹”地等着“贩茶当借口,逃避是实情。”的杜少爷从船舱里探出头来。
再之后,他们俩凑到一起了。
自然~而然~
自然而然的,沈忱经常往杜安棠在城外的小别墅里跑,自然而然的,沈忱在休假时会连续住在那儿,自然而然的,沈忱在外出公干前会和杜安棠约好在那儿见面。
但是,天公不作美,为了追捕祸害村民的一窝匪类,他带着人出城了,过程还算顺利,回来时却因为天降大雨误了归期,想着那个贩茶的骄横跋扈的大少爷可能会甩给他的冷嘲热讽,沈锦屏出了一身冷汗。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杜安棠并非骄横跋扈,说话也并非经常冷嘲热讽,但有过几次被冷嘲热讽体验的沈忱还是多少有点发怵。他自己不够毒舌,甚至可以说完全不毒舌,于是在杜安棠面前,他时常会败下阵来,就算是对方那无名业火如同一阵风很快就会过去,他仍旧会对自己完全拿杜安棠没辙这一点有点懊恼。
他从来就拿杜安棠没辙的。
因为每次都有这样那样的原因让他没辙。
就比如杜家的财产争夺官司刚刚了结的那年,沈忱在“协助”糊涂官儿老爷使得案件真相大白,并且以诬陷罪和行贿罪把杜安棠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杜明棠发配到邻省之后,曾经赶到杜家去看望还在床上靠坐着,气色仍旧很不好的杜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