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渥丹

作者:  录入:02-19

“下次记得把手机也关了,这样就一点马脚都没了。”江天在电话那头低低地笑。
“怎麽,要我爬起来把电话线再接回去,等你再打过来?”顾云声故意说。
“神经啊。玩笑一句还当真了。是我太高兴了,电话通了才想起时差的事。不过还是给抓到一条,又熬夜了?”
顾云声翻了个身,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接话说:“没,两点上床的,睡了一会儿了。颁奖是怎样的?瑞士天气好吗?你住在哪里?”
他一口气问了许多,听得江天无声地笑,又一一回答:“仪式很简单,领了证书奖杯,开酒会直到刚才。天气倒是还好,酒店在湖边上,阳台出来正对著雪山……呵,原来今天是满月。”
听他这样说,顾云声也心里一动,挣扎著跳下床拉开了窗帘。他控制不了力量,跳下地咚的一响,人先摔了个跟头,电话那边的江天却不知道,还笑:“你听你把地板踩得砰砰响,楼下邻居要上来敲门的。”
打开窗,初冬黎明前夕那冷冽的空气迎面而来,深色的天空上,云层正飞快地前行,月亮暂时被遮住了,只能看见冰冷的月晕,投下更冰冷的光芒。
顾云声不由得想江天此时看到的,会是什麽样的月亮。他只听到江天沈默了一刻,开了一个突兀的头:“其实,我小时候很怕看到山。现在喝了酒再看看,山顶上都是雪,也挺好的,倒比前面黑黔黔一片的湖水好多了。”
“嗯?”
顾云声想了想,不记得江天几时说过这件事。那边似乎也是在思考措辞,过了一阵子才继续说下去:“我妈是搞地质的。他们告诉我说我妈在我两岁那年进深山考察,遇上泥石流,没回来……你哪儿生的?”
“好像是妇幼保健院吧。不都该在那儿生吗?”顾云声没想到江天会说起这个,心里跟著堵住了,半天才接过话头。
“我是人民医院生的。听说生了我第二天我妈早上醒过来,从病床上坐起来,一眼望见清晨的江面,才给我起了这个名字。”他说的是他们老家的地方,顾云声一听就很熟悉。医院就在江边,北门正对沿江大道,他们小时候河道还很宽广,常常由顾云声爸爸带著下到江水里去游泳。
“……江天,你怎麽了?”
江天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很镇定,并不低沈,话说得并不快,大概是因为一边说一边回忆的缘故。他平静地继续说:“没什麽,就是忽然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发现都没和人说过,其实应该说一说的。”
他的确说得太少,做得太多。顾云声恍恍惚惚地想,声音不知不觉地柔和起来:“那你说。我这边可冷,等我回床上去。”这时云层都掠过去了,月亮出来,明晃晃的,又安静又温柔。
“你知道吗,当年我去日本之前外公送了两样东西给我。”
“哦?是什麽?”顾云声唇边滑过一个笑容,问。
“一个弹头,和渡江战役的纪念章。他当年在南方打游击,摸日本人的岗哨,吃了冷枪子,被同去的战士抢回来,子弹嵌在颧骨上,在乡下躺了三个月才捡回来的命。”
顾云声一愣,笑开了:“真是不寻常。怎麽,你外公是希望你时时刻刻不忘国耻,然後一定不对日本生眷恋之心啊。”
“这不就回来了吗。”
顾云声轻轻叹一口气:“是啊。”
“嗯,先和你说一声,到时候下了飞机我准备先回家一趟,奖杯什麽的先给外公外婆看看。”
“好,那是应该的。”
“不会太久,三两天工夫就回来。”说到这里江天停了一下,又在顾云声隐约要生出点不安时开了口,“小姨那边我会推掉。”
顾云声起先不肯说话,江天也不催他,说完就静了下来。电话传来那头深深浅浅的呼吸声,顾云声翻了个身,觉得自己声音哑了:“拖不过去的。”
“能拖过去的。一年两年,三年五载,然後是一辈子,总是能拖过去的。”江天的声音坚定冷静得可怕,顾云声听著,蓦地觉得心酸,又想笑,心里拼命骂自己神经病,拿手机的手一直打抖,不知道要说什麽。
後来江天的语气又犹豫了,有点小心翼翼的:“……那你怎麽说?”
“我是做好了和你过一辈子的打算,也准备好了你随时说要走。”
这答案模棱两可,顾云声说完不由得有些後悔,最大的鱼饵明明就在前面,自己却像懦夫一样退缩了。江天听他这样说,却说:“我想和你说件事,我也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
“你说。”绕口令一样的话并没有让顾云声笑出来。
“我当年给你打过两个电话。”
“我知道。”顾云声心里就像被人狠狠捏了一把,但语气却出乎意料地冷静,连他自己都惊讶了。
“嗯。”
说到这里已经是尽头,无话可说,也不必去说,还能再说什麽呢?解释,道歉,抑或是回想当年的种种细节,在经过这不可挽回决绝逝去的年光後,或许早已变得苍白而无谓了。顾云声转头望向窗外,那轮圆月正挂在窗子的一角,默默地凝视著他。过去的岁月像黑色冰凉的潮水,涌过来,淹没过他,留下的记忆就像沙滩上的粗砺石子,每走一步都让他疼痛难忍且不敢回首。一瞬间顾云声想起很多事,包括为什麽现在他会躺在病房里而不是自己家里接江天的电话。他以为这些年的思念等待期望灰心孤独自暴自弃等等情绪早已把他烧干了,也从来不曾为了这个流过一滴眼泪,但是就是在这个弥漫著淡淡酒精味的四壁苍白的房间里,他也盯著月亮,觉得泪水爬了自己一脸。
直到那头江天忽然打了个喷嚏,顾云声才意识过来已经很久没有任何一方开口了。掩住眼睛,吸一口气,说:“你怎麽了?”
“……其实最初是在阳台抽烟,想到了你,就给你打了个电话,没想到聊了这麽久。”
江天的声音温和得不可思议,顾云声几乎觉得就要在这个声音里漂浮起来了。他努力定了定神,平稳著声音说:“进房间吧,出个远门还著凉,都让人笑话。”
江天答应著,接著脚步声也响起来。听著这声音顾云声又说:“江天,我再不喝酒了,你也别抽烟了,咱们一起活到一百一十岁。”

歧路 27

A-17 27
江天回来那天,顾云声特意叮嘱锺点工买了菜再做菜,准备晚上回家吃饭。菜色和口味都交待好,他就去了片场。
今天的计划很松,几场戏场面也很小,顾云声到场的时候只见到执行导演在忙碌。
明粲正好在上戏,对戏对得好好的,发现顾云声来了,眼神一转人一愣,立刻被喊了“卡”。
见状顾云声掉头就往角落里的工作间走,也不管明粲的目光直勾勾地朝自己投来,目光灼灼,似有千言万语。他在房间里待到下午,接到吴蓉的电话,说白翰来了,有一场戏不满意,请他过去商量怎麽改,他这才又回到片场里。
几天不见,白翰明显是瘦了,眼底发黑,下巴到鬓边都是淡淡一圈青色,一看就是没好好收拾自己。脸色不好,神情更差,嘴巴死死抿著,嘴角边就留下深刻而扭曲的纹路。平时这麽知道修饰的人,现在上身穿一件皱得要成腌菜的深紫色衬衣,带一条黑色的围巾,愈发是显得面色如铁。
这样的白翰就差直接在头上竖起一个“我咬人,别靠近”的牌子,而顾云声看了看四下,发现众人显然都和他有著类似的看法。吴蓉正朝他使 “救命”的眼色,顾云声心里暗笑,知道今天要做靶子了。
他镇定自若地走上前,只当看不到白翰的表情:“白导演,找我有事?”
“嗯。”白翰低低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把手上的剧本扬了扬,“我今天过来重看了一下剧本,一四八、一四九的台词写得狗屎一样,改掉。”
说完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剧本往顾云声怀里一扔。顾云声看了他一眼,还是没做声,看了看,点头:“哦,这段是你写的不是吗。我来改好吗。”
本来还强作镇定各忙各的眼观鼻鼻观心的一群人在这句话之後,似乎有了一点无声的荡漾。顾云声瞄到明粲咧嘴要笑,狠狠剜了他一眼,示意他别触霉头。白翰接到顾云声这句不冷不热的骨头,倒也没发火,还是很不耐烦地说:“那也是狗屎,叫你改你就改。”
顾云声态度良好地微笑:“那请白导演多指点两句,是怎麽改,你要什麽效果?对话是要扩写还是干脆删节?就地改还是另起炉灶?”
这时吴蓉在一边接了个电话,匆匆送到白翰手头,白翰接电话前冷冰冰说:“我付钱给你,你连这个都要问我你还做什麽编剧?”
顾云声怎麽不知道他是故意在找茬,就是没理他,低头去看剧本上他说要重写的两场戏。刚看了一页,就听到高跟鞋的声音朝他走过来,目光一别,就顺著那双美腿往上看,看见蒋笑薇的脸。
“哦,怎麽今天大家都过来了。”顾云声压低声音,“林况呢?”
“在和人说话,稍後就过来。”蒋笑薇微微一笑,也是没什麽精神的样子。
“你怎麽回事?最近林况事情多,你也辛苦了吧?”
“也还好……习惯了。也忙不了几天了,他一走我就跳槽,另家经纪公司请我去做总监。”她低著翻著手上的文件夹,拿出两张请柬来,“林况这周末摆了两席酒,请你赏光啊。”
“哦,那也恭喜你……”顾云声一愣。
她飞快地抬了一下头,眼睛里似有泪光:“没办法,我也不想走,但是林况这一甩手就是一两年,在那个人手底下,我是绝对不做的……”
顾云声理解地拍拍她的肩膀:“没事的。人往高处走嘛,林况肯定也是为你高兴。咦,我一个人,你给我两张喜帖做什麽?”
“他说给你两张,要你带人一起来。”
顾云声一愣,继而反应过来,笑眯眯把请柬都收下:“哦,那好,等下我亲自谢他……”
他们聊得正投入,没留意白翰已经挂了电话,脸色阴沈地看了一会儿,忽然说:“蒋笑薇,你的确不归我管,但你记得你工钱还是我在开。谁教你这个时候谈私事的?不想做现在就可以滚。”
蒋笑薇被他吓得一僵,脸色变了,低下头不敢吭声。顾云声没想到他发邪火到连蒋笑薇都去刁难,也冷笑了一下,扭过头甩了一句:“林况结个婚,你就看谁都疯狗一样撒无名火,有意思吗。就你白大导演能男男女女的勾搭,他找个好女人结婚怎麽了。”
他只管说,蒋笑薇拼命在背後拉他袖子也不理。白翰没想到真的有人敢在他面前把林况这件事情挑明了,身子微微一晃,咬牙切齿地说:“真是了不得,要是每个同你睡过的你都管,你还做什麽编剧,一心救苦救难等著吃香火吧。”
他声音说大不大,但绝对足够近旁一圈人都听见了。别说顾云声一下子没想起,凡是听到这句话的细细一琢磨,等明白白翰是在说顾云声和林况,都统统傻掉了,又什麽都不敢问,手头上还在做事,耳朵却是都早早地竖了起来。
多少年的陈年旧事被他这麽揪出来,顾云声起先都愣住了,根本没想到白翰连这种八百年前就没在乎过的陈醋都在喝,或是根本就是来摔耳光的。顾云声愈是觉得此人气急败坏到了极点,反而笑了,慢悠悠地说:“那幸好你没这样的闲暇心,不然是做陀螺都周转不来了。”
看著白翰脸涨得发红,仿佛连头发都要立起来,顾云声心里觉得爽快,还是笑眯眯地说:“不过现在已经用不著你救苦救难了,人家已经找好了女菩萨,不同你念一部经了。”
大家都是文明人,最知道此时心口的刺在哪里,只轻轻一戳,足以事半功倍。眼看著白翰人都在哆嗦了,顾云声心里只是冷笑,冷冷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白翰这边哆嗦劲过了,蓦然恶狠狠把手里的东西砸向顾云声,朝他吼:“你她妈的给我滚蛋!看到你这种专看男人屁股的老子就恶心!”
这下是连斯文人的脸皮都撕掉不要了。顾云声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好在有人反应快,扯了一把;他想起蒋笑薇还在身後,也搭了一把手,这才堪堪躲开。定睛一看,发现身边的人是不知道几时凑到边上的明粲,虽然当众受到莫大的羞辱,顾云声脸上却很镇定,丝毫不为所动:“谢谢……明粲,这里没你的事,你该做什麽做什麽去。”
明粲看了一眼白翰,才对顾云声说:“……他失心疯了,你别理他。你没事吧。”说完趁著没人敢特别往这边张望,飞快啄了一下顾云声的嘴唇。
这时顾云声察觉到蒋笑薇又在一个劲地拉他,面色如鬼,直直盯著一个方向。顾云声起先没在意,等他也转过目光,立即只剩下一个念头了:不是冤债,绝不一起上门──林况就站在不远处,而正在他身边的那个,是理应今天回来的江天。
身边的明粲正在笃悠悠说“对,您这种为了专看男人屁股的人骂娘摔家夥的,最不恶心了”,顾云声想的却是这两个人怎麽一起出现又在这里闷不吭声看了多久。
等这边都平静下来了,林况才若无其事走过来,看也没看白翰,只是笑著和顾云声打招呼:“笑薇把喜帖给你没?”
顾云声看他都没事了,也跟著笑,又在说话的间隙偷眼觑了觑江天,点头说:“刚拿到。”
林况一边说,一边把他往风暴圈子外面领,顾云声也很知趣,没做声跟在後面。不过白翰刚才说的那句话想起来简直像吃了苍蝇,他挥了挥手上的剧本册子:“林况,这差事我不做了,一分钱不给我也不做了。”
“明天我让财务把定金之外的报酬打到你账上,你也别来了,这段时间你多有辛苦。”
顾云声回头和还是没缓过劲来的蒋笑薇开玩笑:“还是要认得老板才好。笑薇等你不干了那天,打电话给我,我请你去喝茶。”
说完又看了一眼面色依然很平和的江天,悄悄问林况:“你们怎麽一道来的?”
“杨总监约了他过来,和夏葵漪碰了个头,我正好要下来片场,干脆把他拉过来了。这边没事了,你们早点回去吧。”林况说到这里也压低声音,“白翰情绪不对,为了我结婚的事连累你了,真是对不住。”
顾云声苦笑:“不是和你说了还债吗,只当又还一笔了。”
说话间两个人走到江天那头去。江天看著顾云声,微微一笑,只是这笑容此时只能平添顾云声心里的酸楚而已。江天就说:“今天有事来片场,下来转一圈,没想到你也在。”
他并不知道顾云声已经和林况讲了两个人之间的事,语气和言辞都是多有保留。顾云声不说破,点头:“从家里回来了?你外公外婆怎麽样?肯定高兴得很吧?今晚请你吃饭,给你接风啊。”
林况看了两人一眼,说:“今天这边没事了吧?江博士出差回来也辛苦了,既然你们晚上要庆祝,那就早点回去,再晚恐怕要堵车了……杨楷那边我去打招呼。”
“也好。”顾云声是巴不得立刻插翅飞去,永生永世不要再回这个鬼地方。
林况一直送他们到车库入口,道别的时候特意对江天说:“还是要说恭喜啊,江博士。我下个周末结婚,摆了两桌酒,请你和顾云声一定赏光来喝一杯。”
江天闻言有点诧异,依然镇定地点点头:“那说恭喜的人应该是我。”
上了车顾云声就像是忽然被抽掉脊梁骨,靠在车椅上半天说不出话来。江天看他这个样子,默默发动了车,顾云声才说:“我和林况说了我们的事。”
“嗯,好。”江天点头,神色间不见喜怒。
顾云声静了一静,望著窗外的车流问:“你们听到了多少?”
“看你给林况的秘书出头,我们就到了。”
“也不说一声。”顾云声叹气。
“没机会插嘴。”
“白翰和林况那一对活冤家,两个人电影学院的时候同届的,林况学表演白翰学的不知道是摄影还是编剧,後来林况因为什麽片子小红了一把,存了点钱,两个人就合夥开了个公司……没几年白翰做导演做得越来越好,林况慢慢也不演戏了,退居二线改行当制片。不过老白这个人,男人女人都能搅上,他人长得好,开心了一掷千金也是寻常事,对旧情人又很仗义,贴上来的自然多。而他偏偏是个来者不拒的……林况受不了,两个人分分合合无数次,我认识他的时候,是他和白翰闹得最僵的时候,那天他嗑了药,我也醉了,就稀里糊涂上了床……後来再见面、有机会合作,又投缘做了朋友,很久都没认出来对方……”说起林白二人顾云声也有些感慨,不知不觉之中,以为会很难说出口的旧事也慢慢平静地说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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