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葵疏懒地从地上爬起,选了个比较舒服的坐姿坐下,而后眼神呆滞地望着天空,忽然丢下一句:“天气很好……”
天气很好,所以不会发霉?
恩,看来还没睡醒。
一条简略地作出如上评述,着实无奈地对着支葵,轻声叹气道:“你呀……还真是个迷糊。”
“……”支葵没有回答,眼神空洞而迷惘,似乎又快睡着了。
一条适时地发话,止住了某个人愈发浓厚的睡意:“这个糕点很好吃,要不要尝尝看?”
“不要。”这回支葵倒是回答地干脆明了,与之前的表现简直判若两人。
只不过一条似乎不甘心这样放弃,继续引诱着良好少年:“真的不要?”
支葵摇摇头,表示他实在没有兴趣。
于是一条摆出一脸可惜的样子,拿起一块糕点送到自己嘴边,轻轻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低喃:“真是的,还以为支葵会喜欢呢……”
支葵不经意间听到这句,眼神微微松动。他转过头,抓过一条的手,将一条手里还剩的大半块糕点送进嘴里,细细咀嚼,而后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字:“恩。”听不出到底是夸奖还是贬低。
之后接上的那句却是:“我还要。”
一条于是将托盘移到支葵那侧,支葵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盘子,伸手指住那堆糕点,再指指自己,补充了三个字:“你喂我。”
于是一条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还想吃,或者只是单纯地享受着别人的照料。
然而一条毕竟是一条,想着这个孩子着实需要人照顾,也便遂了他的心愿:“好好好,我喂你便是了。”
少年咧开嘴,有如蜻蜓点水般笑过。笑容虽淡,却是倾国之美,足以让世上最美的宝石也相形失色。一条怔怔半晌,忽然想到,所谓红颜祸水是怎么个祸法,他今日算是见识过了。
红颜祸水(上)
八月二十一日,正是庙会的日子。大街上人头攒动,人潮如海,好不热闹。
这日,支葵于一条府内,仍是半睡半醒的状态,目光却一直呆呆地停留在外墙,似乎是想象着外界的喧哗。一条见他如此神态,于是提议道:“今日外面热闹的很,要出去玩么?”
支葵几乎想也没想,直接回答了一个字:“好。”
一条微微愕然,忽地又想起前几日支葵的直率,也就没再多想。所以他没有察觉到,或许对于支葵来说,去哪里,做哪些事,都没有什么分别,关键是可以和他单独在一起。
外面的阳光甚好,映着江南湛蓝色纯净的天空,勾起白云悠悠的遐想,一切都美得如此自然,美好地难以溢于言表。
一条穿梭在人流中,一边寻找着哪里有好玩的东西,一边小心翼翼地看护着身边的孩子,似乎只要他一个不小心,支葵就会被人潮冲向别处。
然而支葵也确实醒目的很。精致有如陶瓷娃娃般的脸上挂着半醉半醒的庸懒表情,浅蓝色眸里带着些许迷茫的神色,任是任何人看了,都会生出怜惜之色。集市上不少人都看的呆了,嘻嘻哈哈夸耀着他的美貌。有些女子不小心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被他用如此澄澈的眼眸一扫,都不由地红了脸颊,慌忙垂下眼去。
如此一来,连一条都忍不住暗暗称叹着:这红颜祸水本就是祸害了,如今又偏偏成了少女杀手,怎一个“祸”了得!
一条没来得及多加感叹,却见支葵的目光定在了某个摊头。摊上摆满了各色的首饰挂件,虽不是什么价值连城之货,却不乏精致样品,很是吸引人。
支葵慢慢地走到摊头,细细打量了一遍货品,目光最终停滞在某个玉镯上。
艳丽的翠绿色光泽,简单的装帧打磨,虽称不上玉中上品,却仿佛有一股魔力,将他的眼神抓紧。
小摊的主人是一个年过半百的驼背老头,见有客人上门,又是如此绝色的一名男子,忙不迭笑道:“公子,这可都是上好的玉镯,买一个送给心仪的姑娘吧?”
支葵默不作声,只静静地看着玉器,直到有个声音在身边响起,话语里带着柔和的气息:“怎么了,支葵,你在发呆呢。”
支葵转过头去,抓了抓一条的衣襟,浅浅地抛下一句:“我想要你送我这个。”
“嗯?”一条顺着他所指看去,却见是一个翠色的玉镯子,轻笑着叹了一口气:“傻瓜,你若是要送人的,可要自己买才行呢。”
支葵面无表情地接口:“我不是用来送人的。我只想要你送我。”
最后的三个字,不知为何稍稍加重了语气。
一条执拗他不过,于是笑道:“好好好,听你的就是了。”
一条向着老头买了镯子,老人在递过玉镯时眼里晃过怪异的神色。一条虽是知道,却故意装做不见。
一条将镯子交给支葵,支葵又再撒娇着要他帮自己带上,随即伸出手,悬停在半空中。一条也没有拒绝,只将他的手拉过了,便将玉镯带在他腕上。青玉色的光泽配上如雪的肌肤,确是完美无瑕,让人无端端地想起另一个人。
一条的眼神忽然变的有些飘忽,他知道这样宠他下去会很危险,可又该如何?那孩子用着那番神情,又叫人如何拒绝的下去?如果换作是那个人呢,他又当如何?
一条失神的片刻,支葵从他的眼里看去,却看不出什么端倪。澈绿的眼里有什么东西,是他看不懂的,却会叫人想起两个字——心痛。
红颜祸水(下)
对面茶楼的雅座里,某个人无意间将这一幕收尽眼底,眼中闪过异样的光芒。
那是一名年纪尚轻的女子。肌肤白皙,脸上带着同龄人少有的沉静表情。浅色长发分摆至两边,梳起两方长辫。衣饰简约而不失华丽,却是一身劲装,衣领处缀上两点碧蓝色波浪纹饰,甚是显眼。
年轻女子对面坐着另一名女子,约有三十年华。柳叶眉,丹凤眼。眼中堆笑,波光流转。女子粉妆扑面,氤氲着脂粉的香气,容貌虽及不上那名年轻女子,却是风韵依存,别有一番成熟的魅力。那美妇轻摇手中团扇,就着艳丽的衣着,将胭脂水粉的气味送进空气里。恍恍然,茶楼的这间雅座已成另一个世界。
年轻女子轻呷了一口茶,眼神始终定格在中年女子脸上:“容妈妈,即如此,便是将千珞卖与我了,又有何妨?”
“哎呀,莉磨小姐,”中年女子谄媚开口,语调升纵自然,“不是我容月不卖您的面子,您也知道,那孩子可被大家喜欢的紧呢。不要说江南这一带,就是东都洛阳那里,也有不少达官显贵们中意着她呢。”
自称容月的中年女子端起茶盏,轻吟慢酌起来,唇边始终挂着神秘莫测的笑容。
而被唤作莉磨的年轻女子淡然地扫过容月的脸,心下自然明白那些话里所指,于是从袖中抽出一叠纸,压在桌面上:“我即是要买千珞,自然是出得起价的。容妈妈自不必忧心。”
容月正喝着茶,方见那一叠纸,眼角余光掠过,竟是一摞一万两的银票。容月放下茶盏,盯着那叠银票,微微动容。
“这里是三十万两,容妈妈可自斟酌着。” 莉磨说地极其舒缓,似乎是给与对方足够的时间回应。
容月眼里的笑意愈发浓厚,其间夹杂着贪婪的神色,隔了半晌,才努了努嘴,却没发出声音。
莉磨知她内心利益权衡,又补充了一句:“容妈妈若嫌不够,我还可再加上些许。”
容月终于开口,面上笑容不减:“莉磨小姐倒真是大手笔,如此,容我回去说与千珞听了,再得回复。”
“容妈妈这是何意?”莉磨略有不解地皱起眉,“百花楼即是妈妈的,又何必去问姑娘的意思?莫不是拒绝我了?”
“莉磨小姐,您误会了。”容月笑着解释,“千珞这孩子与别的姑娘大不相同,若是她不许了,便是一头撞死也不足为奇。”
哼!说的好听,百花楼即为你主事,就是千珞真想自寻短见,恐怕也没机会罢。如此闪烁其词,还不是想讨更高的价钱?
莉磨心下冷哼,面上却依旧平静,淡然道:“那便有劳妈妈了。”
容月起身告辞,正想离开,莉磨却忽地问出一句:“千珞近来可好?”
容月眼神一闪,这才回复了笑意:“千珞近来身体欠佳,正歇息着呢。莉磨小姐有事么?”
“哦。”莉磨难得地展开一丝笑颜,却是满脸的暗讽,话语里带上森然的冰冷气息,“即是身体欠佳,容妈妈还让她接客么?还破天荒的让她陪客陪到街上来了?”
“什么?”听闻她此言,容月着实吓了一跳,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了,“你刚才说千珞在外面?”
莉磨随手指过去,手指点向人群中甚是显眼的两个人,淡淡道:“喏。你看。”
容月疑狐地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这才见一人脱俗而出,明眸皓齿,琉璃肌容,竟是倾国倾城之绝色。容月幡然惊住:她还道千珞这孩子逃到哪去了!原来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容月正自盘算着,脑中忽地起了一个念头,嘴边扯开得意的笑容。她只觉笑得过了,于是扶起摇扇,遮掩住嘴角的笑意,对着莉磨道:“莉磨小姐若是要买千珞,三天以后自来百花楼便是了。”
江南第一花魁
且说一条那处,还正带着支葵闲逛。眼前的一切如此祥和,无不显示着江南的安稳与平静,试想谁又能够料到,即将而来的变幻与不测?
集市上的特产与小吃多的去了,支葵都不甚在心,只不断打量着先前买的那只镯子,仿佛里面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一条试着提醒过他,却没什么效果,也就不再多言,只小心地看护住他。
经过一个小贩身边的时候,支葵兀地停了脚步。一条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莫名其妙,却只得跟着他停下。
艳红果脆金丝绕,搏君只为贵妃笑。原是酸甜可人的冰糖葫芦。
支葵怔怔望着眼前浓重的红色,似乎想起了什么,湛蓝色的眼里升腾起灰色的雾气,遮盖住清澈的眼眸。然而只消一刻,那雾气便不见了踪影,只是支葵眼里的空洞,却稍稍扩大了一些。
一条见支葵停下,便知他对此物定然有所喜爱,还不等他开口,已然先问道:“你要吃么?”
支葵安静地点了点头。一条发现他的神色似乎与平日里不太相同,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只暗自奇怪。
一条向卖糖葫芦的贩子买冰糖葫芦的当口,支葵忽地看见了什么,而后像是受到牵引般,向着无人的角落走去。待他的身影没入墙角时,几个人突然冲出来抓住了他。支葵刚想呼救,却被其中一个人用帕子堵住了嘴。支葵顿觉气乏,头脑中一阵晕眩。不多久,他便瘫软了下去。
一条买下冰糖葫芦,回身时却不见了支葵。他呼唤了几声,却没有人应答。一条四下搜寻,依然不见支葵的身影。他忽然意识到一件很糟糕的事——支葵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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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以后。凤凰街。
凤凰台上凤凰游,烟花楼下笑轻柔。
凤凰街是附近这一带最为繁华的街区,日间人相往来,气派非凡。其中便少不了青楼林立,粉枝绿翠,雕梁画栋,纸醉金迷。
传闻中江南最大的青楼百花楼便座落于此。远远看去,竟如鸾凤展翼,成凤舞九天之态。正道是,百鸟朝凤皆遥指,只似百花云中立。个中就有红尘美,醉卧三千陪君笑。
百花楼素来是男人们的向往之地,也是女子们的温柔梦境。这多得归功于百花楼的鸨母眼光独到,招养了一票姑娘少爷,且都才貌双全,任他眼神飘转,旁人便已落入这温柔乡中脱不开身。
而这三天中闹得沸沸扬扬的事件,正与百花楼第一花魁容千珞有关。
临近百花楼的酒馆里,差不多已座无虚席。店小二忙地不亦乐乎,穿行于各桌之间端送酒菜。正巧这时,又有人踏进馆里。
来人是一名三十出头的剽悍男子。手中带着大件兵刃,泛起幽幽的寒光。小二只瞥了一眼,心下暗自叫苦,却只得迎上前去,满脸笑容道:“客官,您这边请。”
汉子略微点了一下头,跟着小二坐到酒馆内唯一一张空着的桌边,点了几个小菜。小二唯唯诺诺,跟着便跑开了。待送上酒菜,才稍微有了片刻闲暇。小二看着情绪愈见高涨的人流,低声嘟哝了一句:“真是的,朝廷变了都没见有谁如此兴奋的,今个儿不过是为了个青楼花魁,就都兴奋成这样……”
叹气归叹气,只不过嘀咕到最后反倒成了祈愿:“不过,若是能见见第一花魁是怎么个美法,那倒也不错……”
小二正自感叹着,声音虽低,却被边上一人听了个清楚。那人叫住小二,淡淡问过一句:“小二哥,方才你所说之事,可否说与在下听听?”
小二顺然转头,但见方才发出问句的,正是一名年轻男子。浅色长衫,气质翩然,倒是与京城里的王公贵族有几分相似。一头金色柔发服帖地贴住面颊,仿佛在他白皙的脸上映射出淡淡的光芒。一双绿眸通透澈亮,蓄满了柔和的气息,直叫人联想到江南的绿水碧流,悠悠曳曳。小二猛地吞了一口口水,心中暗自不平:没天理啊没天理,怎么男人也可以长这么漂亮,那百花楼里的那个什么花魁,不就要美的闹出人命了?!
一条正撞上店小二呆滞的眼神,也不烦怒,只轻轻一笑,笑容里流泻出阳光的意味:“小二哥,方才你所说之事,可否说与在下听听?”
小二这才回过神来,眼里却有了一丝诧异:“公子,你不知道么,今天可是百花楼花魁容千珞脱籍的日子。你看,这不这么多人都是看美人来了。”
“哦,这样。”一条淡然地答了一句,这种事情自不是他平日里关心的,眼下自支葵失踪的日子,已有三日,他却还是没有寻到他。一条始终挂心着支葵,对于小二说的话也没有特别在意,只心不在焉地接下去,“看来千珞姑娘确是很受欢迎呢。”
“姑娘?”听得一条如此说,小二更为讶异,脸上做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千珞可是男的呀。”
“嗯?”一条倏地皱起眉,轻声重复了一遍,“男的?”
“可不是嘛。”小二清了清嗓子,继续解说道,“虽然是男人,不过据说长的比女人还美呢。人家还经常说什么倾什么国什么城的……”
“倾国倾城。”简短有力的四个字,自一条口中从容吐出。
“哎,对!就是这个,倾国倾城。” 小二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逐渐展现出向往与热烈的神情,似乎在慢慢品味着着其中所包含的意境。
“那千珞姑娘……哦不,千珞怎么想着要脱籍呢?”
“咳,谁知道啊。听人家说,前段时间千珞一直都不肯接客,哪知三天前却忽然从百花楼里传出消息,说是千珞要脱籍,还说谁出的价高,他就跟谁走……这不摆明了是卖身么?”话到此处,小二又叹息似地摇摇头,不再说了。
一条却猛地怔住,眼中闪过异色的光芒。他猛地抬头迎上店小二,盯住对方的脸问道:“你说三天前?”
小二被他的视线钉得死死的,又不能移向别处,只得尴尬地点了点头。
一条却没去在意,因为这不甚明了的几句话,已然在他脑海里惊起波澜!他早就该想到的,自他见到他的那天起,他身上可怖的伤痕,青楼惯用的待客之法,以及完美无暇的容貌,都只可能与一个地方有关!可他却偏偏忘了,似乎真的是因为支葵不愿提起,便将关于他身份的一切都忘的干干净净。
是因为,安逸的太久了么,才让所有的感觉在平静中变的如此迟钝?
是么?
一条不愿再想,他知道此刻自己最该做的究竟是什么。沉静地起身,付过酒水钱,便往本家的方向走去。
经过某个地方的时候,一条忽地抬起头,望着头顶上这方湛蓝的天空,突然觉得这种纯明与支葵的眼眸很像。太阳猛烈地散发出光芒,蛰得人几乎争不开眼。一条抬起手遮挡住阳光,心下思忖:时间尚早,应该还来得及准备。
百花楼
傍晚时分。。
百花百花,自是群花集聚之地,占地也颇为广泛。整座建筑布局十分精巧,入门正厅,后有东南西北四阁,正中连碧瑶池、兰香院,最后落入豫园范围之内。而这豫园,便是百花楼主人的私人庭院。
此时,大厅内灯火通明,恍恍然有如临仙境之感。
正厅中央一座白玉高台,正在灯光的映照下分外明亮,纯色晶莹,美不方物。台上正有美人身姿摇曳,裙扇招香,歌桡唤玉。歌舞留春春似海,美人颜色正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