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三人赶到正门处,枢刚进了大门。他看起来没什么大碍,只是衣服擦破了点边儿。一个金发少年伏在他背上,脸色苍白,嘴唇转为青紫色,显然是昏迷了过去。
悠二话不说,接过那名少年,将他打横抱在怀里,就往院里跑去,跑的时候不忘对着一翁道:“一翁,跟我走。”
枢擦了擦额上细密的汗珠,稍作休息,便跟着几个大人去到了后边房间。
进了厢房以后,悠将一条安置在卧铺上,一翁自然坐下诊断。枢看着一条那里,想说些什么,悠却用手势制止了他,道:“我们先出去。”
为君消得人憔悴
不久以后。一翁拖着脚步,从里间踱了出来。
悠看着一翁从里间出来,立刻迎上前询问:“情况怎么样?”
“很不好。”一翁缓缓道,神色显得有些凝重,“他中的毒很特别,不仅没有解药,最多也只能撑过三天。”
“什么毒如此厉害?”悠暗自心惊,连一条家主人都不能解的毒,普天之下并不多见。
一翁本是神色镇静地看着玖兰悠,听到他的询问,忽地目光一变,眼中闪过凌厉的光芒:“醉芙蓉。”一字一字,字字切齿。
听到这个名字,悠的脸上也泛起惊疑的神色。秀气的眉倏然间纠缠到一起,悠沉吟道:“雪狼怎么会有冥教的毒?”言罢转向枢,以征询的眼神问道:“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谁下的毒?”
“我不知道那人的名字,”枢顺着思路回答,他无论如何也忘不了那人的相貌,更不会忘记当时的情状,“但是他穿着一身黑衣,身材瘦长,左边脸颊上还带着半截假面。”
“嗯,错不了。那人应该就是冥教左护法桐影。”悠右手托着下颚,按着枢的描述作出了分析,转而又积聚起新的疑问,“可是他怎么会在雪狼那里?”
树里原本只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却不曾料想会得到如此讯息,耐不住问出一句:“难道冥教教主要染指中原么?”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偌大的房间内只有轻微的呼吸声,缓缓流动,直到某个虚弱的声音打破了这份静默。
一条不知何时醒了过来,甚是费力地睁开眼,环顾四处,仿佛在极力搜索着什么。而后,有轻弱的声音荡漾在厢房里,要细细听,才知道是在叫着一个人的名字:“枢……枢……”
枢闻声跑进里间,坐到一条床边,轻声道:“我在这里。”
血红色的眼瞬间跃进视野范围,一条终于知道枢没事,轻轻地笑了。安心的笑容绽放在苍白的面颊上,脆弱得仿佛风送浮萍,却刺痛了所有人的眼:“你没事,就好了……”
没事,就好了。可是你,却为何又闭上了眼。
枢近乎专注地看着一条,绯色的眼中渐渐氤氲起水汽。树里走近枢身旁,将右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眼中有劝慰的神色。
枢看着树里的眼,忽地扑进她怀里,稚嫩而老成的声音里似乎有些许的颤抖:“树里,他是为了救我……”
树里展开双臂,将枢揽在怀里。她抬起手摩挲着枢柔顺的发丝,轻声安抚着自己年幼的孩子:“他会没事的。”
是的,他会没事的,预言也好,安慰也罢,只是这轻轻的一句,却仿佛有十足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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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他们还太小,还会撒娇,还会躲进母亲的怀里,去寻找心灵的庇护。
那年,是一个故事的终结,却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年华流水
那日一条身中剧毒之后,一翁曾说过,此毒并无解药,却有解法。而那方法也只能不得已而为之,倘若真的愿意牺牲,为他吸出剧毒,方能救其性命。
枢当然想过,是以在第二天的夜里偷偷潜进一条房里,想要为他解毒。然而他刚要动手,忽觉颈后一痛,便昏了过去。待他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而一条身上的毒,居然在不知什么时候全解去了。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奇怪,感叹神迹出现时,一翁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似乎知道是谁为一条解的毒,然而,他却只字未提。时间久了,大家也就渐渐淡忘了。
那之后一条与枢结为好友,一条也常常来洛阳看望枢。树里显然是很喜欢一条的样子,每次一条回去时,她都要塞给他一堆东西,并嘱咐他一定要常来玩。一条自然应诺。
后来悠问过树里,为什么那么亲近一条。树里很自然地答道,因为那孩子很可爱。而且枢和他待在一起,多少会变得更像孩子一点嘛。悠笑着摇头,心里想着要是枢听到了,不知会作何感想。
以后的日子过得很是快乐。枢十岁时,玖兰夫妇收养了一个名叫星炼的孩子,让她给枢伴读。可是那孩子不知怎么的就把自己当成了枢的贴身侍卫,枢走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还一脸的严肃表情,弄得树里直摇头,心下暗自叫苦:怎么我们家的孩子都是这副面瘫表情。
以后的几年里,枢又认识了架院家的孩子,还有一个蓝堂英,更是将枢当神一般膜拜着。树里记得有一次大家出去郊游时,大伙都在草地上玩耍,惟独枢一个人,居然拿了一本书在凉亭里看书。那孩子,这时候认真个什么劲阿!树里在远处打手势发暗号几乎什么都做了,枢却全然没有反应。树里那个着急啊,差点就冲进凉亭里把枢拖出来,索性被悠及时按止了。
那时蓝堂虽然在草地上玩耍,眼神却不时地飘向枢那里。架院着实忍受不了他那副花痴又躲躲藏藏的样子,于是提议道:“你那么想和他一起玩,干脆把他一起叫来不就好了。”
谁知蓝堂大义凛然地吐出一句:“枢少爷那么认真地在学习,怎么可以打扰他!晓,你这可是罪过!”言罢还作出一副忏悔的样子,架院使尽毕生定力才克制住自己想要狠狠揍他一顿的冲动。
正当蓝堂为自己伟大的举动而感到自豪时,却有人无视蓝堂的“罪过”论而跑进凉亭里,对着枢笑道:“呐,枢,好不容易出来郊游,为什么不和大家一起玩呢?”
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一条。
枢看着他静静展开的笑颜,嘴角处倾泻出阳光的味道,如同他金色的发丝,夺目而耀眼。
枢摇摇头,手中的书本不曾放下。然而那样明澈的笑容,已然在他心底留下痕迹。
再后来枢见到了锥生家的孩子,两个人甫一见面,便如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事连树里都颇感神奇,因为那个平日里总是装出一副高深模样的枢居然也会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怒,对此树里研究了数日都不得要领,无奈之下只得放弃。
五年过后,枢十三岁,本该是少年意气风发的辉煌。可偏偏是在这一年,一切都变了模样。
玖兰夫妇双双过世,四大世家分崩离析。枢仿佛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另一个人,蜕去曾经微笑时的温柔,就连一条见了都觉得陌生。
一条并不希望枢一直这样下去,尽管他们还是朋友,可是枢在他面前微笑的时候,眼睛却是不笑的。那样的神情,本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那样的落寞与孤寂,只会让人觉得,心隐隐作痛。
有一日一起出去,澄澈的天空里飘洒下绯红色的雨。漫天樱花吹雪,将世界染成眩目的红。枢看着绯红色飘落的华丽,眼中忽然闪过昔日的神采,轻柔的声音飘散在空气中:“好美……”
一条想,枢是喜欢喜欢樱花的。虽然他不知道原因,可是枢看着樱花时的表情,柔和得一如昨日。他忽地想起曾在某本书上看到的东西:玉座峰顶的仙家修身之地,有世上最美的血樱花。一条定定注视着枢的侧脸,在心底悄悄下了决心。
玉座昆仑
昆仑山,玉座峰。
眼下一条已离家数日,却还未到达昆仑山山顶。玉座峰的陡峭远远超乎他的想象,他每爬上一段,衣服上便多出几道鲜红色的口子。此刻,他徒手攀上一块岩石,谁知那石头并不稳健,他方一探手,石块便从山体上滚了下来。一条一个不小心,便往山下坠去。
一条心下一惊,忙凝聚起真气,试图稳住急速向下的身体。然而坠落的速度太快,他根本无计可施。恍然间,他想起了什么,只见一片清光自袖中流出,带着难以言喻的气势没入石缝间,他的身形顷刻静止在山崖峭壁上。
待清光褪去了,一柄利刃展现在眼前。那是一把刀,通体晶莹,刀身如水,刀刃处闪耀着青玉般的光芒,清越而灵动。一条紧紧握住刀柄,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暂且松了一口气:“还好带上了玉清刀……”
一条环顾四周,寻找着可以落脚了地方。不多久以后,他总算踏上了一块平地。
那块平地看起来很是宽广,却被烟雾缭绕,看不真切。一条正想知道这是哪里,却有一名女子穿过云雾,走到他面前。那女子一袭白衣,乌发长长地铺洒过肩头,腰间一串银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可是,却看不清脸。
一条垂衣拱手,问那名女子:“姑娘,敢问这里距玉座峰顶还有多远?”
女子并不回答,只自告诫道:“回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单听声音,该是名年轻女子。那声音如山间细流跃跃而出,宛若天籁。即使看不清面容,也可以从这清越的声音中猜想出女子的容貌,定是胜似天仙。
然而一条毕竟不会轻易放弃:“可是在下有很重要的事。”
“即便到了玉座峰顶,你也找不到你要的东西。”女子的声音不缓不急,平静的不起一丝波澜,“再者,若你因上这玉座峰而死,他是不会知道的。这样,值得么?”
一条被这问话惊住,心道这女子果然不是普通人。隔了半晌,他突然笑了,比起自己的性命他更重视什么,他自然知道:“可是,我更希望见到原来的他。”
“若你因为这样丢了性命,还如何见他。”那声音依然细腻,却仿佛带着一股魔力,莫名的蛊惑人心。
一条低下头,沉静地笑着:“我不知道。可是……总有办法的。”只要魂魄不散,即便是在天上,也是能看见的。
“想不到他对你来说这么重要。”女子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声音中似乎有些无奈,又带着怜惜,“真是个傻孩子。你这个样子,以后会受伤的。”
一条倏然间怔住。不是因为女子的话在他心里惊起波澜,而是因为,他忽然觉得这样的口吻很是熟悉。那或许是他所认识的人,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刚想问她,女子的声音却已飘远:“踏上这天梯,便可到达玉座峰顶。”
云雾渐渐散开。一条陡峭的山路出现在他面前,循上望去,一座樱花林,一片刺目的艳,点染江山。细碎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一直落到一条面前,飞散下山脚深处。
一条沿着山路走上山顶,踏进樱花林里。他正想着要怎么将整株樱花带回去时,方才那名女子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折下一枝血樱花,回去便可长成一树。”
“多谢姑娘成全。”一条按着那女子的吩咐折下一枝樱花,只觉得脚下一滑,便跌下山去。
那时年少
一条想,自己应该是死了。可是没有。当他睁开眼时,才发现自己居然是在玖兰府里。
澈绿色的眼里渐渐映出某个人的身影,黑色长衫,点缀零星花饰。一双血红色眼眸灵异非常,却带着深深的倦意。
“枢?”一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声音飘浮的如同呓梦。
枢却仿佛失了控一般,动作粗鲁地将他抱住,渐渐收紧的力量将他的身体勒得发疼。一条忽然笑了,伸手环住枢的后背,回应着他的拥抱:“枢,怎么了……”
那声音太过柔和,如同春风般拂过冰冷的荒原,温暖得几乎让人心碎。枢恍惚间觉得那样的声调与母亲安慰他时的语气是一样的,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毫不吝惜地给予,将他的心也染成温暖的色彩。
“我很担心你知不知道?”本该是责问的话语,一出口却渐渐变了语气。
“嗯……”一条轻轻地应着,他方才苏醒,身体还极度虚弱,“对了,我有东西要给你看。”说着将手中攥紧的一枝樱花递到枢的眼前,浅笑道:“喏,你看。很漂亮的血樱花,我想你会喜欢的。”
绯红色的艳丽绽开在偌大的厅堂里,映衬着一条金色的发丝,越发显得明亮。
他就是为了这个么?枢想着,他只是因为这个不确定的原因,就毅然决然地上了昆仑绝顶么?
枢几乎无言以对,只是一遍遍地重复一句话:“你这个笨蛋……”
一条仿佛没有听见这一句,犹自摆弄着手中的花枝,头也不抬地说道:“枢,你看,这么美的樱花,就像你的眼睛一样,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就叫它‘兰血樱’,你说好么?”
枢想也没想,直接回答道:“好。”
“呐,枢……”一条握着那枝血樱花,忽地抬起眼,眼神直直落进枢的眼里,仿佛将他眼中的郁结也全部看透,“答应我,做回原来的自己,好么?”
枢怔住半晌,没有回答。最终,他微微勾起嘴角,血色的眼中渐渐回复了往日的柔和:“好。”
那是他给的承诺,自约定之日起便如空气般萦绕左右。可是他明白,这个诺言,他是无论如何都坚守不了的。因为曾经的那个玖兰枢,已经死了——他就在那里,死在胸口这个巨大的空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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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年少,往日种种如云烟般掠过,浮尘如梦,终是于心底最深处,片片破碎。
一条轻轻地摇了摇头,想将曾经的思绪甩开,却又逃脱不得。乌蓬的小船缓缓行驶在夜间的河道,就着水波的痕迹,轻轻荡漾。支葵早已在不知什么时刻睡着了,一条看着他如同孩子般安心的睡脸,也跟着轻轻地笑了。
因为视线集中在支葵身上,所以他没有看见,远处一袭白衣,正在风口上长身伫立。
淡雅的水仙花绽放在雪白的衣衫上,更彰显出那人温和儒雅的气质。借着月光下面,那是一名尚自年轻的男子,面容俊朗,神情专注。身后的一名年长男子静默许久,终于对着前面的人说道:“王爷,夜深了,早些回去吧。”说话的老人,正是江南总督叶天正。
那名年轻男子却仿佛没有听见老人的声音,目光依旧停留在渐渐远去的那只小船上,眼眸中似乎隐藏着落寞的神色:“像……真的很像……”
暗潮
洛阳。某宅中。
一袭黑衣的年轻男子翩然坐于桌前,血红色的眸里全是平静的神思,不见一丝波澜。年轻男子身边还站着一名金发蓝眸的俊朗少年,神色肃然而恭敬。少年此时正向主人汇报着近几日的最新消息:“今天清晨一翁已领了人马赶回江南。现下洛阳城里便只剩晋王一支。”
“恩,很好。”枢若有所思地支起下颚,神情泰然自若,“一翁确是个麻烦的角色。有他在,恐怕事情不太好办。”说完这些,枢的话锋一转,问向那名少年道:“蓝堂,洛河军队那里怎样了?”
蓝堂略一颔首,回答了主人的问题:“我已吩咐将军队隐藏在城郊附近,随时可以行动。”
枢随手弹了弹桌面,看似随意地下了命令,然而又有多少人知道,那样的闲适下面究竟掩藏着怎样的波涛汹涌:“好。你回军队指挥,今夜子时动手。”
蓝堂单膝点地,垂首接了命令。枢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问向蓝堂:“蓝伽呢,他去了哪里?”
蓝堂经了枢的提醒,方才想起这事,于是道:“前几日星炼传书回来,说是边关可能会有密报传回晋王爷那里。为防万一,我让蓝伽去截消息了。”
枢点点头,眼中有赞许的神色。蓝堂知道那是枢少爷对于自己的处理颇感满意,心下倒也得意。正当他沾沾自喜之时,却猛然想起还有重要的事情,便将手伸入袖中,取出一件武器递予枢。
那是一把不知名的剑,剑身隐没在剑鞘中,看不出锋利与否。然而枢看到这柄剑时,原本淡然的眼神却是蓦地一变。
枢自蓝堂手中接过长剑,嘴角处莫名地扬起些许弧度,可是那笑却是极为复杂的:“哦,你还真用心,居然把这东西也带回来了。”模棱两可的语气,让人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讽刺。
听到枢如此说,蓝堂心中不免忐忑,却只能硬着头皮回道:“这把剑怎么说也是稀世珍宝,万一情况紧急,我想枢少爷也能用的上手……”
“情况紧急么?”枢看着那柄剑,又瞥了一眼蓝堂,眼中渐渐积聚起浓重的杀意。蓝堂被他那一瞥吓到,慌忙低下头去,心中更是慌乱万分,也不知枢少爷会怎样待他,额头不自觉地挂下冷汗。正待这时,枢却拔剑而出,速度之快远远超出人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