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宫主好身手呢!”
虽然是这样赞着的,但花映夜微微弯起的凤眼却完全泄漏了他的轻视,一点点逼近。
面对花映夜,连菡下意识地退缩,但当他意识到自己的退缩时,却厌恶地皱起了眉,手中匕首更是用力地往前送了几分,然后眼睁睁看着那细白的颈上,一丝极细的红线,慢慢延伸。花映夜原就生的美,皮肤柔润如玉,月光穿过窗棂在他身上撒下一层薄薄柔光,颈下却是血红一线,连菡一刹只觉他便是不可触及的天人,一刹又觉得他是魅惑众生的妖娆。
就在连菡失神的时候,花映夜极缓慢地摸上自己的脖子,又极缓慢地把那一抹血举到眼前,突然眼中寒光一闪,连菡想防备已经来不及,身子软软倒在了花映夜怀中。
花映夜抱着连菡,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他站起来,想了想,拉过一件雪狐袍裹到连菡身上,这才推门而出。
越过花映夜肩头,看着缓缓合上的门,连菡极轻地摇头。门里,耶岚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门缓缓关上。
十九年的非人经历,耶岚原就不易睡实,夜里常是深陷梦魇,哀痛呻吟,一身冷汗却醒不来。
自相认以来,连菡坚持夜里相陪,虽然只是递过去一只手,轻轻相拥,但每每怀中的身子越来越软,看着那紧皱的眉缓缓舒展,他仍是感激还好能做一些。
花映夜原是极小心,就连说话也是将声线凝成一束,只送入连菡耳中。但离开连菡的怀抱,正好压住一角的雪狐袍偏又被花映夜随手拉出,耶岚醒了过来。
连菡摇头,耶岚懂。
十九年来,每一分加诸到身上的伤痛都让他懂得,心上一把刀有时最管用。
所以,他清澈的眼睛,依旧如水。
出了门,花映夜身子一轻,踏雪飘飞。连菡认得,那是去往王府的路。
仰头望去,花映夜绝美的脸庞就在眼前,也许是因为飞的太快,连菡觉得雪片几乎是迎面刮了过来。然而那些白色的冰冷花朵,仿佛也不忍沾染那份美,在极近之处纷纷扭身躲开,擦着皮肤向后疾飞。
虽然明知那是灵术作祟,然仍是忍不住有那么一丝失神。
忽见那人薄唇上扬弯出好看的弧度,连菡皱眉,一声冷哼溜出口,末了却转成惊呼。
——花映夜的手正掐到腰间敏感之处。
冷风刮,白雪飘。
连菡低头咬牙,不语。
他懂,越是多的情绪,越是笑柄,于是,偏不让他顺心。
虽然曾经潜入,连菡记得的王府实只有一个地方。
当无比熟悉的碎石小径、杂草乱藤、渗水洞壁一一映入眼中,连菡下意识地往花映夜怀中缩。
闭上眼,就是耶岚举起匕首砍到脸上。他想不起来,可耶岚身上大大小小布满全身玫瑰色的疤痕,却让他臆想连连,这一道或是鞭子留下,那一道或是刀刃割出,光影交换,只有皮肤撕裂、鲜血滴落、哀哀呻吟之声,敲在心上。
岚,很疼。岚,一直在等他。可他,懦弱地逃了。
花映夜直到将连菡放到石床上才发现他的异状,神色微暗,细眉蹙起,柔白手指极轻极轻地掰开被他咬破的下唇,“这个世间谁都有自己必须做的事,必须承担的责任,可是菡儿,你不用,无论你想逃到哪,逃到什么时候,我都会陪着你。”
眼中的人影是模糊的,可是这话却无比熟悉,似乎许久之前也有人这么温柔地对连菡说过。然而,依旧,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人影低下了头,软软湿湿覆到唇上,仿佛压抑的叹息,久久徘徊。眼中光亮越来越清晰,星星点点汇成线,线条弯弯,弯出好看的凤眼,凤眼弯弯,弯出宠溺的笑。
若是在“归晚”,他迷惑,若是在风雨桥,他沉醉。然而,现在他最最不需要的就是这提醒他曾经懦弱的笑。
于是,连菡双掌撑石床,生生后退些许躲过。花映夜点穴点的轻,来王府的路上穴道便已解,然而四肢无力,石床上原有一处尖锐突起,狠狠刮过,后背一阵火烫,粘热液体缓缓流出,连菡忍不住皱了一下眉。
虽然只是极轻的一下,花映夜也注意到了,倾身上前正待询问,眼中的怜惜却在看到连菡越来越厌恶的神色时变成了狡黠,“菡儿,你是再不愿跟我回天阴教了,是吗?”
连菡点头。
“以前,你夜里总是睡不安稳,会喊两个人的名字,菡儿,分明不记得他们了,为什么梦里还要喊他们呢?”
花映夜指尖轻轻划过连菡颈下,引得他一阵阵瑟缩,花映夜满意看着连菡的反映,接着说,“可是菡儿,从未喊过我的名字……”
说到此,凤眼中神色突然变得凛冽,让连菡心中升起一股寒意,然而他体力尚未完全恢复,花映夜的左手又扣住了他的右手,他想退不能退。
突然,布帛撕裂的声音突兀地在洞中响起,花映夜几乎是凶狠地撕开了连菡的衣衫。
因为身体突然接触到冷空气,连菡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嘴唇微张,瞪过去,却被花映夜眼中流动的情绪吓的忘了要说什么。
花映夜的眼神从未有过的寒冷,然而真正让连菡害怕的是——欲望,花映夜的眼中有着毫不掩饰的欲望。连菡认得这种欲望,风雨桥的那一夜他曾见过,然而眼前花映夜眼中的欲望,却远比风雨桥时强大,或者应该说是强烈,强烈到足以撕碎一切。
连菡脑中突然一个激灵,猛地撑起身子后退,石床上的突起沿着原有伤口一直划到腰间。连菡痛的喊出声,仍是强忍着往后退。然而,石洞狭小,石床总有尽头,退到尽头,抵上石壁,眼见花映夜却依旧逼近,额角流下汗滴。
花映夜眼中的欲望越来越强,手指伸出沾了石床上的血放入口中吮吸。
连菡向旁边爬,花映夜小指一勾,拽住他仅剩的衣服哗地撕开。连菡浑身一颤,更快地爬,花映夜只轻轻移动便握住了他的脚踝猛地后拉。
不要——
求饶只到喉间,身体已被刺穿。
没有任何前奏,也没有任何准备,只一下,痛的冷汗直流。
连菡本能地,仍是往前爬,然而腰间被花映夜紧扣,他伸出的手只在石床上留下浅浅一道印,丝毫不能前进。
身后的人疯狂律动,甚至有汗滴入他背上的伤口,一波一波的撞击让他意识越来越模糊,双手不停地爬,直至十指磨穿,血痕累累,脑中闪现的是一些从不曾出现的画面——有人站在镜前,手握匕首,一下下砍到自己心窝。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累了,花映夜趴下身子,舌尖缓缓滑过连菡的后颈,停留在耳边,微微一卷就将他耳垂卷入口中,轻轻重重咬着,喘息连连。
两人身体紧贴,花映夜的汗全都被挤入连菡贯穿整个背部延伸到腰间的伤口中,刺痛让他有了一丝清醒。双手伸出,依旧维持向前爬着的动作。
听到骨头与石床摩擦的声音,花映夜微微一愣,凤眼渐渐虚起,猛地翻过身下人,一个挺身,再一次深深刺入。
屈辱的叫声没能出口,全被他紧咬下唇,随着每一下的□变成阵阵血涌。
紧紧握拳,已经露出白骨的指尖刺入掌心,连菡却希望能更痛。
……
将连菡带回的是君千。
折磨终有完结,当一次次昏厥。
花映夜离开,甚至连一件御寒的外衣也不愿施舍。
花映夜说,十五年前杀了纤月宫老宫主的是我。
花映夜还说,封你柏奚之气的是我,作为交换,你的月宫主一生须与轮椅为伴。
连菡静静躺着,奇怪自己听到这些话竟没有一丝愤怒,他只是觉得冷,很冷,很冷,从头至脚贯穿全身的冷,极缓慢,收起双腿,埋头臂间,蜷作小小一团。
君千抱他放到床上,动作很轻。
满身伤痕与污浊的人紧紧拽住九王爷的衣角,任他怎么拉也不放开。
“我只是找人给你清洁”,从未想过当日颍水边对他说宁愿记得痛苦,也不想没有过去的人会有这般怯弱,声音里忍不住有了一丝叹息。
连菡的脸埋在枕头中,君千看不到他的表情,但看到了他摇头。
又是一声叹息,君千轻轻握住连菡紧拽的手,“那我去把门关上。”
连菡没有回答,没有点头,手微微一松又拽紧,许久慢慢缩回。
君千走到门边,回头看了一眼趴在床上的人,迈步走出。
君千再回来,提了一只木桶,木桶中有水,左手是毛巾。拿毛巾泡了水拧干,擦上伤口,感觉到床上人的瑟缩,君千放缓动作,极是小心翼翼。
一道一道的伤口,有血有沙砾,毛巾擦过,血色变淡,沙砾随着动作划过血肉,新的血流出,反复几次才算清洁干净,立刻抹上药膏。
清洁的工作做了许久,君千换了七次水,弄脏了六条毛巾。
君千做清洁的时候,连菡一直很安静,哪怕是不得已要用手挑出陷在肉中的石屑,唯有当君千的手探向他的下身时,他几乎是惊恐地按住了那只手。
君千拉开紧绷的手,想说没事的,然而没说出口。
他知道,眼前的人,比耶岚坚锐,却也比耶岚脆弱。同样的话,也许对他就是最后一只蝴蝶的重量,足以压碎仅剩的支撑。
凝固的动作,持续了很久,仿佛僵持。
打破沉默的是连菡,他抬起头望向君千,枕上水迹一片,“我不怕。”
君千微怔,唇角逐渐上扬,点头。
耶岚,在几乎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也是这样对他说的。
也许,这就是血脉相连。
合该,他恨不了他。
连菡涂了药膏,不能盖被,君千多搬了几个火盆。
连菡睡着,他审阅奏章。连菡醒来,他或是换药,或是沐浴,偶尔也会简单聊几句。连菡有时醒来却不睁眼,只是不想麻烦他,却发现他偶会突然离去,步履急促,呼吸紊乱,而再回来的时候又是那个九王爷君千。
落雪无声,夜。
连菡是被冻醒的,火盆熄灭,门窗洞开,雪片洋洋飘进屋。他拉了外衣披上,走到屋外,停停走走才发现,王府真的很大。
刻意忘掉时间,不分日夜,君千也懂,所以从未在他睁眼的时候打开过门窗。有时分明见窗纸上光影斑斑,他仍是点烛看奏折。其实最感激,是他没带来耶岚。
没想到这个时候,竟是他一直陪着。
不知不觉走到那个地方。
连菡站了很久,一动不动地站着,就连眼也不曾眨过一下,雪花落到睫毛上,渐渐竟不会融化结成霜。
月光照下的侧影从左边变到右边。
几乎是突兀的,连菡转身离开,冻的发紫的唇轻轻颤动,“封了也好。”
身后,原是洞口的地方,如今已是石墙。
九王爷的创伤药很管用,除了脸色苍白,连菡已经恢复如常。路过一处假山,却停了下来。
“走啦,回去了。”
“再来一个,反正回去那位主也是在昏睡,可怜大雪天,我们还要守着”,伴着埋怨是咂嘴声,似乎正吃着什么美味。
“不要胡说。”
“怕什么,王爷不在。”
“王爷去哪了?这些天衣不解带守着,怎么突然就离开了。”
“你不知道么?那边出事了。”
“你是说……百花巷那边?”
“嗯!”
“难道是岚公子?”
“哎!真是造孽啊,我听我表弟说,岚公子的脸好像毁了,这不,王爷回京城后就没去过百花巷了,天天守在房中,听说连各级官员上奏的折子都是在房中批阅的。”
“不知王爷房中那主是什么人,王爷竟如此看重。”
“你真的不知道吗?造孽啊,造孽啊!”
“你老说造孽,造孽,谁造孽了,造什么孽了?”
“那天王爷让我抬洗澡水进去,我偷偷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是一男的,而且什么都没穿,最可怕的是那张脸,竟然跟岚公子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我看八成是岚公子脸毁了,王爷改宠那位主了。”
“啊!不会吧,我看平日里王爷对岚公子极好,不像是那么薄情的人,再说岚公子性子那么好,王爷怎么舍得。”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听说岚公子是叛臣的儿子,那叛臣虽然伏诛了,但却带走了皇宫内极重要的一件物件,老王爷奉先皇之命从小就把他抓了来,一直想从他身上逼出那东西的下落,岚公子那时虽年幼却极有骨气,无论老王爷用了什么酷刑都不说,当时老王爷拷打岚公子时会带上九王爷,谁知岚公子越长越大,越长越好看,九王爷就这么被迷惑了去,老王爷一死,九王爷就把他放了出来,送到百花巷住着。可无论如何岚公子毕竟是见不得光的人,如今脸也毁了,九王爷神通又找到一个长的如此像的人,自然是有了新欢忘旧爱。可怜岚公子都出事这么些日子了,九王爷才想起他来。”
听话的人仿佛惊呆了,许久才慢慢吐出几个字,“你是说九王爷他……”
“最是无情帝王家,听说那一日岚公子疯了一样跑到王府来,抓住九王爷说了些什么,九王爷就去了那个以前关押岚公子的地牢,后来岚公子不见了,九王爷听了属下汇报,什么也没说,关到自己房里几天几夜才出来。”
……
后面的话,连菡已经听不进去了,稍微整理思绪,他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
岚,是被花映夜带走的,就在他最屈辱的时候。
花映夜终究是不放过的,他是要逼他自己走到他眼前。
好,那便如此吧。
受了那般照顾,他也该还九王爷一个岚公子了。
09 薄情转是多情累
青山隐隐,败叶萧萧。
踏入朝雨殿,油然而生凄惶。
地上落尘不薄,头上白纱凌乱,缓缓移动步子,印下一个个脚印,连菡水色的眼眸中闪过恍惚——这真的是朝雨殿么?
拂落积尘,拿起一只玉杯,杯口一抹嫣红,举到鼻前一闻,是荼蘼的味道。
佛经中最寂寞、悲伤,也是最义无反顾的彼岸花。
花是寂寞悲伤,那么人呢?
连菡轻轻转动手中玉杯,拇指擦面拭过,露出晶莹杯面,怔怔看了半晌放回桌上,正落回原处,就连落灰圈出的印子也一分不差地被杯底盖住,好像从未离开过桌面。
连菡眼神是恍惚的,人却是戒备的,所以当来人远在数步之外时,他收起情绪缓缓转身。
“你是谁?”来人比他更急,抢先娇喝出声。
眉目如画,面若年华豆蔻,却眸藏沧桑百年。
连菡打量眼前女子,那女子也打量他,眼神颇为挑剔地溜过,“你也是来找花映夜的?”
“难道姑娘也是?”以问作答。
“求艺?还恩?报仇?”
对于女子的问题,连菡有些摸不着头脑,“若是求艺如何,若是报恩又如何,若是报仇更如何?”
女子斜睨连菡一眼,拂袖绕过他在殿内巡视,仿佛在找什么,“若是求艺,那我劝你还是回去,花映夜绝不会收徒,若是报恩,我也劝你离开,花映夜想要的你给不了,以什么相报都是枉然,不过……”
“不过什么?”连菡勾起兴趣。
“噫——看来你这两者都不是?那正好,你想报仇,我可以帮你?”
连菡抿唇而笑,若是想知道神是如何睨瞰一切的,看眼前女子的脸就知道了。
要求是应了的,却默契地没有问对方名字。女子傲气,一口一个喂喊人,连菡也不气恼,抿唇笑而不语。
女子先是斜睨着他,极为不屑。后又歪头看他,眼带探究。最后像是发现了什么,凑近了直逼眼目,许久展颜一笑,道出,原来你还挺好看。
连菡哭笑不得,突然很有兴致知道女子究竟是何人?瞧她言行,忽儿似孩童,忽儿似积郁日久,忽儿眼中寒光闪过,颇为阴狠。
女子坚持要在朝雨殿等三日,连菡心急找耶岚,女子出手阻拦,招招狠辣,连菡来不及说什么,狼狈接招,越打心里疑问越深,女子一招一式,隐隐有些熟悉。
连菡眉头越蹙越紧,女子突然停下紧抓他手腕搭脉,“他的功力竟然增长至此?”
女子挑眉,眼神越来越冷,完全看不到连菡手腕上越来越深的手指印,也看不到连菡越来越不悦的神色,突然拽连菡坐下,点了他的穴,双手结印,由连菡眉心划到胸口。
女子秀发向上飞舞,连菡在她指印之下浑身如痉挛般微微抽搐。女子指尖轻划,左手手腕延伸出一道红线,血珠洇出,仿佛被一股力量往斜上方拉扯,而同时连菡眉心也洇出一个珍珠般大小的红印,急欲破茧而出。女子另一只手如蝶翻飞,结印越来越快,最后只能隐约见到光影晃动。当额上渗出越来越多的汗时,女子突然睁眼,手腕上的血珠顺着她另一只手手指的指向,飞跃而起没入连菡眉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