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著露----丛溪

作者:  录入:02-10

“你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一旦他见到你了,就再也活不下去了。”
“为什么见到我就活不下去了,我和他是同根,为什么他活不下去了。”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你看到他身上的那些伤痕了吗?他受的苦远比那些多……远比那些多”,君千仿佛陷入了痛苦的梦魇,声音中有着些微的抽泣,“他之所以能熬下去……都是为了你……他想见你……他想见你……我以前一直不明白为何每次我去看他……他都要镜子……原来……原来他从镜中想要看到的是你……是你……是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你……”,君千激动不已,抓住连菡的双臂不停摇晃,“他要的只是你……我……我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他要的只是你……”
连菡无法思考,本能地拒绝君千话中所表达的意思,脑子里却不停地回荡君千心痛的那句,“他要的只是你!”
原来他从镜中想要看到的是你……
是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你……
他要的只是你……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到这里来,为什么你要找来?”君千猛地扼住连菡的脖子,用上了全身的力量想要至他于死地。
“咳……咳……”,同样的一张脸,此刻苍白、痛苦,君千猛地又放开了手,痛苦地跪到地上,将头埋到了自己的怀中。
连菡剧烈的咳嗽才能平复胸中紊乱的气息,一直看着君千,心中思绪变换万千,血脉相连那人原来就是玄雪岛岛主耶岚,君千对耶岚,呵……
那人骗了他,他刚才确实是想要他死,可这又如何。他感激他,还好那些日子岚并不是完全孤独的。
“他对这个世间早已失去了信心……这个世间的一切他都不会相信……他只相信你……他只会相信你……他不相信我……他从来也不曾相信过我……他只要你……他只要你……”,君千的噫语断断续续传入连菡耳中,早已失却了方才的疯狂,有的只是浓浓的悲伤,“你为何要回来……他见到你便活不了了……他为你承担了一切……你却……要他的命……”
他为你承担了一切……
你却要他的命……
欲念往往是延续生命的最好丹药,心愿得了时,结束就成了解脱。
“逸……”,想要安慰。
“我不是逸……我叫君千……我是当今九王爷……我……却救不了他……”
当朝九王爷,权倾朝野。
连菡跌倒在地。
君千、君晔,难道……君晔……
龙逸,龙裔,他一早就向自己说明了自己的来历,只是他不懂而已。
他懂得的……又有多少……
连菡做了一下深呼吸,站起身子,捡起地上的药盒,抹去泪水,朝耶岚的屋子走去。
耶岚的过去,他来不及参与,那么他的未来,就由他来守护。
明月已被乌云遮去,连菡仍记得当初在颍水江畔,曾对君千说过,“我宁愿记得痛苦,也不想没有过去。”
也许那时候,更痛苦的是君千吧。
血,血色,连菡觉得似乎整个世界已经被血色染遍,他从来不知道,血的颜色竟能那么刺目,他也从来不知道,一个那么瘦弱的人竟能有如此多的血。
再次来到耶岚房前,一推开门,看到的就是血,惨烈的血色。
连菡惊叫,冲过去,用衣服,用手,用所有能抓住的东西,拼命地擦去那些血迹。可是无论他怎么擦,还是有越来越多的血涌出来,他害怕了,他真的害怕了,他不停的尖叫,不停的流泪,不停的颤抖……
连菡跌倒在地,是被赶来的君千推倒的。
由左眉开始到右脸角,耶岚的脸上横着一条长长的刀口,血肉翻飞,决绝毅然。连菡曾听闻过,若是自己划下的伤痕,必定前深后浅,收刀之时因为太过疼痛,已经无法下手。然而耶岚脸上的伤痕由起始到末端却是越来越深,以至于伤及颈部血脉,才会有如此多的血涌出。
“你为何……为何……”,男儿泪终于滑下了君千的眼眶。
“菡儿……菡儿……”,虚弱的声音中略带欣慰。
几乎是用爬的才能到达耶岚的身边,耶岚的手中仍握着短刀,连菡分不清究竟是用了多大的力才将它从他手中拿了下来,他握得如此紧,下刀之时该是如何的痛,他怎么能下得了手?
“菡儿……不会……不会再……有人……知道……你也是……也是……”
终于还是哭出了声,痛痛快快哭出了声,二十年前,二十年后,二十年的泪水是心头一把刀,伤在耶岚的脸,砍在连菡的心。
初冬的第一场雪,尤其晶亮洁白,传说那是由天界司雪的雪神亲手布下。
君晔寻到海边时,连菡不知坐了多久,身上、发上积雪片片。
君晔粗鲁将裘袍扔到连菡身上,坐到了旁边。
“你不冷吗?”原本打算决不先开口的,可终究年少不耐寒。
没有回答。
原本被扔出去的裘袍又回到了自己身上,君晔蹙起年轻的眉,恶声恶气道,“我不需要。”
连菡怔怔看着君晔,忽然莞尔一笑,伸手摸了摸君晔的头。
怒目的少年,愣了,许久许久没有动作。
海水一波波冲向岸边,带来远处的寒冷。一年,四季,冷暖更替,还好,日落之后总会有日出,寒冬之后便是春暖。
“你不舒服吗?”这是君晔对连菡奇怪举动的唯一解释。
“放着天下不管,不会担心吗?”
一句平平淡淡的话,君晔却又是惊又是羞,“是君千?”
得不到回答,满腔怒火激愤,君晔握紧拳头嗽地站起身子,连菡抓住他的手将他拉到地上,“他是你的九皇叔。”
倔强的执拗,“不是。”
“他是辅政王。”
“这天下本是他的”,少年的眼圈发红。
凌宇皇朝,荣华皇后,容貌倾城,贤淑有德,与先皇恩爱有佳。只可惜红颜薄命,荣华皇后诞下皇子后香消玉殒。先皇悲伤过度,思妻成疾,不日便追随而去。临终托孤于九王弟君千。
尚在襁褓中,他便立于至尊高位,连被人当作孩童抱起的机会都无。站在高台上,看着被车裂的尸体,就连死后也要被烙下印记,不得收殓,他对自己说,一切是为了天下。只是走下高台之时,双腿仍是忍不住会颤抖。
他第一个交的朋友,相国之子,温文尔雅,知书达理,他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兄长的影子。然而九皇叔却将他打上了烙印,逐出京城。扶着殿门的手,用力到生疼,身后玉杯中,有那人亲手放入的断肠。
他曾问过九皇叔,为什么要当皇帝。
九皇叔说,皇帝一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天下由你掌控。
九皇叔说这话时,眼睛是望着一扇不长开的门的。
那时他想问九皇叔,这天下是不是也有他想要的那个人?
只是,他知道,问不得。
连菡定定地看着君晔,伸出手将裘袍系到了他身上。
“谢谢”,君晔掀起帽子,整个脸埋到阴影下,掩去了所有的表情,“九皇叔的王府,有一处常年不曾开门的院子,那里对王府上下是禁地”,君晔停顿了片刻,抓起身边的积雪放到掌中,一点点搓成了结实的雪球,看着它们在他手中融化,然后又抓起一捧放到手中,重复刚才的动作,“我以为对我应该是个例外”,君晔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不等手中的冰球融化,就用劲抛了出去,砸入海水中,激起一朵朵水花,“那一天我才知道,父皇为什么这么放心将我交给九叔。”
连菡抓过君晔的手,见冻得通红,责怪地瞥了他一眼,不停揉搓呵气。
君晔表情古怪地看着连菡,说道,“你一点都不像他。”
“喔?他是怎么样的?”
“他身子很弱,大部分时间不是卧病在床,就是成天喝药,虽然他总是笑得那么平淡温柔,但我知道,这世间能真正被他看到眼里的不多,就连对九皇叔也是如此。”
“那我呢”,连菡问得坦然,只像是在听故事。
“你”,君晔猛地抽出自己的手,鄙夷地看着连菡,“自负、任性、蠢笨,不,应该说是驽钝,还很凶,一点都不像他……”
连菡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眼珠子乱转,忽地狡黠一笑,偷偷抓了一捧雪,“你还少说了一样,那就是我这个人还很小心眼”,话音才落,一大堆冰冷钻进了君晔的领子中。
君晔立刻惊得跳脚,不停拨弄颈中的雪水,见连菡早已跑到安全距离,还挑衅地朝他笑,顿时怒气上头,涨得一张脸通红,胡乱抓了一把雪,朝连菡扔过去,一边还嚷嚷,“你这个臭小子,让我抓住就死定了。”
一时,两人打打闹闹,搅得雪花乱飞,冰冷四溅,间或传来连菡的笑声和君晔的怒吼,真真可惜了这第一场雪的美景。
两人直闹到天色渐晚才罢休,胡闹的结果就是无论愿意不愿意,两人都躺到了床上。
一开始君晔吵着决不承认自己生了病,结果被君千一个瞪眼吓得乖乖端起了药碗,临了还不忘用眼神朝那罪魁祸首所在的屋子飞过去一把小刀。
而连菡的境遇自然是比他好多了,只是看着纤弱的耶岚忙碌不堪,少不得心中有了一份歉疚。
耶岚脸上的伤好的出奇地快,只是伤好了,疤也就留下了。覆面的轻纱,盖不住那一刀留下的痕迹,只是隔了一层,看得朦胧,确有些不真实。
好多次,醒来看到耶岚趴在床边睡着了,连菡都在想,会不会一个伸手,揭开了面纱,下面其实是完好无损。只是,每一次,他也只是这么想想,终究没能伸出手。

07 天上人间情一诺

恒玉的指责仍在耳边,连菡心神微分,滚烫的茶水溅了满手。耶岚微微一笑,拉过他的手,噘起嘴唇轻轻吹气,“菡儿在想着那个人?”
耶岚一口气出来,面纱轻轻隆起,疤痕显露,连菡微微撇开脸,不说话。
“修习灵术之人得道之前必有一劫,此劫凶险异常,但不可不渡,过则得道,不过则万劫不复”,耶岚重新斟满了一杯茶,伸出两根青葱般的手指拈起一块点心送到连菡唇边,“封柏奚之气,对灵术高强者却无甚作用,而我担心……”
说到此处,耶岚脸色微微苍白,慌忙低头。隔着面纱,连菡看不到他脸上的变化,仍然追问,“岚担心什么?”
耶岚端起茶盏,浅抿一口,眼神有一些飘忽,他走到窗前,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手中融化。正当连菡以为他并不打算回答自己的问题时,他开口了,只是这确实算不得回答,“也许不知什么时候,我也会这样消失在菡儿眼前。”
连菡略有些惊愕,走到窗前,将头靠到耶岚肩头,默默无语。
轻纱再一次扬起,耶岚长叹一口气,伸手将连菡揽入怀中道,“我怎舍得再一次抛下你。”
天上人间,不舍得,舍不得。
连菡心中一蜇,环住耶岚的腰,仰起头,弯起眼睛,小小声地说,“嗯。”
碧落黄泉,再不会放你一个人。
雪花飘扬如柳絮随风,一朵朵,一片片,不是人间富贵花,不要沾染尘世的一丝纠缠,落到手中,化为水来偿还告别。
诺言,若是能感动命运,彼岸,花色就不会如血。
注定,是尘世中最无奈的一个词。
从龙逸到君千,注定是天涯的距离。
青衫依旧,容颜未改,只是有些东西,被永远的留在了回忆里。连菡知道,京城的龙逸,看到的只是耶岚。
那样的默契相容,即使有着一样的容貌,也是不被允许介入的。原不是自己的天地,何苦强扰。挥一挥衣袖,跨出门栏,花开两树,各有其好。
寻了一处僻静所在,连菡掏出怀中卷轴,细细阅读。
刚才,肩头错过之时,君千塞到他手中一样东西,虽未明言,他也知道,那里面有他一直想要的过去。
你想要的,我给你,只希望你不要带走我想要的。
君千对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有着脆弱。还没有等到连菡的回答,君千就离开了。也许他心里也是知道的,对于他想要的,连菡也是无能为力。或许只是为了耶岚吧,耶岚看重的人,他又怎会忍心待薄。
连菡摇头抵上廊柱,嘴边挂起浅浅的笑,眼神空洞。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二十年轮回,只在一转身。
十年足够怀念,那么二十年呢?二十年可以遗忘,然而,忘记并不代表过去。时间如水,中间有河。错一步,身后是沧海横绝。人一生,懦弱一次就够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每个游戏都有规则,想要不被淘汰,只有遵守规则。
合起卷轴,拾起的是二十年。
下雪的日子,当空霹雳一声响,玄雪岛上人大多被吸引了来。
连菡一转身,就看到不远处那一张覆着面纱的脸,他走过去拉起耶岚的手,往回走。
君千,双唇微张,终没有出声音,伸出的手也缓缓收回,权掌天下数十年,阅人无数,只需一个擦肩,他怎会看不出,连菡已经和以前不一样。
君晔,要追上去,被君千拉住,他听见自己的九皇叔说,“小晔还是早日回朝吧!”
菁河望着天空,眯眼不语,那个人太傻,一层面纱,一道疤痕,如果就能改变命运,又何必要等二十年,“叶夕左使,速传花映夜来玄雪岛,告诉他该是完成协议的时候了。”
听命那人,略微回头望着远去的身影,蹙起了眉。
许久未曾走的如此急,耶岚只觉胸中气血翻涌,看了一眼拉着自己的人,咬紧下唇,强忍不适,直憋得泪花翻滚,脚步更沉重了一些。
蓦地,撞到一人,再也忍不住咳出声来时,已是身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连菡轻抚耶岚身子,帮他顺气,“你无需勉强自己。”
你无需总是为我,勉强自己。
耶岚趴在连菡的肩上摇头,面纱早已跌落。伤,早已结疤,痕,被永远留下。
“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耶岚无力说话,只能点头。
“偶尔软弱一下吧。”
耶岚身子轻颤,极缓慢地伸手,又极缓慢地抱住了连菡,笑得干净明亮,“我还以为自己已经够弱不经风了”,说完咳嗽了几声。
连菡勒紧了双臂,箍得耶岚生疼,又再缓缓放松,“如果……”
耶岚抬头捂住了连菡的嘴,眉梢微有薄汗,“没有如果。”
连菡微凉的手指,缓缓滑过那道仿佛跨越在自己脸上的疤痕,“天上人间情一诺。”
耶岚身子猛地剧烈震动,瞳仁渐渐扩大,最后的影像是一张冰冷的从出生前就熟悉的脸。
梦中。
铁镣、皮鞭,叫不出名的酷刑,腐臭、蛆虫,脏污到熏人眼目的空气。
梦魇的人,蹙眉呜咽,纠结苦痛。
锦衣的人,捧近镜子一面,受刑的人,笑得干净明亮。
梦外。
身在梦中的人,秀眉舒展,从左眼到右脸下的疤痕兀自衬的他洁雅。
连菡捂住耶岚的嘴,挡住梦语,“你刻下的,就是我刻下的。”
耶岚清澈的双眼,看着忙碌的身影,略有些微红,强撑起身子,小心不惊动,怎奈仍是被发现,耶岚看着连菡,像犯了错的孩子。
连菡看着耶岚,像严肃的家长。
所有责备的话,化为一声叹息,抬手,垂眼,默默将火盆移的更近,又添了一件袍子,连菡继续自己的忙碌。
耶岚的目光,随着连菡的身影转动。
温馨的时光,撑不住眼皮越来越重。
连菡走近床边,抚平耶岚的眉,掖好被子,添多了取暖的碳,轻轻离开。出门之时,将剩下的半碗汤药泼到了雪地中。
浮生,不愧,天下间最好的迷药。
仍是那么安静,身在红尘,已是对他的委屈,血的付出,终身的相随,注定了他放不下。
连菡捡起地上的毯子,重新为容月盖上,轻碰之下,那人醒转,脸上浮起红晕,“没想到冬日里,也会如此乏困。”
连菡推着容月进屋,取了炉子上温着的酒,斟了一杯递给容月,又斟了一杯给自己,“月陪我喝一杯,可好。”
容月微怔,微笑点头。
当日在御剑山庄,你是如何喊得出“菡儿”这两个字。船舱之中,你又是如何忍受三步迷魅,天下至媚之药……
一点相思,三千烦恼丝,放得下的又怎会生了根。
醉笑陪君三万场,相思相亲不相忘。
一次又一次我的离开,品尝着回忆的你,是否曾经后悔。

推书 20234-02-12 :奈何天城----述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