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其中一个女孩子问:「那麽真谦是混血儿吗?」
「嗯?」忽然被点名,他一下子才会意过来。夹著菸摆在嘴边,他迟疑地说:「嗯......对。」
「那就是妈妈是英国人罗?」
女孩子开得话题让全桌通通将视线放到沈真谦身上,让他不太舒服。他勉为其难道:「没有,只有奶奶是。」
其他人惊呼:「那还这麽像外国人,很了不起耶。」
沈真谦烦躁地想这种事有什麽好了不起的,长成这样又不是他努力来的,正皱眉,就对上对面于青礼刚好抬起的视线。
于青礼那一瞬间的眼神很明显写著:「啊,这个人竟然会说中文耶。」眼神诚实到让沈真谦一瞬间不太舒服。
好不容易散会,沈真谦落在後头慢慢收拾才离开,刚踏出店门口,灰色的雨丝就一点一滴落了下来。他有些无奈地抬头看伦敦又阴沉起来的天空,心里盘算著雨大概不会下大,快步走过街头,大概也就是微微被淋湿而已。
正想快步离开,身边突然站了个人,简洁又俐落地抽出背包里的伞打开,撑起时还往他这里看了一眼。
沈真谦看向他,心里念了一声于青礼。
于青礼撑著伞,面无表情地多看了沈真谦两眼,见沈真谦没有挪开视线,终於勉为其难地问:「你......没有伞吗?」
沈真谦老实回答:「没有。」
「嗯......那你......需要帮忙吗?」
怎麽回事啊,那种明显不想提供帮助的表情。
沈真谦拉起连帽外套上的帽子,拉低帽缘,淡道:「不用了,雨没有很大。」就快步离开。
于青礼站在原地,伞遮著毛毛细雨,然後毛毛细雨渐渐遮住沈真谦拉著帽子低头离去的背影。
于青礼想了想,再看看天空,最後还是无奈地追了上去。
突然被拉住衣服的沈真谦回头,莫名其妙地看著一脸没办法的于青礼。
「我跟你一起撑吧,你走哪里?」于青礼问,低身拍拍身上不小心溅入的雨丝。
沈真谦抿嘴:「不用了,雨不大。」
「一起撑吧。」将沈真谦拉入伞里,他无意间撇了一眼沈真谦的手,然後缓缓扬起眉:「你有在弹乐器吗?」
沈真谦有点讶异他怎麽突然这麽问:「嗯,没错,怎麽了吗?。」
于青礼盯著他的手看,突然像是很怀念一样地拉开笑容:「没有,只是我有一个......一个朋友,他哥哥......有在弹吉他,手指头都会这样,所以就问一下。」
当下沈真谦觉得他除了怀念以外,似乎还有另外什麽情绪自己不小心忽略了,很久以後才恍然大悟,在那显而易见当下却被自己忽略了的悲伤里,还混杂著一些遗憾。
於是于青礼在自己心中的形象开始变得不完全,东缺一块西缺一块。
就如同自己的个性扭曲,形成一个东少一点西少一些的人。
半倾斜(14)
于青礼有一个一直喜欢著的人。
跟于青礼熟了之後,沈真谦才知道这件事情。
于青礼很喜欢那个人,很喜欢很喜欢,可惜那个人不喜欢他。于青礼常常想起那个人,平常就惦记著,每逢各大节日更是要想一次,再熟一点之後,于青礼偶尔会跟他聊起那个人的事情。
聊起他们在台湾的事,聊起台湾的事,聊起高中时代的事。
说到这些过去的事时,于青礼会很怀念又很遗憾地笑,漂亮的眼睛低低垂著,沈真谦看他这个样子,总会想起曾经有一年的中秋节于青礼难得喝醉,说了很多关於那个人的事情,当时他也是像这样低垂著眼,不同的是眼睛亮亮的,载满难得脆弱而逼出的眼泪。
不过于青礼这个人啊,哭是不会哭出来的。
跟他认识一段时间之後,沈真谦终於确定了这件事情。于青礼会拚命将眼泪收在眼睛里面,用彷佛掉出一滴滴水,就无法原谅自己的魄力在哭。
于青礼这个人,看起来冷冷淡淡,不说话的时候,就像拒人於千里之外,皮肤白白的,嘴角老是紧抿著,难得会自己开口搭一句话,眼神蛮不在乎,看起来又高傲又难相处,後来才知道,这是因为他初到英国,不晓得该怎麽跟人搭话,乾脆就变得一副不爱理人的样子。
但是想靠近于青礼的人却不少,大概是他身上那种莫名其妙乾净的气质。
当初自己远远看,除了觉得这留学生到底在嚣张什麽外,也忍不住多往他身上看几眼。
现在想来,于青礼给人的印象,大概就是月光这类又乾净又冰冷的光,远远看著摸不到,还是忍不住多看两眼。
多看了两眼,起了一点贼心,偷偷摸摸到了湖边,伸手拨弄湖中月,拨弄得正得意,一个脚下没注意,就狼狈地摔入湖里。
摔到湖里,怎麽知道这座湖竟然没有底?
有的时候沈真谦总想,与其说自己骄傲,不如说自己的个性是别扭到歪七扭八的程度,又与其说自己自尊心高,不如说自己是脆弱到必须要自我伪装的程度。因为空心,所以只要用力一敲,外壳就会碎得七零八落。
他想自己最可悲的一点是明明拒绝自己去喜欢别人,却忍不住爱上谁。
喜欢了,然後开始给自己找一大堆藉口,开始将自己武装得更冷漠,开始扮演那个「很冷淡的沈真谦」。
其实有时候他总会想,能够坦白说出自己心中情感的人真的很了不起。
他不是太过自我中心,只是太过胆怯到缩在自己空心的壳子里。
于青礼这个人其实很温柔,於是他就很可悲的,用自己最厌恶地姿态喜欢上于青礼的温柔。
变成自己最难以忍受的那一种人。
有一回他去了Giles後来自己开设的录音室,Giles见他来,神色很惊喜,直说很难得,一边给他泡咖啡,一边调侃道:「Ian有了新朋友就忘记我了,我可是每天都等著你来。」
捧起刚端到面前的咖啡,他浅浅喝了一口:「我刚好经过,就过来了。」
Giles笑:「学校过得还好吗?」
真谦想了想,耸肩:「也没什麽不好的。」
Giles点点头:「那似乎很不错啊,Ian,你知道我真的是很替你高兴......」
沈真谦看他许久,Giles笑得很自然,看在他眼里却又多了几分生硬。
当初Giles那句:「如果连你都想离开我,那你就把贝斯摔了吧。」其实一直绕在沈真谦脑子里转不开也散不去。
即使那天他的确狠狠举起贝斯就往地上砸,没有砸破,但是贝斯也差不多坏光了。
当时Giles似乎有笑,但笑容很浅又很僵硬。
在那一瞬间沈真谦才明白,Giles在年幼的自己心目中扮演的是一个强大无比的角色,独立、坚强、有主见、有能力,他不是没办法忍受Giles性伴侣泛滥,他无法接受的是童年印象中那道雄伟坚固的大墙,其实只是从自己的角度来看成了高墙而已。
然後他才知道,不只是自己仰赖对Giles的崇拜,这道昔日的墙也已经倾斜到需要依赖其他人的程度了。
他才知道原来Giles很需要自己,他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只是很自私的希望别人单方面给予一些帮助,比方说信仰,或是关怀。
原来自己紧绷著好像很孤独,只是难堪地希望别人主动伸出手而已。
只是贝斯砸了,弦断了,整个都坏了。
Giles当下笑得很难看,只点点头,要他回去。
快开学的时候他收到了一把新的贝斯,是Giles自己买的。
开学礼物。他是这麽说:总不能一直让你用别人送我的东西吧,所以亲自去挑了一把。
亲自去挑的,Ian,你会喜欢吗?
要离开的时候,Giles喊住他,笑问:「Ian在学校里面,有遇见喜欢的人吗?」
沈真谦楞了楞,神色难看:「怎麽......怎麽可能有?」
「是吗......」Giles神情很温柔,一如既往。「那麽Ian,你要记住,如果有喜欢的人,不应该是这麽不快乐的事情啊。」
他心虚地撇开视线:「......什麽......」
扬扬眉,他神情微妙地点头。「没什麽。」又说:「那麽,路上请小心。」
瞄了他一眼,沈真谦低下头,抓著背包背带离开,感觉到後面Giles还站在那看自己,他走没几步就突然回过身,果不其然对上Giles的视线。
「其实我不叫Ian。」他抿抿唇说。
Giles楞了楞,忽然笑开:「嗯,好的,我知道了,Ian?」
「......你......」
「放心。」他说。「我早就知道了,这种事情你以为骗得过我吗?」伸出手揉揉沈真谦头发,就好像真谦身高还没这麽高时,Giles常常做的动作一样。
所以Ian,你不用愧疚,也不用感到难过。
沈真谦悲伤地想,自己从头到尾贪恋的,都是这个样子的温柔。
半倾斜(15)
从于青礼身上其实找不到如同Giles一样的付出。
于青礼很温柔,但他的温柔有一条界线,限於朋友之内。
是自己自虐似的喜欢上他,然後自虐似的选择当一个沉默并且付出的角色。
他以为这样可以让自己成长,以为经过许多年自己已经成长,却没想到当于青礼回到台湾、回到那个朝思暮想的人身边时,自己还会痛到不能自己。
原来自己许多年来根本没有进步,只是闭著眼睛原地踏步,因为没看见,乾脆就假装自己前进了,直到被戳了一下张开眼,才发现周遭的风景还是当初的风景。
自己没有丝毫进步,仍然不坚强到令人厌恶的程度。
「後,啊就不是这样......啊......对啦对啦你说得都对啦,这样可不可──我口气差?你真的是!我就跟你说我们现在还在制作期间,我不能回去──」
一手按著耳机听梁嘉禅他们刚刚试录好的歌曲,他时不时往站在门口讲手机讲到火冒三丈的梁嘉禅看去一眼,然後又低头看谱做注解,如此反覆好几次之後就听宋冠真在身後长长叹一口气。
宋冠真捧著牛奶,轻轻含著杯沿:「嘉禅哥又来了啊......」
原本想问什麽东西又来了,想了想还是没问出口,他低头专心看谱,然後在空白处写下几句潦草的评语。
沈真谦挑缺点挑得起劲,没注意到梁嘉禅已经收给电话气呼呼地走了进来,经过他身後还特别停下来看他写些什麽。
梁嘉禅皱起眉,一个字一个字念:「吉他此部份强度不够......欸,喂喂,你这一整篇根本都是在批评我嘛。」
沈真谦只往上瞄他一眼,没停下写评语的动作。
梁嘉禅眯起眼看他的总评:「整体来说吉他部份表现突兀......」
「嗯。」
梁嘉禅气到跳起来:「嗯什麽嗯啊?为什麽我非得被你这样批评不可!」
收起耳机,他将乐谱塞到梁嘉禅手中:「是江宁要我写感想的,不高兴你可以跟他说。」挂著耳机听了一个上午的歌,每一首都要反覆听好几次地写评,害他头痛到不行,梁嘉禅这麽一吼,让他的心情越来越烦躁。
宋冠真很识时务地送上一杯咖啡,笑眯眯道:「欸嘿,真谦老师你辛苦了,快中午了,要不要我去买午餐进来?」
梁嘉禅抿著嘴瞪宋冠真。「我咧?」
宋冠真连忙说:「当然是一起买嘉禅哥的份啊,嘉禅哥你要吃什麽?」
「我要吃水桶大的布丁。」
「好好好我会去买回来......」宋冠真诚惶诚恐地拿起钱包:「我一定会不辞万难帮嘉禅哥买到布丁大的水桶......」
「干,你要是买水桶回来我一定逼你吃下去。」
宋冠真咧嘴笑:「好啦,那真谦老师咧?你想吃什麽?」
沈真谦微微勾著嘴角笑:「我想看梁嘉禅吃水桶。」
「好好好我一定会买回来。」
宋冠真鞠躬著退出录音室,恭敬地买水桶去了。
梁嘉禅脸色难看地瞪沈真谦:「你这个恩将仇报的家伙......」
浅浅喝下一口咖啡,即溶式的,其实沈真谦一直不是很喜欢喝这种东西,不过在这边待的这段时间天天看他们在喝,不知不觉也跟著喝了起来。他离开原本座位缩到沙发上去,蛮不在乎地说:「我不是跟你道过谢了吗?那就一笔勾销了吧。」
「喂喂,一笔勾销是你在决定的啊......」
打开电视,沈真谦向上撇了他一眼:「不然呢?你还要回馈吗?」
被他冷冷看那一眼,梁嘉禅突然不晓得该说什麽,嘴巴开开阖阖好几次,又想起前几天沈真谦那声又不甘心又紧张的谢谢,顿时又没办法进行一贯的冷嘲热讽回嘴。气闷地在同一座沙发坐下,他长腿跨上满是垃圾的桌子,顺势扫下了一些空袋空罐。
沈真谦见他坐过来,忍不住皱眉往一旁靠了些。
梁嘉禅见他闪开,轻哼两声,臭著脸看电视,只是电视上正在演什麽却没看进眼睛里面,他不停焦虑地抿抿嘴,或是烦躁地改变坐姿,好一会才烦闷地开口:「欸,你......你觉得我的吉他弹的怎样?」
「不怎麽样。」
梁嘉禅瞪他:「干!全世界就只有你说我的吉他弹的不怎麽样!」
沈真谦恶笑:「不然呢?你觉得自己弹得很好吗?」
梁嘉禅一时语塞,吞吞吐吐说:「至、至少,还不错......干,当然是很不错啊!」
他嗤笑:「喔,是喔。」
梁嘉禅抓来菸点了要抽,想了想还是捻熄。他起身抓起排在墙边的吉他就往身上背,叫了沈真谦几次没被理会,乾脆关掉他的电视。
沈真谦看他:「干麽?」
梁嘉禅扬扬下巴:「你觉得我哪里不好?」沈真谦不理他,他乾脆站到沈真谦面前:「喂,你可以说我人很烂,可是被你说我吉他弹得不好,我超不甘心的。」
梁嘉禅站离他很近,居高临下汇成一片黑影。
沈真谦看著他身上的那把吉他,滑出一抹暗红色的光。
沈真谦敛了敛视线,突然笑了:「好啊,那你弹啊。」长腿跨上梁嘉禅腰际将他推开,他缓缓起身,脸贴得离梁嘉禅很近,墨绿色的眼满是挑衅的笑意:「这麽不甘心,就让我看你多有本事啊。」
半倾斜(16)
梁嘉禅的现场演出一向很有魅力。他技巧纯熟,个人特色也足够,因此在地下乐团时期,就累积了一小批忠实歌迷,更多是受邀做小型演出後累积出来的女高中生後援会。
因为梁嘉禅弹吉他的时候够帅够潇洒,高超的技巧跟招摇的外表,的确是有本事让人喜欢上他。
也许梁嘉禅吉他弹的没有自己曾经认识的那些吉他手厉害,称不上大师,但有些人就是天生来让人崇拜的,梁嘉禅在舞台上的确是这样的人。
会不自觉浅浅勾著的嘴角很漂亮,长长的睫毛盖住半睁的眼,汇成两抹看不清线条的黑,偶尔抬眼看台下时那种性感又不可一世的眼神,时常让台下一阵疯狂。
就像江宁之前跟他说的,他们的吉他手就算穿著这种破破烂烂的衣服上台去,还是够帅。
梁嘉禅很帅,吉他也弹得很好,但是很可惜他们是一个乐团,梁嘉禅的吉他时常在一种太过自我中心的氛围当中,显得突兀万分。
但是沈真谦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个人偏见,他只觉得梁嘉禅时常在音乐当中是格格不入的,即使旁人总不觉得有什麽。
梁嘉禅半睁著的视线像是某种隐晦的暗示,听说之前还曾经让女歌迷误会过,闹出不小的事件。想到江宁曾经跟他说过的这件事,沈真谦忍不住笑了出来。
因为音乐晃动而掉在眼前的浏海将黑色的眼遮得更黑,梁嘉禅微微眯起眼,不悦地一刷弦结束弹奏,他抿著嘴:「你笑什麽?」
沈真谦轻咳两声,虽然自己也觉得刚刚不太礼貌,不过他并不打算道歉:「没有,突然想到其他事。」
梁嘉禅更不高兴了:「我在弹给你听你竟然在想其他事?」
「......只是一下子而已,我有在听啊。」
「干,我就弹的这麽不好?」
沈真谦也板起脸了:「你干麽这麽在意?」
梁嘉禅气得瞪大眼:「我能不在意吗?」
沈真谦嘴角往下抿了抿,轻哼两声:「你之前还不在意我怎麽评语的,现在生气又是怎样?」
「我没有生气。」
「喔,是喔。」
「......啊啊啊,对啦!我气死了!可不可以!」
「喔,是喔。」
看他伸长手要拿遥控器,梁嘉禅气得一把将遥控器抢走:「马的,沈真谦你就不能一天给我好脸色看吗?」
「喔,你先生气我还要给你好脸色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