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指尖上突然发出一股淡青色的光芒,先是一支,后如扇形般打开,渐渐扩散,终将他整个手笼罩其中。
秦少大惊,不知他又要搞什么鬼。
胡仲贤却没了下一步的动作,他的面容被那光彩照着,突然显出些孤寂一般的神色。
他便这样立着,似乎天地之间只剩了他一人般的孑然而立,随着那光芒的盛开,他的表情渐渐变化,似是惊讶,又似是欢喜,又似是欣慰,又似是悲伤。
那一刻,他似乎整个空了。
另两人都被这一幕惊住,秦少退了几步,突然转身,发力狂奔。
胡仲贤被这响动惊醒,看着他仓皇而去的背影,倒也不曾追赶,只是在原地,抬着那只手怔怔而立。
出神片刻,被身后呜呜之声惊动,侧过头,魏进正扭曲身体,不甘的荡来荡去。
胡仲贤屈指一弹,足前黄符骤然粉碎。他掠过树梢,取囊中之物般轻巧摘下那绳套,一节节收绳,将尤在摇晃的魏进拎了上来。
魏进看着脚下有些发晕,却心中有一事急于追问,“你看了我的签名吗?”
胡仲贤微怔,这才从方才疑惑中脱解出来,“看了。”
“看出什么了?”
“字很差。”
魏进松了口气,“算你聪明。”
胡仲贤含笑道:“好歹你也读过几年书,还要考状元……那信中签名写得蟹爬一般,当然另有用意。你是在示警——此处埋伏?”
“不是,”魏进讪笑,“我只是想说——我实在是被迫的,你千万别怪我。”
第三章
夜间,月色皎洁,远近都已经是万籁俱静,偶有狗咴之声,也难搅此刻一片沉寂。
这屋中早已经无灯,而人却未必安眠。胡仲贤悄然推开窗,伸出手去,那清亮如水的月光立即落了满手。
他看了半晌,突地人影一闪,已跃了出去。
魏进睁开一只眼,蹑手蹑脚到窗前张望,院子里哪里还有人在。
他转头看看窝在墙角的青茗,嘟囔了一句:“出去也不关门。”将窗落了下来。
夜风习习将胡仲贤颊边长发轻佻撩起,胡仲贤绕开那阵风,衣袂飘动,踏风而行,转眼已经到了那人窗下。屋中自然是黑灯瞎火,门扉紧闭。
胡仲贤撩袍,从墙上穿了进去。
那屋子摆设甚多,家具样式华丽繁杂,虽有不少古董物件,但摆放颇是混乱,很有些大雅若俗的味道。他漫步缓行,片刻间已到了床前,那床缦自行左右分开,胡仲贤立在床前,低头凝望。
床上酣然而眠的竟是秦少,只见他双目紧合,仔细一看,五官端正,面上少了惯有的逼人神态时,也还算得上是个英俊青年。
胡仲贤目光在他脸上打量良久,眉头紧锁,神色只是迷惑不解。怔了片刻,慢慢伸手去摸秦少额间。
却在将触未触时,手下之人猛地睁开了双眼。
胡仲贤微微缩手,两人对视片刻,秦少终于意识到自己看到的并非幻象,急忙搂起被子抱在身前,不由得又惊又恼,“你,你你你夜闯民宅,想要做甚?!”
这句话一出口,突然把自己给吓到,几乎跳了起来。
心中翻来覆去的想,这狐狸果然是个断袖的,难道如今,如今偷上门来,要干那个什么事了……想到此处,真是头皮发炸,还什么也没做呢,屁股已经感觉生疼。
胡仲贤瞧着他,看出他心思,更是微微笑了一笑。
秦少被他这一笑惹得满心发毛,瞅空将床头镇邪之剑猛地抽了出来,刷刷耍开亮晃晃地也是像模像样。口中大嚷:“快来人,都死哪里去了!!妖怪来了,还不来救你家少爷,来人啊!”胡仲贤一挥袖,那袖端自他鼻前一掠而过,竟然微微有些檀香味。
秦少心道,这狐狸好古怪,难道是庙里出来的,口中依然大叫不休,再喊了片刻,忽觉不对,自己拼命叫喊,却居然没半点声音发出。
不由掩住了口,大是惊慌,那妖怪竟使了法术,消了自己声音。
难道,难道今夜注定后庭之花难保,自己号称堂堂小霸王,如今竟然要被压着做那无耻下作之事,想及此真是整个人都要炸了。
瞪眼死死盯着那妖人,只恐他有什么异动。
胡仲贤眼中戏谑之色更重,伸了手来抓他的剑,秦少瞅准时机,顺势插了过去,却觉剑身忽有大力传来,几乎要将这剑劈面夺去。这乃是他保住贞洁的最后法宝,他哪里肯放,连忙死死拽住,却抵过不那力,只见自己整个人一寸一寸被那股力量拖了过去,离胡仲贤那双狐狸眼越来越近,心中大骇,实在不知道这手该不该松。
待两人相隔不过半尺,眼见再不放弃,两人就要贴面了。
秦少终于撤手,满面气愤,口中骂骂咧咧,偏生发不出半个音节。胡仲贤随手挽个剑花,看了一眼这剑,微露赞叹之色,双指并拢从剑脊上轻轻抚过,突然伸臂,顺势将剑刃抵在了秦少颚下,秦少破口大骂,可惜无声。
胡仲贤微笑,将左手一摆,秦少的声音骤然响起,“……个骚货,找相公找到你爷爷身上来了,叫你生儿子没屁眼……”其言一出,污秽不堪入耳,胡仲贤猛地皱眉,将手猛收成拳。
秦少立刻又失声,骂了几句,实在觉得有些无用功,这才气呼呼住了口。
胡仲贤见他性情率直,也禁不住勾起了几分笑意。
想一想从前那个个性温和、行事严谨的人怎么转世竟变成了这样的性子,到底是六道轮回莫测,还是自己失眼看错。
想到此又不由收了笑。
……可那青芒分明是他独有,况且此人日间居然抵挡了自己摄心之术,一个凡人哪里来这样本事。
思及此,心中这才稍安,伸手来探秦少额间。
秦少眼中露出厌恶之色,连忙侧身避开他的手。
胡仲贤怔了怔,虽然这样的情况也在意料之中,不知为何心底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正恍惚间,耳旁有人似乎轻笑了一声,那声音明明不大,于他却骤如洪钟。
那笑声只若故人。
胡仲贤本来心神不定,这一声更让他满心狂跳,忍不住猛地回头。
屋内空无一人!
胡仲贤骤然醒悟,还未回首,袖中双手已经捏了个醒心诀,转头看,秦少身后果然影影绰绰站了一个黑影。见胡仲贤已看见自己,那黑影骤然抽身,如箭般往窗外疾射了出去。
胡仲贤急忙纵身追去,掠过秦少时,抽空在他肩上拍了一拍。
这一切说来复杂,却不是过一瞬间的事。
秦少只见自己躲过胡仲贤意味不明的抚摸之后,对方脸色大变,半晌没了动静,正又惊又惧地幻想对方若是来个霸王强上弓,自己该如何应对时,又被对方快如闪电的在肩上摸了一记。
分明已经是紧紧提防,转眼间还是被吃了豆腐,秦少更加地怒气冲天,暴跳如雷。
怒骂了几句后,才发觉屋中已经只剩了自己孤身一人,不由愣了愣,“……他到底来干嘛……”这话一出口,才知道自己已能出声,于是更加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光着脚在屋里站了片刻,想起自己忙着躲避时,胡仲贤那个黯然的眼神,突然有些来由古怪的心悸。
胡仲贤追了片刻,那黑影骤然消失。
两人追赶中都使了缩地成寸之术,虽然只是片刻间,却早过了千山万水,此刻雾霭缭绕,似乎是在山顶之上,五步外辨不清面貌,竟不知到了哪里。
胡仲贤立于风中,左右微微打量片刻,扬声道:“你特意引我来此,又何必躲着不见。”
五步外隐约现出一个黑衣人的轮廓,那人静静伫立,颇有沉寂如石之姿,仿佛一早便在等候,不曾移动过。
胡仲贤仔细看了看,叹道:“真的是你……这么说那秦少……真是,真的是……”他说到此,语气也禁不住激动起来,那魂牵梦绕的名字到了口边竟然无法顺利地说出来。
“住口!”
那黑衣人骤然暴喝,“尔等污秽狐妖,哪配提我师尊的道号!!”
胡仲贤面上猛地现出痛楚之色,随即又平静下来,“你既然不要我提起他,为何却又模仿他的笑声,引我来追你?”
黑衣人嘿嘿冷笑:“你这狐狸死性不改,迷惑了我师尊之后,又改了口味要勾引那财主少爷吗?”
胡仲贤隐显怒色,拂袖道:“纪无华!你今日如此含血喷人,苦苦相逼!难道道家弟子便是这样修行的?”
黑衣人道:“我早不是道家子弟。师傅死后,天下便哪还有人能让我口称师尊,甘心每日叩拜!”
说到此,显是心绪激动,接连大笑数声,“胡仲贤!你狐媚我师尊,导致他一生修行毁于一旦,不但身败名裂众人唾弃,最后更是天雷轰顶而亡,这样的血海深仇,你今日且拿命来偿!!”
第二日一早,秦少醒了之后,忆起昨夜之事,似幻似真,念念不忘的却是胡仲贤那个受伤的表情,不由抓狂,自己近来如此不对劲,真不知道那妖人到底下了什么法术,该怎样解。走到廊前,见笼中八哥叫得欢,忍不住逗了几声。
如此弄了半晌,好容易来了兴趣,终于能把那狐狸的事情抛之脑后,却见秦福匆忙而入。
“少爷少爷……有个小道士求见。”秦福手伤未好,仍用布条裹着吊在脖子上。
“又是道士……”秦少脸色骤然阴沉,挥手道,“赶了出去。”
秦福犹豫,“……他,他说他是贾道长的师傅。”
“徒弟那么脓包,师傅又能怎样!” 秦少说到此处突觉奇怪,“你先前说是个小道士?怎么会是师傅?”
秦福想了想:“他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总笑眯眯的,不过说话却老气横秋。”
“哦?”秦少不由生了兴趣,“……那叫他进来看看。”说完又摸他的八哥。秦福应声去了,隔了片刻再进花厅,身后已经跟了个黑衣道士。
秦少瞥见,却不动声色只逗那鸟,“说牛鼻子,牛鼻子早。”
那道士不禁看他一眼。秦少只做不见。
秦福轻声提醒:“少爷,人来了。”
秦少用手拨弄,盯着那雀儿,却不言语。
那黑衣道士道:“秦爷,你若想这鸟儿说话又有何难。”
秦少转目看他,却是一怔。
果然如秦福所说,这黑衣道士看起来年轻甚轻,之前贾道士看起来倒似他父亲一般。只见他黑袍加身略显消瘦,身形挺拔,隐约有些冷峻之色,但嘴角却一直含着笑,这两种神情分明不能协调,但他身上偏偏融为一体,如此便让人禁不住要看第二眼。
黑衣道士上前两步,接过他手中八哥。这举动其实非常唐突,可他做起来,却让人只觉得春风拂面般自然温和,似乎本该如此。秦少怔怔心道,怎么就给他拿过去了。
黑衣道士仔细瞧了瞧手中鸟儿,轻声低语了几句,细不可闻,秦少站在他身旁却也没听清楚。那鸟儿委婉叫了几声,似是应答。黑衣道士微微张口,朝那八哥吐了口气,居然是股青烟,萦绕不散。
秦福大惊失色。秦少心中一跳,不由去了那轻蔑之意,正色以待。
黑衣道士抬头,一双目幽深如春潭,笑了一笑。
秦少狐疑看他一眼,弯身看八哥,小鸟应叫了几次,还是平日啼叫声。
秦福这才放下心,道:“没变化啊,这不还是鸟叫。”
八哥突答,“秦福,你今儿可还没给我喂食呢。”声音清晰,和平日里含糊学舌全然不同,分明就是人声。
秦福骇地跳起尺许,惊道:“这,这!……”
黑衣道士接口道:“这不过是雕虫小技。”
说着转头:“秦爷以为呢?”
秦少不答看着那鸟,隔了片刻却道:“那贾道士是道长的徒弟?”
黑衣道士退后一步,低头唱了个喏,“贫道纪无华……小徒学艺不精,阵前失手,让诸位见笑了。”
疾奔之下夜风如刀。
他两人都不敢大意,夜色浓重,加上彼此间法力的影响,他们近在咫尺,却不能看见,但那呼吸声远不过三步,只要一个疏忽,便是破绽。
露了破绽,那便是输。输就是死,对纪无华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纪无华双指一擦,指间已现了九张黄符。借旋身之力,那黄符脱手而出,呈扇型一排射开,直指他身后那暗影。
黄符没入迷雾,却再无声息。
纪无华心中一紧,正要跃起,头顶突有人影掠过,下一刻,一把折扇轻轻敲在他肩头,他顿下已起的身形,站定。怒目往扇的那一头看了过去。
愿赌服输,这是他的生存规则。
却不是胡仲贤的。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便饶你的命。”胡仲贤道,接着看到纪无华的面色,不由叹了口气,“很抱歉,你还是不如我。”
纪无华的脸因为这句话而更加阴沉起来。
胡仲贤沉默了片刻,“……秦少是他吗?”
纪无华瞧着他,渐渐浮起嘲弄的笑容,轻声却很清晰的开了口,“……你慢慢猜吧,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你。”
胡仲贤看着他良久,神情复杂,最终移开了目光,“你明知道我可以到阎王殿去查生死簿,虽然过程会有些麻烦。”
纪无华轻蔑地笑起来,“那个东西……早被我消掉了。”
胡仲贤猛地转头,难以置信的看他。
他以半仙之身做这样的事情,若是被天庭觉察,那就是天劫难逃。
若干年前,自己以近千年之身尚不能对抗天劫,自己身受重伤不说,还连累那个人枉死,赔上了性命,这也许便是自己以同性妖魔之身引诱得道真人的下场。
胡仲贤一直不能明白,也不能释怀,为什么这个后果需要由那个人来承担?
死的那一个为什么是他?而不是自己。
这样一个结果何其残忍,天庭戒律果然是天下最最无情的律条,死的会是你最爱的人,谁敢再犯。
从此后,辗转红尘,上天入地,他寻的便是那个人的转世,然而近一个甲子了,他找不到他。
他似乎消失了。
九天之上,黄泉之下,他都找不找他的青芒。
直到今天。
而如今,纪无华的恨,也已经累积这样一个不计后果的地步了吗?为什么?
“所以,”纪无华的笑中带着阴谋得逞的狡猾和得意,他轻轻在他耳边述说,“全天下知道真相的只有我一个人,他的魂魄在不在,在哪里,只有我知道……你想知道?那就求我啊!”
他扬声大笑。
胡仲贤收回了手,沉默看着他。他回忆起当年见到纪无华时的情景,那时的纪无华只是个纯真毫无机心的少年,是什么改变了他,是自己?还是他师傅……的死?
纪无华的笑声渐渐低了下来,直至消失。
他们彼此对视。
风从他们之间穿过,撩起他们的衣袍却不能撼动他们的身体,那彼此审视的目光中有的也许不光是敌视和仇恨,毕竟他们经历过相同的岁月,跟随过相同的人。
纪无华转身而去,胡仲贤道:“我会补偿!”
纪无华立住了脚,胡仲贤道:“如果……秦少就是他,那青色光芒就是遇真子的……他就是他是不是,……我会让他这辈子幸福。”
纪无华转过头,咬牙切齿,一字一字道:“你知道什么,你!”他瞪着他的眼内血红,“你不过就是个祸害而已!!!”
胡仲贤茫然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觉得一定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那是什么。
遇真子……你遇到过什么?
“站住!你去哪!!”
中气十足的声音似乎昭显着此地此刻的生活必将惬意。魏进转回头理直气壮又很是无辜:“出去走走。”
青茗大踏步走到院门前,“啪”一掌把门拍合。
魏进眼急口手,及时将手抽了出来,终于逃过一劫,望着青茗直抽冷气,“你要干嘛?!”
青茗从身后拿出张纸,“这几字认识吗?”
魏进看着纸上龙飞凤舞“悬梁刺股日日度,金榜题名终有时”几个字,从鼻子暧昧哼了两声,几日相处下来,青茗的暴躁他是领教过了,于是虽然不满却也不敢哼太大声。
青茗一本正经道:“这对子既然是我家公子写的,那便该好好执行啊。”说着,从身后拿出一根铁锥和一根绳索,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
魏进瞠目,“这,这是要干嘛?”
青茗道:“悬梁刺股!!!你不是自己问的我家公子,如何才能考上状元吗,我家公子答案都写了出来了,你却不当回事,这岂非辜负了我们公子一片心意?今日起你若不看书,就一招招给你使上,古来想成大事都得付出点代价,前人都是如此,想来你也没什么怨言。来,先绑上!”说着伸手便来抓他发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