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听到了外来的脚步声,木乃伊的眼珠子微微动了一下。
“是我,我和一个朋友来看你。今年……”
月惜顿了一顿,语气有些犹豫。
“今年,他,还是没有来。”
木乃伊的眼珠子又微微动了一下,再无一丝反应。
痴情不悔
“上次来看他时,他还可以喝进一点水的。”
月惜呆呆地坐在床边,盯着手中一只干裂的小碗出神。既不开口说话,也无半点动作,径自化身雕塑石像。
我的小心肝儿擂鼓般跳得高昂欢快,几乎突破胸腔的束缚,也顾不得思考“月惜的朋友是谁”、“为什么变成这副模样”等等的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月惜忽然做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他从怀中缓缓地掏出一支匕首,对准木乃伊(原谅我到现在还不知他姓氏名谁)的心脏,温柔地刺落,仿佛唯恐弄疼了他似的。
我大惊失色地赶上前,抱住月惜的胳膊,意欲阻止他行凶。可惜,终究晚了一步,刮骨刺耳的声音充斥石室,我死命地捂住了耳朵。
“你怎能忍心杀他,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或许,我不该责怪月惜,他并没有做错。试问,有谁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朋友,如此痛苦卑微绝望地活着。
“凰儿,知道他是谁吗?”
月惜面不改色地收回匕首,似乎并不指望我的回答,继续自顾自地往下说。
“他是上一代的暗影之子,也是我的亲叔叔!”
“曾经是天宫最美的人。”
我瞠目结舌,忍不住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一遍又一遍,怎么也不能将这两个有亲缘关系的人,拉扯在一起。
“真没骗你。我在十六岁的时候,发现了这个洞穴,也发现了他。”
“殉葬的人都死了,他却还活着。”
那一年,应是月惜继任暗影之子的第二年。
“而这个洞穴,就是历代暗影之子的安息之所——暗园。”
只听空苍说过,暗影之子若失去龙灵玉镯会死。我却不知道,竟会死得这样凄惨,甚至没有人的尊严!
如果月惜失去龙灵玉镯,是不是也会被关在这里,等待死亡的降临?看着月惜,仿若与己无关地侃侃而谈,我觉得自己的脖子,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扼住,喘不过气来。
“其实,叔叔已经比其他的暗影之子多活了一年。凰儿,知道为什么吗?”
月惜阴沉着脸,声音卡在嗓子里,象是正对自己说话。
“只因为那个他,天族上任族长,我的父亲,亲手把叔叔抱进洞穴,亲口对他说,‘终有一天,我会带你离开’。”
一张没有期限、永无兑现之日的空头支票。月惜笑得一脸讥讽,冰冷的神情让我胆战心寒。至少,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月惜。
“这个眼里只有父亲的傻叔叔,居然真会相信。年复一年,痛苦地等待,只为一句似是而非的承诺。
“而我的父亲,在和小情人寻欢作乐时,被窥伺旁侧的楚月明一剑毙命。我的孪生兄弟、他的亲身儿子,杀得好,杀了干净!”
月惜的情绪渐渐失控,着魔似的喋喋不休。
“月惜,你怎么了,别吓唬我呀!”
一旦让他发现我的真实身份,他会怎样处置我?今天,他带我来,说了这些话,做了这些事,究竟有何目的?已经发现破绽了吗?是博取同情?是警告?是威胁?
“莲,我心里好乱、好难受、好害怕,我该怎么办?”
回宫的路上,意外地遇上天族现任族长楚月明。他居然完全没有发现月惜的身边多了一个我,满眼只看月惜的身影。光凭清丽的容貌,倒与月惜有九分相似,除了神情委顿、双目红肿、眼底青紫,不知多久没有好好睡过;不修边幅、衣衫凌乱,唯唯诺诺地低语,这还是天族高高在上、尊贵的族长吗?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那楚月明,其实,也是一个痴情的人,至少,强过他的色狼老爹。
定情信物
我一度认为,月惜比重莲更善良、更温柔,尽管两人一样的美丽,一样的品性恶劣(调戏我这方面)。
重莲这个人,高兴的时候(温柔莲)宠我上天,任我为所欲为(除了上下关系)。不高兴的时候,化身恶魔(暴躁莲),五指山盖顶。折腾得我这把老骨头,轻则双目含泪、口角噙血、鼻青脸肿;重则衣衫破碎、陈尸床榻、尊严尽毁。我与重莲的爱,好像大海中行驶的一叶孤舟,有时狂风暴雨,峰谷浪尖,虐死五脏六腑。有时风和日丽,你侬我侬,特煞情多。
月惜这个人,脾气温和淡定,鲜少看到他大发雌威。似乎对一切漠不关心,有时偏偏爱斤斤计较。高兴的时候宠我上天,任我为所欲为(没有发展上下关系,最喜欢抚摸我的头发,亲吻我的眼皮。将来我要是变成秃子弱视,一定让他负责)。不高兴的时候冷着脸,一天不搭理我,到了第二天,照旧眉眼弯弯。我与月惜的恋,好像暖暖的朝阳,欢快的溪流,让人忍不住,鞠一把,放在心尖。
现在,我知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自打从洞穴回来,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我梦到,月惜坐在我的床头,拿出锋利的刀子,刺我的心脏。结果刀子卡在骨头缝儿里,滋嘎作响。
惨叫一声,摔下了床,冷汗已浸透内衣。
月惜怕我受伤,整晚陪在我身边,不停地哄我安慰我。
这全是他的错!
可我连脾气都不敢发。毕竟,寄人篱下(免费吃喝拉撒),有求于人(偷他的镯子)。
我发现,人越老,脸皮越厚。
我的脸皮,已经比城墙拐弯儿还要厚。
这一天,月惜又笑眯眯地说,要带我去见他的朋友。于是,我一哭二闹三上吊。月惜不理,扛起正滚在地上撒泼的我,拔腿便走。经过七扭八拐,停在桃花林中一棵最高最壮桃花开得最艳的桃树前。这次,月惜的朋友是桃花仙子?
一座不起眼的小土堆,青草萋萋,落满凋零的花瓣。
月惜说,土堆下面埋藏着他一生的宝贝。
我就纳闷,一宫之主怎能没点家底防身。这个又小气又没义气的家伙,现在才肯告诉我,是怕我晚上偷了他的宝贝开溜吗?
土堆下面只有五只小木盒,毁损得很厉害,发出腥臭的霉味儿。
1、盒名-姥姥:缝补过的旧童装,落满泥土、木渣,看不出颜色质地。用两根指头夹出来,扑我一脸飞灰。(月惜热泪盈眶,你的?)
2、盒名-晚照:小女孩儿的红裙子,褪去大半颜色,破破烂烂的。其中,有几处很显眼的黑紫色污迹。我怀疑地瞥了几眼,暗忖:好小子,本事不赖,小爷活了二十多年,也没把半个女孩子拐上床。(月惜无语泪先流,睹物思旧人?)
3、盒名-大叔:一条半长不短、乌漆抹黑,皮开肉绽的马鞭,盘在盒子里,像条死蛇,吓了我一大跳。月惜的品味很有问题,这个也是宝贝?(月惜呆呆的,也不说话。)
4、盒名-大婶:一砣长满霉菌、硬邦邦、分不清是黑的灰的白的什么彩儿的什么东西。月惜的品味大有问题,想滥竽充数也不能这么偷懒的!(月惜还是呆呆的,不说话。)
5、盒名-姐姐:一只普通小巧的白玉簪,不是很值钱。难得的是年深日久,依旧温润如常,呈现柔和的光泽。月惜把簪子攥在手里,细细抚摸,如同呵护一件珍宝。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月惜烧光了他所有的宝贝,除了那支白玉簪,因为那簪子正插在我的发髻上。大哥,这不是死人的遗物吗?您老就直接往我头上插!
月惜说,他其实不想把曾经拥有的一切长埋地下,现在他把唯一的温暖和快乐托付给我,望我善加珍惜。看月惜一本正经的庄重神态,我顿感肩头,有如扛上了三座沉重的大山,堪比五指山下的孙猴子。月惜,担子太重,可不可以不挑?
回到暗宫,月惜闷闷不乐,连带我也无精打采。
唉,算起来我们能相处的日子也不多了!
美人如玉
艳阳高挂,碧空如洗,正是垂钓好时节。
“月惜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
“月惜快乐,所以我也快乐。”
“月惜不快乐,所以我也不快乐。
……
扛着自制的鱼竿,拎着乌木小桶,揣着野地里刨出的几条蚯蚓,哼着荒腔走板的励志小曲儿,乐滋滋地朝瑶雪池走去。
瑶雪池的莲花儿美,赤鳞鱼更美。其肉质细嫩、香而不腻、鲜而不腥、营养丰富。具有补脑力、生智慧、降浊气、悦颜色、延高年、明目聪耳、齿牙坚固、主治百会疽、头晕等症之药用功能。并且暖妇女子宫、利男子嘘嘘甚佳,实乃居家旅游、馈赠亲朋之必备佳品。
今天,收获颇丰。才一小会儿,我已经钓了大半桶。
活泼的鱼儿,摇头摆尾,鼓着圆圆的小肚子浮在水面上,悠然自得地吐着水泡。
“瞪我,你还瞪我,再瞪吃掉你!”
先在岸边挖好一个浅坑,坑底生一小堆火,再用新鲜的荷叶把七八条鱼儿包裹起来,四周厚厚地涂上一层又一层半湿的泥巴,接着将封得严严实实的土疙瘩,放在小火堆上慢慢烤干。如法炮制完剩下的赤鳞鱼后,在坑顶薄薄地盖一层浮土,正宗“莲香叫化鱼”大功告成。
片刻之后,土坑中就透出了一阵阵诱人的焦香味儿。扒开浮土,灭了火星,迅速取出烤得硬梆梆的土疙瘩,劈碎外层土壳儿,一股沁心的莲香扑鼻而来,焦黄的赤鳞鱼已熟透。闻一闻,香气四溢,垂涎三尺;咬一口,外酥里嫩,齿颊留香。
此时,也顾不得鱼肉滚烫,我迫不及待地把整条赤鳞鱼塞进嘴里,大肆咀嚼,狼吞虎咽,神仙美食不外如是!想想待在重火宫的那一段日子里,因为重莲有严重的洁癖,不许我碰脏兮兮的东西。所以,每每让他发现,我在搞这些个,保管一脚儿把我踹入瑶雪池,从上到下洗刷干净,才准爬上来。没想到,穿回五百年前,我方有机会,大显身手!
话说,这天宫的大厨是哪个厨师学校毕业的?菜式简单没创意不说,来来回回就那几样,清汤寡水的,不知道年轻人长身体需要营养全面吗?我这边暗自腹诽,天宫大厨房里正在料理饮食的御厨,忽觉阴风刺骨,“哈切”打了一个大喷嚏,纳闷地说:“这天儿咋又凉了?赶明儿多加件衣裳。”
躺在草地上,小风吹着,小鱼吃着,我心里这个乐和儿啊……
“凰儿,你在吃什么呢?让我尝尝。”
耳边,突然响起月惜清亮圆润的声音,如同大珠小珠叮叮咚咚落入玉盘。一侧身,却见到两只水盈盈的凤眸正如饥似渴、虎视眈眈地盯着我——手里的鱼。
“月惜?你怎么在这儿?”
我边问边挥掌劈开一块半凉的土疙瘩,捧起荷叶,递给月惜。
“天儿热,我来泡澡。”
月惜伸手接鱼,从水里探出两截雪白如凝脂的藕臂,生生晃花了我的双眼,面孔不由得一热。
“今天,太阳真毒。” 我讪讪地笑了笑。
月惜没理会我,只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中的赤鳞鱼。纤纤玉指戳了一戳,轻轻地拈起一小片;慢慢地放进嘴里嚼了嚼,笑着点点头;又伸出粉粉的丁香小舌儿,回味似的逡巡指尖儿一周。
我觉得身体越来越燥热,“咕咚”一声,偷偷咽下一大口口水。
“今天,太阳真毒。” 我尴尬地笑了笑。
月惜还是没理会我,玉臂一撑,直接窜上岸来,半倚着水边垂柳,继续大块朵颐。乌黑的如瀑长发湿嗒嗒地粘连着玉石般的脸颊,纤细的颈项以及光滑的后背。一滴滴晶莹透亮的水珠顺着脖颈,流过小巧精致的锁骨、白璧无瑕的胸膛、艳红羞涩的茱萸,精瘦的小蛮腰,笔直修长的大腿,白嫩翘挺的粉臀……
我“嗷——”的一声狼嚎,倒地不起,右手狠狠地卡住了蠢蠢欲动的小宇凰。鼻间火热,抹一把,满手的血红。
“你,你……你,没穿衣服!”
期期艾艾地控诉,语不成调。这不废话嘛,谁会穿着衣服泡澡?
哭丧着脸,狼狈地逃向水边,不假思索,一头扎下去。冰凉的池水倒灌入口鼻,暂时平息了身体的躁动。
“这害人的妖精!”
甩甩湿漉漉的头发,就着衣襟愤愤地撸一把脸。揪起几根青草卷巴卷巴塞在鼻孔里。小爷我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翩翩少侠的形象尽毁!
“凰儿,赤鳞鱼很好吃!”
吃光所有的鱼肉,月惜仍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拍拍手掌,恋恋不舍地看着一地狼藉。
想想他一刻不停上下滚动的喉结,再想想我叽里咕噜乱叫空瘪瘪的肚皮,敢情儿好,小爷我灰头土脸、烟熏火燎地费了大半天劲,鲜美的鱼肉全落进他肚子里了!拉长了脸,闷不吭声地埋头收拾东西,准备回暗宫去。
“切,小气,下次不和你抢便是。”
月惜捡起地上散落的衣物,“咻”地一声,消失无踪。
“你,你……你,快穿上衣服!”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光天化日,当街裸奔。
“还没人管?天宫的守卫都是死猪啊!”
鬼影子不见半个,也难怪魔族人能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
有人不怕春光外泄,我瞎操个什么心,白白替古人担忧!
懊恼地转过身,迎面撞上一个坚硬的脑袋瓜,发出“嘭”一声脆响。揉着额头肿包,眼瞪眼、鼻对鼻、嘴唇,我撅着,他咬着。
“英雄,贴这么近干嘛?小人没有钱滴呀!”
楚月明(一)
十五岁那年,我遵循父亲的意愿,接任天族第五代族长之位。
登基大典这天,处处张灯结彩,鼓乐喧嚣,人声鼎沸,独我兴趣缺缺,倍感厌烦。
正殿之内,冠冕堂皇、高高在上,端的威仪自生,万民臣服。可眼巴巴地望着殿下行礼跪拜的族众们黑压压的脑壳,我一门心思只惦念那个牵挂已久,却至今无缘相见的人—楚月惜,与我一卵双生、血脉相连的同胞手足。
尚记得,年幼时人前恩恩爱爱的父母亲,私下里竟时常爆发激烈的争执。从他们互相指责的言辞中,我意外获悉了“弟弟”的存在。之后,尽管我不遗余力地苦苦探寻真相,但是父亲的含混其辞、母亲的沉默寡言、长老们的忌讳莫深、宫人们的闲言碎语以及母亲临终时阴郁悲戚的眼神,让我不得不打消了继续追查下去的念头。
一想到典礼这天,兄弟可以重逢,我兴奋得三天没合眼睡觉,也不知道这个与我共同待在母亲肚子里十个月,出生后却天各一方的孪生弟弟,会是什么样儿的人呢?
可惜的是,听空苍说,他感染了风寒,故而未能参加我的加冕典礼。“看来只有到晚上,才能见到月惜了。”屁股下华丽冰冷的御座,仿佛瞬间长满了毛刺,扎得皮肉生疼生疼的。我尽量不动声色地左挪挪、右移移,脸部依旧挂着刻板高傲的微笑。族人们沸腾的朝贺声直欲掀翻屋顶,我只有百无聊赖地望门兴叹:“唉,什么时候是个头哇?!”
直至晚间,在举行暗影之子继任典礼的大殿之上,我终于有机会亲眼见到月惜。他,静静地垂手肃立在大殿一侧,低眉顺眼,一言不发,貌似毕恭毕敬,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一袭白衣,淡妆素颜,眉宇轻蹙,顾盼间偶尔流露出莫名的艳羡和忧伤。
“十五载骨肉分隔,月惜可曾怨过父亲、母亲和我?” 细细打量着自己唯一的弟弟,和我别无二致的面容,清瘦单薄的身形,冷漠疏离的气质,中规中矩的言谈举止,心里突然生出满满的歉疚和不安。
在长老们的住持下,继任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我依照既定的安排,一本正经地赐予月惜本族的姓氏,授予他“暗影之子”的封号,并亲自为他戴上了龙灵玉镯。这一刻,我明明白白地感受到,那压抑在乖巧驯服的面具之下,正熊熊燃烧的怒火、恨意和不甘。这就是双生子的心有灵犀吗?我暗暗自嘲。
一曲“凤舞九天”震惊四座,月惜如误堕凡尘的仙子,翩然拜伏在大殿中央,十位长老合掌曲膝,恭贺天族第五代暗影之子归位,继任仪式完美落幕。月惜离开大殿,黯然落寞的背影一点一点远去,甚至不曾多看我一眼。其实,我真想立刻冲出去,紧紧环住他瘦削的肩膀,对他说:“很高兴认识你,我的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