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魂亮光]蝉时雨----流裳照影

作者:  录入:12-30

  早已经明了,失去了你,再接近神技的棋局也会渐渐黯淡无光。
  坐在棋会的座位上,是14年前,是12岁的我,也是12岁的你,相遇。
  从那时到现在,数来十四年的光阴。一半是七年的相伴,一半是七年的相忆。
  或者,一半是七年的铭记,一半是七年的遗忘。
  只是遗忘的速率太过缓慢,或许,要用一生,才能赶上铭记的印痕。
  长久地坐在棋盘前,晨昏的界限已经不甚分明,模糊得就连光阴的脚印也填满了空白。
  终于起身,站立,转身。室内依旧是有些喧闹。
  记得他也是喜欢喧闹的,所以习惯性地就融入了他制造的喧闹中,并没有任何不适。
  惟独在他面前,可以肆无忌惮地笑,可以肆无忌惮地争论,可以肆无忌惮地开心起来。
  是开心,不是高兴。有差别么?我想是有的。
  不知从哪里听来:高兴,只是情绪的提升;开心,却是情绪的扩展。
  扩展开来的海域,任凭思念封进透明的漂流瓶,随着时光的飞逝起伏跌宕。
  只是再没一个人。提升和扩展,是多么和谐的咬合,又是多么剧烈的对比。
  只是再没一个人。从此,好像回到原点。独来独往,寂寞依旧。
  "塔矢老师,要走了么?"有人见到自己出来便亲切地问。
  只是点点头。礼貌性的。谦和。有礼。已经没有心情去开口说一字,哪怕仅仅是敷衍。
  就算是"小老师"的称谓变成了"塔矢老师",哪怕已经取得三个重要头衔,成为日本棋坛第一人。
  记忆中那个笑得肆无忌惮的少年,却印证了这些时光的逝去已经无可挽回。
  "塔矢老师,今年也一定要守住头衔啊。如果老师也去参加本因坊,拿下头衔也一定不在话下。"
  冷然。久久才缓缓抬头:"我不会去参加本因坊的,这是我的原则。"
  "......"无顾身后沉寂得压抑的气氛,我仰头走出了门槛。
  门外,是倦怠阴天,阳光也宛如嵌在了狭窄而又局限的美好之中,没有因由地定格。
  "我一定会拿下本因坊的,塔矢,你看好了。"记忆里他坚定得让我诧异的表情始终凝聚在光芒中。
  耀眼得不甚清晰。却又持久得令人铭记。
  尽管很早就明了他对本因坊的执着。这执着仿佛已经无时无刻不倒映在他的眸光中。
  凝结在他的棋局中。溶解在他的言语中。甚至,铭刻在他的灵魂里。
  七年前,他才初次拿到了本因坊的挑战权,距闪光的梦想,仅仅一步之遥。
  我也是那么坚定地相信他会一直这么坚定地走下去,直到,摸到那闪烁的光亮。
  "塔矢,如果我拿到本因坊,我就告诉你我的一切秘密。"他在走进棋室前那么跟我说。
  我在乎你的秘密吗?当初,也许是。现在呢?如果去掉秘密,你还是你吧,还是和我一起的进藤光。
  也许。并不在乎的。不在乎那天的到来,你亲口和我说。
  可是那一天还有吗?有吗?你决绝地离去,抛下了所有,其中有梦想,有执着。
  曾经以为的永恒,却被抛弃了;曾经以为的坚持,却被放下了。
  你的执着呢?你的骄傲呢?你亲口对我说"终于可以告诉你一切"的那天呢?
  还是,你有了其它更为执着的梦想?你渐去渐远的影子被黄昏落日拉得好长,却没有告诉我答案。
  真的。在我心里,你才是本因坊。所以我不再去触碰,或者是不想。
  尽管可笑。还是很想,很期待着,你回来拿到它。
  然后笑着对我说:"塔矢,我把一切告诉你。"是你的一切。也是你。
  游荡在喧闹的街头,只是一个平凡得不用再去记忆的日子,所有的人,都在按照既定的轨迹匆匆行走。
  街旁的樱花树,也已经开放许久了,有的已经衰败零落,纷飞的落红,撒在肩头,满满的嫣红。
  你们在期待什么?尽管凋零了,毕竟曾经绽放过;尽管褪色了,毕竟曾经辉煌过。
  你们在期待什么?是旧年明媚的赏花祭,还是来年似锦的花期?
  粉红、嫣红、殷红、朱红、浅红、玫红、砂红......单调的红,竟然也有如此缤纷的色彩。
  就像是回忆中似明似暗的梦境,就像是梦境里忽隐忽现的回忆。
  以为只是单调的、清晰的、鲜明的、分隔两地的、难以叙述的从前,划过错综的光线,泛出模糊的背影。
  独自,行走。肩旁,无人。沉默,在喧嚣之上?还是,在寂静之下?
  原来,没有你的时间是这样的。飞逝得如此迅疾,消散得如此茫然,隐匿得如此惆怅。
  我,是不是已经习惯了?似乎是回到了12岁之前,又仿佛有什么已经悄然改变。
  改变的不仅是段数,是棋力,是称谓,是位置,是单薄灯光下的人,是匆促而行的路。是不是还
  有你我?
  其实,渺茫不仅是希望,还有,生命里一度久久弥望的灯塔。
  改变的是我,不变的却是回忆中的你,依旧停留在19岁惊蛰那天,时而忧郁,时而微笑的少年。
  只是我早已经追过了19岁的年龄,只剩下你在彼岸无拘无束地笑。
  只到现在,我也没有看清。依稀的触动,在你离开之后便沉入遥久的死寂。
  宛如蛰伏在一个拉远到极其漫长的冬季的生物。蜷缩在干燥厚重的泥土下,嗅不到一丝的潮湿。
  我在一直等待么?究竟我又在等待着什么?是延续,抑或是终结?
  我只是在寻找。寻找。寻找。寻找。寻找罢了。
  在无边的人海里寻找,在无尽的灯火中寻找,在斑驳的树影里寻找,在喧嚣的脚步中寻找。
  跋涉得太久、太久了,看不清的,又何止是答案?
  心,是不是也依稀得蒙上了一层尘埃?尘尘已久,又几时能够盛开?
  落樱飞舞,缤纷不再,对我耳语着的,是我不懂的呓语。
  转身,雨已经开始下了。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逐渐匆促的节奏,却如此合拍着心跳。
  无数樱花洒落,柔嫩的花瓣带着水珠的晶莹,久久驻留在我的眼眸中,趋之不散。
  当樱花终于落尽,出现的,是你的面容。和繁华的樱花一般嫣然,和曾经的繁华直至凋零。
  当你终于张口,天空却忽然间寂静无声。似乎所有的喧嚣俱以远去,停留在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天际。
  我听不到你的声音。恍若寂静的梦境般无声闪回。
  我听不到你的声音。因为我心里的声音已经盖过了世界上所有的振动。
  我听不到你的声音。因为我就在你的声音里,因为你的声音就在我心里。
  好像还没有跟你说过,好像直至现在才终于看清,是我坦白的心意。
  我,真的很喜欢你。
  七月的海 六月的雨
  五月的浮云不说话
  四月樱花开满地
  当时间倒退,光阴横流,当世界的一切也不能回到当初的当初。
  至少犹记得,那天,惊蛰的雨,打湿了记忆的洞穴,没有出口,却凝聚了最纯粹最美好的姿态。
  在天地之间无尽洒落的雨,在远近之际无垠飘零的落樱,交融纠结中,混合了遥远、柔软的细碎声响。
  忽然间,惊扰了生命中所有悄然蛰伏、安然沉眠的情萦。
  Fin.

  空蝉声A

  直到终年的夏日回归暖秋
  原本的喧嚣也定格了时间
  倘若心是空壳的蝉
  空荡得能不能着陆
  异地的第一个秋天。且听风的吟唱,且待云的舒卷。
  陌生。一切都是陌生。陌生的面庞,陌生的行人,陌生的喧嚣,陌生的路灯。
  置身于完全不熟悉的城市,好像那种陌生宛如尖利的刺痛,生生地剜去了灵魂的某个留白。
  那本是自己最柔软的境地,是记忆里升涨退却的潮水,潮湿了无尽的区域。
  漫步于法国铺满堇色梧桐叶的林间小径,四周,是寂静之林,是雕刻之光,是回忆之树,是浮光之斑。
  满是寂静的声音,隔阂着南北的山峦,也相距着流动的水波。
  目光固执地想穿越重重浮云,却只见无数只透明的鸟横掠,没有痕迹。
  忽然仰头,眸光里猛然地照射进一股明朗的光线,无限绵长地回荡。
  我睁不开眼睛。惟有拿着手遮掩住眼前,从指缝里透出的缝隙窥看飞鸟去往的方向。你的方向。
  就算睁不开眼镜,也不能闭合;就算被阳光刺痛地流泪不止,也不能闭合。
  因为这样,就看不见你的脸了啊。只能微笑着流泪。
  只是孤独依旧如影随形,摆脱不掉,挣脱不了,只有让他和思念一起旅行。
  忽然很想,在遥远的异国他乡轻柔地呼唤着你的名字,虽然知道这些声音注定是虚无,注定是飘渺的倒影。
  就算颠沛到萍飘四方,就算凋零到盛开不再,如果不这样做,孤独,也许会让我窒息。
  塔矢。塔矢。塔矢。一声声,一字字,都是用劲刻描的轮廓,圈住的,不仅是你。还有我的心。
  后来每一次地回想,都会多一份的恐惧。恐惧年华的流逝,恐惧光阴的力量。
  如果流年。如果渐忘。如果模糊。如果忘却是注定的终点线。我还愿不愿意抵达呢。
  哪怕被时光抛在身后。至少,可以长久地留念,回忆中墨绿头发的少年。
  是年,是异国的第一个年头。日记本上已经满满地留下了泪水打湿的痕迹。
  后来我才知道我来到的是被称做浪漫之都的巴黎。这里的每一气息,每一呼吸,都无不荡漾着浪漫。
  真的很是名副其实。身边有无数的情侣。在街头忘情地接吻,在地铁亲密地拥抱。
  这些。那些。这里。那里。人们都已经熟视无睹。或者说,已经习以为常。
  没有人有恶意。有忌惮。有不适。甚至,在远远经过时,还会致一个祝福的微笑。
  就好像,这里没有寂寞。没有分别。没有孤独。没有悲伤。
  有的,只是满满的、满满的、满满的、满满的幸福。
  熟悉得让我记起,我也曾经拥有过这样满满的幸福。只是如今却是深刻的伤痕。
  过海关的时候,工作人员看到我"JAPAN"的国籍,就善意和蔼地说,欢迎你,在这里你一定生活得会很幸福。
  我对上他的眼睛的时候,他的眼里有掩饰不住的笃定,覆盖不住的灿烂。
  好像世界上所有人都能在这里找到属于他的幸福。
  真的么?真的么?真的么?我很想一遍遍地询问。究竟有没有例外呢?
  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可以重新开始。如果可以完全忘记。如果,可以把泪水转化为微笑。
  也许,那个时候我再回来,找到属于我的幸福后再回来,站在你的面前。是不是比较坦然?
  所以我一直不敢回来,不敢是因为,我一直在找,找世界上除你以外的另一个人。
  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却好像比思念更为艰难。
  每一个陌生的面庞,我都会细细寻觅你的痕迹;每一个陌生的背影,我都会痴痴辨认你的姿势。
  明明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了,这里,不会有你。
  好像真的很傻。傻得一直在做一个绵长的梦。以12岁的初逢作为起点,以19岁以后遥远的将来作为终点。
  梦里,只有塔矢亮。虽然他的面容,在时间的长河里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
  只是我一直在做着。做着。做着。
  他初时的微笑。此后的哀伤。再后的愤怒。再后的不甘。再后的执着。再后的坦然。再再后的平静。
  还有呢?还有么?还有的。还有刹那的温柔。忽而的忧郁。瞬间的脆弱。蓦然的寂寞。
  这些神情,和别人眼中的一贯的严谨是多么不同,仿佛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也莫名地让自己感受到莫名的触动,毕竟,这些对塔矢亮来说不同寻常的神情,只有在自己面前才会显露出来。
  于是所有所有的他的一颦一笑,一个眼神一个表情,都悄然融合凝聚成一个词语。
  那就是幸福。属于自己的幸福。属于自己,也是属于他。
  进藤光的幸福,自从12岁以来,就只属于塔失亮。
  后来就发现在异地人就会发生一些必然的改变。比如喜欢冥想。比如喜欢独自散步。比如喜欢回忆往事。
  甚至,从前从来没有过的情绪,也悄悄地弥漫开来。比如感伤。比如忧郁。比如孤单。
  从前别人都说我是一道阳光,最明媚绚烂的那种。能趋散别人任何的失落与寂寞。
  他也曾经这么跟我说过:"进藤,很喜欢和你在一起。"这是他说过的仅有的"喜欢"。
  是因为我是阳光么?是因为我灿烂么?是因为我无忧无虑么?
  还是因为,和我在一起,就能忘却所谓的"寂寞"?他,也是如此么?
  尽管这样,应该很高兴吧,至少,我有存在的意义,对任何人,其中也包括他。
  但是现在呢,好像连这个唯一存在的意义也失去了。不再无忧地笑,不再无束地谈天,不再无惧的勇往直前。
  只是因为是在这里,还是因为是在距你千里之遥的远方?
  还记得,那天,一切结束的那一天。遍天盖地的舆论压力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做无能为力,什么叫做无可挽回。
  什么叫做注定。什么叫做宿命。我都懂了。只是我未曾后悔。
  直到绪方找到我,替我分析了整个的局势,我才知道,一切并没有那么简单。
  因为正值日、中、韩三国挑战赛的关键时刻,这比赛也是那年棋坛最盛大最重要的国际比赛。直接影响到国家的棋力评判和地位。
  其中新生代棋士的作用最为关键。而国内也一直把期望寄托在我和塔矢身上。但是我们俩却出了问题。
  我没有想到,棋院是经过了多激烈的争论,但是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们俩只能留下一个。
  "所以是我要离开?"我冷笑着问绪方。
  "只要你明白现在的局势,你就应该有所决定。难道你希望小亮前途被毁吗?"绪方冷静地回答我。
  我是知道的,不管我付出多少,在那时我依旧还在塔矢的后面。
  报纸上写日本新生"双星"的时候,也一直把"塔矢"放在"进藤"的前面。
  我的确是无话可说。是的。塔矢的经验,塔矢与生俱来的气势,都是我望尘莫及的。
  尽管我相信我终会追赶上他。但是究竟是哪个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所以自然的,当所有人必须要在我和塔矢之间选择一个,他们都不会选择我。
  我答应了绪方。却不是因为所有人的选择。只是,我的选择而已。
  一直明白,他担负的究竟有多重。尽管我也担负着佐为的期望,但并不一定要在国内才能实现。
  结果就是如此浅显明了。轻描淡写地开除棋院,轻描淡写地去往机场。一天之间,一切就都天翻地覆。
  周围人同情的眼神,朋友愤慨的话语,我却只是微笑,微笑得哀伤逆流。
  不是没有遗憾的。塔矢。尽管我是如此决绝。
  因为离开了以后,就只剩我一个人了啊。
  从此进藤光的世界,再没有塔矢亮。
  搭上飞机的那一刻,我忽然转头,在喧嚣的城市中茫然地想寻觅你的气息。
  微微地张口,只是想说:"塔矢,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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