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请不要再觉得寂寞了,你不是孤单一个人啊。"
因为我也很喜欢你。所以很想让你忘记。
因为我也很喜欢你。所以不想让你感觉到寂寞。
因为我也很喜欢你。所以要让你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是这样地在乎你。
植草的瘦弱的身躯在呼啸的风中单薄得让我微微有些疼痛,我走过去,轻轻地拥住了她。她的声音宛如低音提琴,久久地流淌。
"你先不要拒绝我......我知道你有喜欢的人......但请你让我在你身边......"
"你先不要拒绝我......你只要知道......只要了解......我一直在你身边......"
我低头,怀里的女孩子如此柔弱,却又是如此坚强。她曾经独自一人挨过异乡的漫漫时光,甚至独自从无垠的寂寞中绝望,再从无尽的绝望中挣脱。
她又是如此聪慧,第一眼就辨出了我的灿烂笑容的反面。
她又是如此敏感,轻易地就突破了我伪饰多年无人进入的防线。
她又是如此柔软,只是悄悄地期待着留在我的身边,没有任何的要求。
这样的女孩子,世界上也许再也没有第二个了:能默默地陪伴,能悄悄地守侯,能无言地等待。
只是再好......她终究不是你。
只是再好......我还是不能忘记你。
只是一直以来,我想和我在一起的人,只有你。
我微微地摇头:"植草,为什么要这样执着呢?你完全可以找到属于你的幸福。"
"人海茫茫,有多少人你还未曾遇见,为什么要这样固执地认定呢?"
植草仰头,脸上却没有一丝的迷茫,有的只是坚定与沉着,澄澈的眼睛有着不容置许的光芒:
"没有为什么,真的,能有什么为什么呢?进藤,我只是单纯地喜欢你。"
爱情究竟有什么因由呢?没有的,如果有,也是人为强加上去的理由。
"如果有的话,也许是初见你时你的灿烂,如果有的话,也许是后来瞥见你的孤独,如果有的话,也许是你今天的惆怅难抑如此让我心痛......"
"你......都知道了?"
她抬起了澄澈的眼睛:"我没有要奢求什么。如果你不喜欢,那就当今天我什么也没有说过。只是,进藤,我们为什么不试试看呢?我不想让你太孤单。"
夜色逐渐变得苍茫,仿佛所有似明似暗的色彩都化作了飞鸟,了无痕迹地掠过我俩的上空。
蝉鸣声已经渐渐偃旗息鼓,曾经以为会永远鸣躁的声音什么时候已经隐匿在泡桐婆娑的倒影里。
喧闹得烦躁的夏天已经过去,指间充满暖意的秋季在眯缝的视野里携带着泛黄的羽翼缓缓降临。
塔矢,听到了么?有人说她很喜欢我。那我,究竟能不能忘记你?
塔矢,我这里的夏季已经过去了。你那里,秋季是不是也已经来临?
忽然之间,日子犹如浮光般经过。平淡地一如往昔。
喧嚣和寂寞相随。寂静和回忆相逢。从一最开始,到直至剧终。
当我再一次漫步在巴黎铺满堇色落叶的林间小径上,忽然发现时光的逝去竟然像蝉鸣一样岑寂得无限空洞。
树干上原本攀爬得如此牢固的夏蝉,却在萧条的秋风的吹拂下颓然坠落,落到脚边,仅仅剩下透明的空壳。
一路走去,尽是透明的蝉壳。宛如闪着晶莹光亮的珍珠,只是太过脆弱,一不小心踩上去,空壳就刹那间灰飞湮灭,转化成零落的尘埃。
其实在夏天它们还是鲜明得如此生活的生物,在注定的秋季来临之时却惟有任凭命运的手翻拨转弄,鲜活的生命与空壳脱离。
是蝉鸣的终结。也是宁夏的结束。
忽然之间,好像自己的心境也就如这些空壳的蝉,没有灵魂,只有躯壳,空荡得只能听见光阴流过的声音。
回到公寓楼下,植草熟悉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隐现。自从那次告白以后,她便进入了我的生活,常常来我的公寓为我做饭和整理。
我曾经对她说不用这样。她只是微笑。微笑里含着说不出的沉重。
原本她也是一个很明媚的女子。明媚地走着属于自己的路。坚定地选择着属于自己的方向。
什么时候一切都在悄然改变呢?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来,做好所有的事情之后,再默默地走。
有时候我觉得很愧疚。想说,却又说不出口。毕竟,以她的聪慧,怎么会不懂我眼里的情绪?
只是她依旧绚烂地对我微笑:"不要觉得对不起我,我也没有要求什么回报,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所以守侯也不会感到哀伤;心甘情愿,所以等待也不会感到漫长。如果有一天,我等不下去了,我自然会离开你。"
异国他乡,孤独始终弥漫在凝聚的眉头,绵长地漂泊在眼眸的深处。我应该是算是幸运的,因为上苍给我了一个懂我的人。
我低头看她的眼睛,原本的澄澈也漫上了朦胧的迷雾。终于我也知道,她其实也很寂寞。
因为很寂寞,才会想找一个能让自己不再感到寂寞的人。
两个独在异国的同乡人,彼此取暖,彼此抚慰,彼此支撑着留在距挂念的人无限遥远的地方,是不是思念就会少一点?
塔矢,是不是这样我就会少一点思念你呢?是不是少一点思念,疼痛就不会再如此清晰呢?
正因为这样,我没有拒绝。如果,就这样过一辈子,也会不会就是幸福?
我上前,对路灯下的人轻声:"植草,怎么不上去啊?"
"呃,我看你今天这么晚都没回来,还想着你是不是有事呢。"
"没有什么事,只是去树林里走了走,散散步罢了。"我忽然拉起她的手,"我们上去吧。"
"......好。"
植草在厨房里炖着汤,我则在客厅里摆着棋谱。似乎我们之间的交集就是如此地寂静,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只是彼此做着彼此的事。默默地陪伴,淡淡地相随。
我从棋局中抬头,看见植草安静的身影在烟雾缭绕中若隐若现。如此和我默契的女子,是一定能站在我的身后,默默地成为我的后方。
曾经见过许多顶尖棋士的妻子。不同的面容,不同的姿态,不同的气质,却有着相同的无私的奉献。
似乎只是需要一个无私的妻子,却不是需要一个深沉的爱人。
于是便会疑惑。难道自己也要这样么?只是为了能心无旁骛地下棋,就能毫无愧疚地接受么?
更何况,还有一个心心念念的人,放不下,也不想放下。
我忽然出声:"植草,我们认识......有五年了吧?"
她"恩"了一声。五年的光阴,还不够去忘记么?如果就连五年,我都没有忘记你,是不是说明,我还是那么喜欢你呢?
我真的不知道。在沉重的思念的压倒之下,我缓缓闭上了眼睛。
也许,只有在梦境里,对着他的笑靥,我才会安心得多,轻松得多。
塔矢。从我们离别,到现在,已经有七年了。似乎是我们12岁相逢以来时间的一半。
原来,我们离别的时间,已经赶上我们相伴的时间了啊。
梦境。他的笑容依旧停留在我们离别的19岁。
大雨滂沱的那天,他急急地奔跑着来找我,我躲在门口的梧桐树下,遥望着他的墨绿色的头发在雨中飘荡飞扬,直到停驻在我的面前,发梢还在滴答滴答地落水。
每一滴水珠,都映照着他的迷惘,我的坚决,与这倦怠雨天共有的悲伤。
"我要走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对他这么说了以后,转身绝然地走了进去,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他在门外。我在门里。雨落霏霏,阴雾缠绕。而我们之间的距离,又何止是一扇门的阻隔?
良久。直到听见他离开的沉重的脚步。我才缓缓地打开了门。门外无人,惟有雨声。
"塔矢。塔矢。塔矢......"我禁不住地一声声地呼唤着他,好像要把遗失了多年的温暖重新找回......
我忽然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浑身滚烫,手紧紧握住的,是植草的手。
抬头。我对上了植草满是哀痛的眼睛。我不知说什么好:"植草......"
她柔软的手轻轻地捂住了我的嘴:"进藤,你不用说,你什么也不用说,你说的我都懂,我都懂......"
她轻叹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说:"进藤,其实今天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还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吗?‘如果有一天,我等不下去了,我自然会离开你。'其实,早在五年前,我看见你长久伫立,怔怔地对着报纸发呆,我就知道你不会轻易忘记。"
"可我还是很不甘心。所以我还是决定努力地去追求你,试图让你爱上我......五年,我给自己定了期限,如果五年后我还是没有做到,那么,我就放弃。"
"刚才,你在梦里还喃喃着他的名字,我就知道,期限到了,我也输了。进藤,不用对不起我,
你没有对不起我,前几天有一个很爱我的人已经向我求过婚了,我会过得很幸福。"
我怔怔地望着我面前这个拥有如此澄澈眼睛的女子。我是感激她的,因为有她,我才不至于被想念湮没了所有的思绪,才不至于被哀痛掩埋了所有的记忆。
但是,感激并不是爱。就像,平静并不是幸福。
我只有衷心地祝福她,能在我之后,慢慢爱上另外一个人。
我拥住了她。慢慢地轻声说:"谢谢你,植草,谢谢你曾经为我做过的所有的事。我,真心地祝你幸福。"
告别的时候,我们都知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的见面。植草会随着那个爱她的丹麦人去丹麦,然后重新开始她的生活。
在公寓楼下,植草忽然对我说:"进藤,你不应该再逃避下去了。回日本去吧,去看看,看看你的朋友,你的家人,还有......那个人。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就如我,这些年,我从来没有后悔遇到你,也从来没有后悔我的付出。毕竟......我已经尽力了。"
是这样么?也许是的。在异国他乡这么多年,我也累了。曾经以为在这里就可以淡忘,原来依旧
是刻骨的铭记。也许,我就是这样一个执着的人。一旦爱了,就是一辈子。
塔矢,这个贮藏在我心室里七年的名字,既是我的慰藉,也是我的孤独。
在这里这么多年,原来我还比不上植草,她为了所爱的人不懈地努力。而我,却只在逃避。逃避伤痛。逃避记忆。逃避......我的爱。
曾经寻觅不到的答案原来就在此。幸福,从来不是措手可得。幸福,只会在爱的深处。
是应该......回去了吧?回到有塔矢的地方。然后,尽力地让他知道我的心意。
我想站在你面前。我想微笑着对你说:"塔矢,我回来了。"
"塔矢,这些年,我很想念你。"
"塔矢,其实......我,真的很喜欢你。"
凉秋的星空斑斓浩瀚。无数闪烁的眼睛折射出明亮的光斑,荒芜的年代逐渐走远,倾倒在往事的沧海中。
即使那个曾经无忧的阳光般的孩子早以老去,雨季不会再来。
然而此时此刻,渐渐清晰的心终于缓缓点亮,为你照明了七年一度沉寂的时光隧道。
仿佛长久以来,我就在等待着,这盏长明灯,混合着微弱却坚定的光,踏破水面,驮我生还。
我抬头,对着眼前的人露出了多年未曾找回的微笑,这微笑,没有丝毫的悲哀,有的,只是纯粹的释怀。
植草也懂了。我说:"植草,再见。"
我们,不过是异国偶然相遇的同路人,一起扶持着走过一路风雨,一起走过就很好。
她听见我的告别。忽然抱住了我,哽咽着说:"进藤,你知道么?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因为......你是我的初恋。"
"我不会忘记你。所以,你也不能忘记我。这是我......最后的要求。还有......希望你和你爱的人幸福。"
她放开了我,然后转身就跑,直到跑进了苍茫的夜色,直到她的身影和灰墨的织蓝色融为了一体。
再见,植草。不是再见,而是永不再见。
再见,我在异国他乡的岁月。再见,并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
直到终年的夏日回归暖秋
原本的喧嚣也定格了时间
倘若心是空壳的蝉
空荡得能不能着陆
我登上回国飞机的时候,正是晚秋。秋风萧瑟,落叶纷飞。
最后一次在梧桐林间漫步,却发现那些空壳的蝉已经被风吹得不知去处。
在法国的七年,我的心一直像那些空蝉,空空荡荡,没有任何的爱来填满它的空缺。
如今,当我要走了。曾经孤独时光中寂寥的蝉声也渐渐岑寂,渐渐隐没。
是的,我不要再做一只空壳的蝉,只是孤独地鸣声。
就让那些空蝉声,永远地留在我身后。
而我,也要再次起步,无论再远,我也要追赶上你。然后再次和你并肩而行,塔矢。
Fin.
番外:指间砂
我们都是光阴的囚徒
只是禁不住爱的流逝
把雨伞轻轻放在一边,她轻盈地踏入棋会所。
"植草,又来得那么早啊?"一路都有人亲切地打招呼。
"哪里,我很喜欢棋会。"
如果不是那次遇见,自己也不会在这里了吧?
放弃多年的棋子重新拾起,原来竟是那般艰难。但是也意识到了,青涩年代碰触到的黑白落子的熟悉的感觉。
棋的世界,我是不是稍微地接近了一点你呢?
"植草,来看,是日本的本因坊战呢!那个挑战者,是不是就是前不久才回国的进藤光?"艾尔忽然喊道。他既是棋会常客也是棋手。
没来由地心底一跳,竟然这么早,他已经在那里闯出一片天空,瞩目到连千里以外的自己都能看到吗?
扯了下嘴角。瞥到的却是熟悉的金黄色,那曾经是她眼里惟一的阳光。或许,现在也是。
"那个进藤光,不是曾经来过这里么?他实力很强啊,欧洲可以说都无人能敌。"艾尔身边的迪劳感叹道。
"哎?真的?迪劳你见过进藤光?"
"是啊,不过是三年前吧,我很佩服进藤光,虽然不知道为何流落到欧洲来下棋,但是我相信在日本,乃至在亚洲他也是顶尖棋手。"
"我也相信。"植草忽然低低地说。
"难道植草喜欢进藤光?呵呵......听起来好暧昧啊......"
"艾尔你可别乱说,植草虽然是日本人,却是才开始重学围棋呢,对日本新一代棋手了解一定不多吧......"
"只是感觉而已。艾尔先生,你还了解本因坊战的情况么?"她微笑得无懈可击。
"倒是了解不多了,只知道那个进藤光,很轻松地拿到本因坊的挑战权,有传言说他对本因坊有异常的执着,好像是秀策附体一样......"
"艾尔你又胡说了......我见过进藤光的棋,虽像是秀策,但绝对是他自己经过多年磨练出来的。唉,棋坛上又多了个可怕的新势力咯!"
植草回头,他专注的神色让她感觉到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