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矢,你在哪里?我好像,已经找不到你了。
然后就是在异国的漫长而单调的日子。云流云散,风过无痕。
我就在这里独自地打工,独自地生活,独自地学习语言,独自地适应气候,独自地习惯寂寞。
当然也会下棋。这几乎是占据我生命重心的东西,我不敢放下。
毕竟,这已经是我和他之间唯一尚有的羁绊。
于是便加入了欧洲的棋会,按时参加欧洲的比赛。我才发现,这里的水平也是相当高的,不少棋士有韩国职业棋士的水平。
然后一点点地,成为这里顶尖的棋士。因为我知道,他也一定在努力。
哪怕分别了,追赶还是在继续。不想落后,更不想落在你的后面。
于是从12岁,到19岁,再到现在,我一直看着他的背影。
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够重逢。我是说如果。尽管这一天是如此遥远的存在。
当我和他坐在棋盘前,我依旧是他最重视的对手,他也依旧是我最执着的目标。
即使做不成朋友,能做对手也是好的;即使形同陌路,能在棋盘上对局也是好的。
什么时候,我的棋里不仅有佐为,还有他了呢?
每当下棋时,都会想起他的姿势。
每当下棋时,都会记起他的表情。
每当下棋时,都会忆起他的眼神。
每当下棋时,都会想到的一个名字,就是,塔矢亮。
曾经和一个欧洲公认最强的棋手对弈,他以前击败过韩国第一棋士,他在投子认输后心服口服地说:
"进藤,你的棋力在亚洲都应该没有对手了吧?"
我微笑着没有说话。我不知道我的棋力究竟到达了什么境界,但我知道,我有一个毕生的对手,永远不会改变。
他的名字,就是塔矢亮。永远是我的对手。或许,也永远是陌生人。
习惯异国的生活足足用了我两年,然后在习惯后的某一年,我在网上寻找对手,忽然间看到了"AKIRA"的字样。
刹那间,多年潜藏的隐痛如洪涛般蔓延开来,不由分说地漫天覆盖上我心头,压抑得让我窒息。
那一刻,脑海里一片空白,甚至没有悲伤,只是停滞了一切姿态,痛楚湮没了所有的思绪。
我真的很胆怯啊,甚至不敢去点击那个令我朝思慕想的名字,只是怔怔地坐在电脑前,目光凝聚在屏幕上,久久不去。
究竟凝视了多久?我已经没有了印象,只是知道,在他的名字消失在屏幕上时,我终于抑制不住。
不顾一切的泪水,一滴紧接着一滴地,哀哀地打在了键盘上。
漾开的湖水,又凝聚了我在异乡多少的孤独脆弱?我不知道,只是宣泄。只是思念得太过绝望。
塔矢,你错了,你真的错了,其实我,根本没有那么坚强。
快乐。幸福。无忧。这一切,都是因为和你在一起。
此后。回忆的回声便挥之不去。只是我已经学会了压抑,学会了隐藏。
好像依旧回到了原来的进藤光。无羁地、放肆地、粲然地笑,仿佛我的笑能溶解世界上所有的暗伤。
遇见我的人也都这么说,进藤,你真的像一道阳光。
是么?我依旧微笑着。仰头,法国的阳光也像日本一样明亮,纯粹得耀眼灼目。
只是我知道,再耀眼的光芒也有背面;就像再纯粹的幸福也有悲伤。
而我,我只是属于一个人的阳光。没有了他,在美好的阳光也只是虚假。
只是没有人察觉,也没有人留意。只是以他们认定的印象判定了我自己,就是潜藏在最初的光芒。
其实不是故意的。但这光芒却成了我保护色,没有它,我又该如何涉过异国漫漫的孤独时光。
迷雾缭绕的光阴,是思念充裕了所有缝隙的隧道,只有回忆才是为你照亮,否则,只有停滞不前地驻留。
思念,多么煽情的字眼。从前我是不屑一顾的。直到现在才发觉,其实思念能让你看清很多原本模糊的东西。
例如在乎。例如孤独。例如绝望。例如彷徨。例如......喜欢的心意。
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情绪,是我从前从没有留意过的。其实生活总在不经意间转换了方向。
常常这样想,如果当初佐为没有出现;
常常这样想,如果当初我和他没有遇见;
常常这样想,如果当初佐为没有消失;
常常这样想,如果当初我真正地舍弃了围棋。
是不是结局就会因此而改变?
是不是我就不用再去懂得这些痛楚了无数个孤单的异国他乡的日子后才懂得的情绪?
是不是他依旧是在围棋道路上坚定前进的他,我依旧是在普通人生道路上迷茫行走的我?
是不是,我们现在都会比较幸福?
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问号。我都没有办法回答。
但是确定的只有一件。落子无悔。同样的,我也从没有后悔我走过的路。
交织的爱恨伤,是手心里的地老天荒,还是捕风捉影的一片狼藉?
爱与痛的边缘,永远也无法明确地分清它们的界限。咫尺一步,是痛得撕心裂肺,也是爱得无怨
无悔。
尽管,我们还尚未开始。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任凭思念与记忆交织缠绕,通向不知名的归途。
似乎是悲剧。其实又不然。我们似乎都是太过相像的孩子。都是如此执着。都是如此坚决。
有人这么说,爱一个人,其实就是爱上了另一个自己。
很多朋友诧异于我们竟是如此彼此纠缠,因为我们性格、成长环境相差得太多、太多。
可是谁知道呢。在某些东西上,我们竟是如此和谐和默契,就好像双生的藤蔓。
我就是他的影子。他也是我的影子。
其实,当初,同龄的孩子很多;相似的棋士也很多;追赶的目标更加很多。茫茫人海,谁又能留在谁的目光里?
但是偏偏他选择了我。我也偏偏选择了他。
年华若樱,经过了每一个手牵手的梦境,飘零得纷纷扬扬,好像纷乱嘈杂的记忆,弥漫的不仅是忧伤。
只是有些耐不住孤独。好像曾经明媚得义无返顾的时光已经在不经意时遗失了彼岸。
常常游荡在法国的梧桐林间,寂静的光斑从脚下缓缓移动,经过时在尘埃飞舞下显露了微笑。
一切和在国内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少了某些人,只是多了一个孤单的自己。
每周给家里打电话。总是强颜欢笑地倾诉。我在这里过得很好。真的。过得很好。
而母亲有些抽泣的声音却久久回荡。在耳边低吟着说不出的柔婉。"小光......"
多久多久了?恍若无声的光阴已经穿越了无数个日夜。都再也没有一个声音这样亲切地呼唤着我的名字。
某一次。母亲在电话里仿佛是忽然压低了声音。如此小心翼翼地说着:"小光,今天我在街上遇到塔矢了。"
母亲小心地低声地告诉着我。好像怕触碰了我的伤口。蓦然间,大洋两边都岑寂下来。
"他对我有礼貌地问好。坦然地和我说话。然后我告诉他你一直都和家里保持联系,在那里也过得很好。"
"他似乎在瞬间有点恍惚。说了句,那就好。我们告别得很平静。"
"小光,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大家,我和你父亲,你的朋友,还有......塔矢,我们都很想你。"
放下电话。我挨着墙角,慢慢地坐了下来。外面已经星光漫天。巴黎的万家灯火告诉我悲伤也会被喧嚣掩盖。
我没有开灯。任凭突如其来的黑暗吞噬了我的脑海。时间。空间,在何时何处停止在往昔的坡路,划下了弧度。
"我过得很好。真的。我在这里真的过得很好。让大家......都放心。"我在结尾这么对母亲说。
没有说回家。也没有说确切还是大概的归期。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何处才是归途。
塔矢。你知道么?我不敢回去。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我已经回不到原来的进藤光。不是你所熟悉的进藤光了。你,还会认得我么?
忽然就很害怕。害怕你会失望。害怕我们会变得陌生。害怕我们再也回不到当初澄净明媚的时光。
那个时候,我们一起下棋。一起回家。一起并肩行走。一起在屋檐下躲雨。一起拥抱着亲吻。
好像一切。一切。一切的一起,都只能叫作当初。
你应该有了你的生活,你的人生,你喜欢的人,你在乎的人,你怜惜的人,你陪伴的人。
只是那其中都没有进藤光了。好像我们一起的七年,都只是一场梦。
现在,梦醒了。你醒了,我也该醒了。
生活依旧一如往昔。平淡得禁不起一丝的波澜。
我遇见了一些人。一些事。交了一些朋友。经历了一些曲折。适应了一些艰辛。
只是他们都没有进入我的生活。好像茶水一样,袅袅生烟。过了,就是过了。
只是有一个例外。我在打工的咖啡馆认识了一个女孩子。她也是日本人,名字叫做植草井。
她的眼睛很澄澈。澄澈得宛如从前的我。她的思绪也很敏感。敏感得微微让我诧异。
开始只不过是两个独在异国的同乡人擦肩而过。道一声,是你啊。你好么。原来你也在这里。
仅仅知道她和我是一样的国籍。仅仅知道她在这里住了五年。仅仅知道我们拥有着相似颜色的皮肤。
好像并没有什么深交。尽管从前的我能够轻而易举地和别人打成一片。
只是过去的只会过去。就如从前只能是从前。
直到某一天,我在咖啡馆里独自摆着棋谱,那时还是上午,店里无人,寂静无声,只有几声窗外的蝉鸣诉说着夏天的喧吵。
光线隐隐地从百合窗的缝隙里钻进来,落在黑白相间的棋盘上,有些灼目得晶莹剔透。
忽然身后就出现了一个轻柔的声音:"你下得很不错嘛。"回头,相视而笑,原来是她。
她在我面前坐了下来,笑着说:"一个人很无聊。我和你下吧。"
我有些诧异。她却解释说她小时候就一直在学棋,水平在同龄的孩子中也算比较好的,就要考院生的时候却有了出国留学的机会,于是便放弃了。
我反问她:"为什么不留下来坚持呢?"她却反问我:"不可能两者兼得的,不是吗?"
棋局有些复杂错综。她的棋力固然远远不及我,可是偶而的几步妙手也会搅乱原本的局势。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很聪慧的女孩子。
棋局完了。她只是叹口气:"其实当初我也曾下定决心要成为职业棋士的。只是路一旦选择了,
就不能再回头。"
她忽然抬头说:"进藤,你刚才并没有使出全力吧?你的棋力,即使在日本,也应该算是很高了吧?"
"那为什么要离开呢?"她的眼睛直直地对上我的眼睛,"既然这么执着于下棋,为什么要离开呢?"
为什么呢?我一直在想。既然,这么执着。既然,放不下。为什么还要离开?
对面的女孩就这么直白地质问我,我却无言以对。
能说,是因为牺牲吗。能说,是因为无路可逃吗?能说,是因为,心底深处的某一个人吗?
窗外,终年的夏日的阳光直直地挥洒着繁盛的明媚绚烂。好像每一个日子都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闪光。
照亮了从前无数个灰暗得辨不分明的心的处所。
夏天。是日光和回忆共同泛滥的时节。天空被风吹散后,漠然地分隔两地。
因为必须离开。因为选择守护。因为。因为。因为。因为是那样地,纯粹地,深沉地,喜欢着那一个人。
和煦的阳光轻轻投射到眉梢,仿佛遮掩不住一切的哀伤都在悄悄融化。我静静地坐在咖啡馆的门口,从来不曾想过,孤单一人的生活竟然能够如此平静。
也许,我真的能够独自,孤单又寂寞地在异国他乡的一生。今生用尽一切爱,来生只愿不相遇。
只是,我真的能舍得吗?他的一眉一笑,一蹙一颦,都是记忆中滚烫炽热的烙印,灼伤了自己,却依旧放不下。
那时候,还不知道世短流长,不知道,有时候,羁绊,是毕生挣脱不了的束缚。
意气纷发的少年,沉默坚毅的少年。踩着惊蛰激起的水花奔跑,只是一切都已经过去。所有的时光都被一一抛在身后,了无痕迹。
"进藤,该关店了。已经很晚了。"植草走出来微笑着说。
"哦?已经这么晚了吗?"我仰头,才发现黄昏的余辉早已经开始被夜色笼罩。刚刚还如此耀眼的日光早躲到地球的另外一边,距离实在太过遥远了。
"你呀,一整天都无所事事,怎么还会注意到光阴飞逝呢?"植草打趣我。指尖碰到我的脸,她忽然一怔,急忙缩了回去。脸颊不知怎么有些潮红。
我没有留意,也许还沉浸在零碎的思绪中不能自拔。光阴飞逝......离开之后,才发现,所谓的光阴飞逝,实在无情。你甚至捕捉不到一丁点的微茫。
"对了,今天报纸还没买,进藤你去吧。"植草对现下的压抑有些拘谨,打破了岑寂。
"哦,好。"我度过车流穿梭的街道,来到对面的报刊亭,拿了份报纸边走边翻。蓦然,亚洲体育的版面醒目的标题像尖利的爪子一样攫住了我的视线。周围的一切忽然都暗下来,所有的空气仿佛都被抽走了,窒息的梦境再次呈现,阴影仿佛缠住了我的四肢,使我动弹不得。
"日本塔矢亮连续五年蝉联三项最高头衔,创下历史记录......"塔矢,他做到了,正像初次相遇后来发誓的那样,坚定不移地朝着神之一手的目标前进。
目光温柔地抚过照片上他的面容,他的眼神,没来由地想起那天,朦胧的雨帘中,我瞥见的一生不能忘怀的眼神,不是平淡坚毅得不起一丝微澜,而是,涌动着我无法解读的暗流。
塔矢他......该是早忘却了吧?包括那一天,包括我,是他预定人生的意外,是早该舍弃的出轨。
无意中瞥到最后一段,忽然间,巨大的阴影仿佛缠住了我的周身,所有的喧嚣呼啸而过,划破天际。
"在被问到为什么至今不肯参加本因坊战的原因时,已成为日本第一人的塔矢亮不知怎么沉默良久,最后才低声说了一句:‘因为只有一个人该得到,这是他的执着,不是我的。'"
塔矢。塔矢。你还记得吗?年少时我的话,这么多年,你一直铭记着吗?我不禁泪流满面。浑然不觉我正被困在路中央来回的车流中,浑然不觉植草在街道对面的呼喊,浑然不觉我只是一个不能忘记的灵魂,忘记不了过去,忘记不了爱。
"进藤,不要再这么忧伤了。你这样,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会很难过。"植草倒了杯咖啡给我,忽然叹气道。
"对不起,我太专注了。"我轻抿了口咖啡,齿间的香气洋溢开来,很是温暖。
"进藤,你总这样习惯于说对不起,你知道吗?其实,根本没有必要。你没有对不起谁。你这样
说,只会让我更加心疼。"
我惊异地抬头,路边的灯光投射下来,拉长了植草的影子,无论是她,抑或是我,不过都是在寻觅一个容身之所,爱,或许就是这样的慰藉。她的声音低低地,喃喃地,却莫名撩拨了我的心弦:
"因为我也很喜欢你啊。"
尽管爱总不尽如人意,可我们都是扑火的飞蛾,为了得不到的,却依旧用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