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湖宵小
缘起
命悬一线之际,一声音突然响起:
"神君且慢,念在此妖修为尚低又未开杀戒,饶他一命罢。"
我费力睁开双眼,剧痛之下却无法聚焦。
"你这小妖也道命大,皓叶真人开口,本君又怎敢违背。"本欲杀我之人轻笑道:"逃命去吧。"
舍了躯体,将元神汇聚于命珠,遁去时依稀听到那清朗声音道:
"多谢仟洛神君。"
沧桑千年,弹指一瞬。
深山老洞中,我心神猛然一震,正是天劫要来的预感。
苦笑,这次九重天劫,恐怕是过不了了。
思绪飘回千年前,那时,我还是只初窥大道的桃树妖。
刚化为人形,就被兰花妖拉到诛仙台,说要万妖共睹妖王登基之风采。
但这一去,却是死别。
妖王授冠之时,上万天兵突然杀到,在伏魔神君的带领下,血洗诛仙台。
妖族元气大伤,从此再未成气候。
而我,拼着元神回来,足足用了百年时间才修回人身。
已算十足幸运。
从此潜心修炼。
但有两个名字,却时时放不下。
皓叶。仟洛。
我的生死,曾在这两人三言中徘徊。
"逃命去吧。"
我逃得一命,却生心魔。
心魔既成,又怎过得了九重天劫?
想念至此,我能做的只有静心等待。
熙唐元年,碧落山狂雷三日夜,村民甚惧之,道天怒。
"这还真是一奇事。"掌雷天师鸣宿喃喃自语。
"该你了。"伏魔神君仟洛缓缓道。
"上回我奉命给一千年桃木妖下九重天劫,霹雳了三天三夜,这小妖都捱过了,可最后一道灵窍雷下来,嘿,他居然就没了!"鸣宿手没动口不停。
仟洛也不催了,独自捏着棋子把玩。
说道这九重天劫,若能捱到最后一道灵窍雷,实际已算是登上仙道。灵窍雷威力只相当于一重天劫,应劫者只需护住心脉,七窍清明,任雷从眉心打入,灵窍即开,仙体自成,凡根俱落。这千年桃妖居然落败在灵窍雷上,也确实称得上奇事一件。
"莫非,他不想成仙?"鸣宿问道。
仟洛把棋盘一推,起身走人。
"仟洛神君,别走啊,小仙不就是下得慢了些,我这就落子......"
玉帝昭曰:熙唐初开,百废待兴,妖魔横行。命伏魔神君下界创圣山,开天道,传仙术,除妖魔,以助黎民百姓休养生息,苍生太平。
天界坊间小道消息却是:三清天尊爱徒皓叶真人应劫下界历练,为保皓叶周全,故玉帝派伏魔神君相助。
《唐书》记曰:熙唐元年,碧落山异象,狂雷三日夜,村民俱以为天威,备三礼祭之。数月后,有异人自称伏魔神君,创天道教,除魔助人,甚得民心,十余年成熙唐朝第一大教。
第 2 章
熙唐十五年。
碧落村。
"小幺,你真的要上山学道?"小宝边埋头割草边问我。
"嗯。爹娘走了,我就没家了,姐姐们都嫁了,我也不能去拖累。正好天道教在招人,怎么着也可以混口饭吃。"我拿根狗尾巴草比划着说。
"可你留在碧落村里,街坊邻居都是可以照顾的。"小宝道,"你平日最怕打雷,山上打雷可是最厉害的。"
"哈哈,"我笑道,"你个狗宝,从哪儿听的山上打雷最厉害啊。"
我姓陶,前面有八个姐姐,爹娘想名字想的头疼,就取个小名儿叫陶幺,结果正名还没想出来,就相继过世了。我那八个姐姐,嫁作人妇就作他姓了,夫家都是庄稼汉,没闲工夫多养张娘家嘴。我成日在村里打散工,做临活儿,靠街坊救济度日。可这总不是长久之计,前日去县城卖柴看到天道教招徒,便动了心思。
想到要背井离乡,对于从小玩到大的小宝,还是有些不舍。
"嗨,我又不是一去不回了。等道爷学了仙术,赚了银票,请兄弟去县里的八仙楼好搓一顿。"
小宝默然不语。
系紧了包袱,把狗尾巴草一扔,我豪气一吼:"兄弟走了!"
转身上路,踏出第一步,却没了底气。
泪水隐约要来,鼻子阵阵发酸。
只知道断断不能回头。
家,或许以后只是个念想。
日夜兼程,我终于到了天道教所在地,玄山。
此时已日落西山,心中不免有些焦急,要今日上不得山,恐怕又要露宿山野了。
我加快脚步,突然远远望见前方一凉亭上飘着个天字旗。
这就是了。
凉亭内有一桌,桌上名册,毛笔杂乱放着。一小道正在理袍子。
"道爷,小的看到贵教贴榜招纳弟子......"我低声下气道。
"这位施主,今日报名已经结束了。您明天请早吧。"小道士说。
我急道:"道爷,您就行行好招我上山吧。我大老远的赶来拜师,已经风餐露宿几日。今日您不把我招上去,可怜小的又得在这山野里度一夜了。"
小道士上下打量了我一把,也许是看我样子确实狼狈,思量了一会儿便道:
"也罢,今日就破例一回吧,您跟我上山吧。"
我大喜,忙道:"多谢道爷了。"
这山路着实陡峭,我只有埋头看路,待有所觉时人已在一片密林之中。
莫名不安袭来。
"道爷,莫不是迷了路吧。这天道教怎会在这老林子中?"我问道。
前面小道士不答话,急急前行。
我问也不答,停在这密林中也不妥,只得跟着。
突然小道士身形一顿,生生停住,我措手不及,竟一头撞在小道士背上。
这一撞,却差点把心都吓掉。
小道背硬如磐石,又哪是活人躯体?
我暗叫不妙,转身就跑,可关键时刻腿又不争气,竟一软使我跌坐在地。
那小道转身过来,青面獠牙,口吐黑气,又哪是初见时眉清目秀的模样!
只见此妖物嘿嘿一笑道:"今儿也算你时运不济,我正待收摊,你却赶上这末梢了!也罢,就让你死也死的明白。"
原来此物本是玄山里一狐精,已有几百年道行,十五年前伏魔神君玄山清妖,此狐精恰在别处而躲过一劫,但洞府已灭家不成家。此仇既成,却奈何神君法术高超,断不能以卵击石。便拣了如今神君上天庭其余高手下山收徒的便利,专在日落时分守在这玄山脚下布局骗人。劫的就是陶幺这种急着上山落脚的孤身客。
狐精叹口气道:"怪就怪你来投靠这天道教。我与此教有灭家之恨,如今吃你下肚,也解不了其万一。"说罢便张牙舞爪扑将过来。
我双眼一闭,暗想小命如今就交待这里了。
腥风一阵,道要落入狐口,却听见狐妖惨叫一声。
睁眼一看,狐妖摔滚一边,大奇道:
"肉体凡胎,怎会有命珠护体!?我老狐大意了!"
说罢阴风刮来,竟现出了真身,一条火红大狐龇牙咧嘴向我扑来。
我暗叹今儿点儿背到极致,死都要死两次。
"大胆妖狐,圣山脚下,岂容你放肆!"一声音响起。
电光火石之间,狐妖翻滚落地,口吐鲜血,奄奄一息。
前面有一人,密林之中我看不清他的面孔,只有一袭白衣分明。
"念你修为不易,故只废你命珠,留你一命,望你自知。若再有害人之心,必遭天道教弟子诛之。"白衣人道。
这是对狐妖说的话,却犹如响鼓,句句敲在我心。
这个声音,这些话,我似乎听到过,只是在很久以前。
久到怎么也回忆不起来。
雷,一个接一个,打在我身上,我无处可逃。任皮肉烧焦,形神俱灭。
猛睁开眼,汗如出浆。
"你终于醒啦?"
一张圆脸映入眼前。
"你是?这里是?"
"这里是天道教的客堂。我是值事子宇。小哥你已经昏睡一日夜了。"
"是你救了我?"
"不是不是!"圆脸道士子宇连忙摆手道,"是小师叔救了你,然后叫我来照料你啦。"
"多谢。"我坐起身来,其实密林里我并没受伤,只是刚刚那场怪梦有些伤神。
"子宇道长,我想拜师天道教,不知应该找哪位道长好,还请您指点一二。"
"唔,近来我教是在广收门徒,但见小哥相貌,年纪好像大了些。"子宇见我神色一暗,想想又说道,"不过小哥可以去试试看,出门往左到头就是议事大堂。找执事师兄就可以了。或许你若说是被小师叔救回来的,说不定......"
子宇语气突然一滞,半响才道:"小师叔......子宇见过小师叔。"
我忙顺着子宇的目光望去,只见来人:
年纪与我相仿。剑眉星目,俊美风神,一袭白衣,清朗如月,但全身一股清冷威严之气,令人不敢直视。
回过神来,我连忙就床而跪,叩头道:
"多谢小师叔救命之恩!"
来人轻轻一笑,开口道:
"你未入我门,何以唤我作师叔?"
一听他声音,我心又狂跳不已,但镇定言道:
"因为小的抱着必入天道教的决心!我名唤陶幺......"接着把自己的身世到跋涉的艰辛到为拯救苍生而入教的伟大理想都一一聒噪了。
也难得小师叔没打断我。
"罢了,我既救你一命,也是缘分。"小师叔轻言道,"但收徒之事,却是有些限制。你先留在这里做些粗活儿,等师兄回来亲自定夺吧。"
"多谢小师叔。"我惶恐磕头。
"起来罢。你我年岁相仿,又未曾入我门下,称师叔实在不妥。我名作昊夜,日后就以名直呼好了。"
昊夜言罢起身离去,子宇连忙行礼相送,我却形如僵木。
昊夜......这名就像个魔咒,箍得我死去活来的疼,又像是个钥匙,心门后有个东西在蠢蠢欲动。
"昊夜......真人......"我喃喃道。
"你说什么?"圆脸子宇奇道,"小师叔他还不是真人啦,虽然他很有天分,但是他修道也才十又五年......"
我颓然躺倒在床。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伏魔神君这一去天庭点卯,我已在玄山过了月余。
日子过的是没名没分。
初时就只识圆脸道士子宇一人,以致后来的自我介绍全由子宇代劳,他亘古不变的开场白是:
"陶幺是小师叔救回来的,不过现在还没有入教呢。"
那我该找昊夜要个名分?
想到昊夜,我暗叹一声。
以前小宝常说我是木头,什么事都不上心,就连爹娘过世也没太过悲伤。
但现在,如果说我心里能装什么事的话,那就是昊夜。
一个从未谋面之人,却对他的声音仿佛熟悉了千年,他的名字仿佛已被我念了千年。
就像是水中自己的倒影,一丝一毫都如此熟悉,但却遥远的无法触碰。
"碰不到那就不要碰好了!"我对自己说。
想不通的事我可以选择不要想,逃开。
所以这一个月我不仅过的没名没分,还过得行踪诡异......
连子宇都问我:"陶幺你是不是在躲小师叔?"
"没有。"我给他一个背影,然后挑起扁担打水去。
正值昊夜出厅用饭之时,现在下山打水,十成十是遇不上他。
待打水回来,再去饭厅也不迟。
后山有一湖,名曰灵湖。教内平日间生活用水都在此湖取用。
午后时分,我甩着两空桶,沿着林间小路,悠然下山。
突然眼前出现一片灼红。
以前打水路过都没留意,如今才道在山坳处的那一株,居然是桃树,并于今日,突然开花。
我放下水桶,缓缓走过去。
从小到大,对桃树,我都很是喜欢的。
花枝繁茂,每一朵桃花都尽情绽放,仿佛现在就是它们人生的最后一刻。
我看见阳光照着花蕊,花蕊的影子又映射在花瓣上,风吹来,花瓣飘然而落,最后停在树下躺着的那人脸上。
与那人颜容一比,耀目的桃花瞬间卑微。
我开口说:"现在还不到开花的季节,先生何必强求?"
他的睫毛投落给眼睑浓浓阴影,却动也不动。
于是我便转身想走。
"你又怎知此树不想开花?"背后突然声音响起。
霎时我心如电击,双脚竟不能迈出半步。
与初次听见昊夜声音时是同样的感觉,或者,更剧烈。
呼吸不能。心中似有东西要被撕裂。
也许感觉出我的僵直,身后那人缓缓起身,走到我面前。
漆墨眼眸望进我的双眼,他问:"你是天道教弟子?"
我拼命压抑剧烈的心跳,咬紧下唇。
"问也不答,天道教何时收了如此自大之徒?"
回头望向那株桃树,桃花红的却似滴血。
"仟洛......神君......"远远有人呼喊。
那人应声腾云而上,桃花亦被强风带的乱舞,他如天仙一般。
落英之间,心门洞开,喷薄而出的记忆,已有千年,却十分简单。
我是桃妖,仟洛神君,皓叶真人,千年前的那一劫,十五年前的那道灵窍雷。
是了,当灵窍雷从我眉心劈入时,我心魔已成,凡根断不尽,仙骨长不足,最后只能落个飞灰湮灭。我舍了肉身却依然避不了天雷的追击,匆忙中本命命珠钻入已有身孕的陶家媳妇肚里,才勉强存活。但也成了肉体凡胎,无异于常人。
千年道行,换来的只是一世凡人,而作凡人也不得安生。仟洛和皓叶,就是我心魔的封条,今世竟又遇上他们,于是开封。
这是我的债。
前世仟洛欲杀我但最终放我,欠他一命。皓叶出言救我,亦欠他一命。这世就守在二人身边,若替他们挡了灾偿了命,我的劫也便解了。
还清他们,便再也无牵无挂。
当人都罢,做妖也好,我可以从头来过,再登仙道。
"仟洛神君,你的东西。"掌雷天师鸣宿驾云而至,拿出一包事物,阴阳怪气道:"是又不小心忘记了吧?"
"哦,是这个。"仟洛淡淡扫了一眼,拢入衣袖中。
"神君,那个是你徒儿么,"鸣宿嘴角努努,"怎跟个呆鸟儿似的和桃树对眼?"
"我不识此人。"仟洛眼一瞟,眉轻皱。
"哎?!他怎么啦?"鸣宿惊呼,"晕了呀!神君你不打算接住他吗?"
仟洛眉头皱深些许,但还是收云下去了。
咳!我在心里暗叹一口气。
凡人的体质,真是弱不禁风,承担了我千年的记忆而已,居然晕了。
"还没醒吗?"
"回小师叔,呃,好像......好像要醒了,他眼珠子在眼皮底下转哎。"
睁眼,还是那张圆脸。
"子宇......"我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