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听了，心中渐渐有些明白，“你准备怎样？”
卓东来一笑，却不答话。
李寻欢便不再问，只走上前去看着那高处的座位，良久不动。
“你想坐么？”卓东来忽然开口。
“我为什么要坐？”李寻欢也在卓东来的身边坐下，摸出了腰边的酒囊，“高处不胜寒，那上面代表的不仅仅是权利，还有束缚，而我，只要舒服，不要束缚。”
卓东来深沉了眼色，“你说的对，那时他必定也是不愿坐的，可惜我固执的以为自己是为了他好，不惜逼他，才到了今天的这步田地。”
李寻欢看着那落寞的灰色眸子，心中有些疼痛，却也终是闭了安慰的话语，静静地坐着。
郭青办事一向很有效率，没过多长时间，他便进来说一切都准备好了。
久违了这样宽大的浴室，久违了茶花淡淡的清香，卓东来非常的享受这样的舒适。
他常常在浴室里小憩，特别是觉得特别累或者特别舒服的时候，今天的他，正好既觉得累也觉得舒服，于是，很快就阖了眼。
不过，他并没有睡者，因为很快便听到他开口，“郭青，你进来。”
通常的时候，卓东来是不允许别人呆在他浴室的门口的，可是今天，他却在叫郭青，而郭青也真的立刻就出现了，好似知道他会叫他似的。
“卓爷。”
19、
卓东来仍然阖着眼，却很熟稔的端了放在一旁的水晶杯，微微抿了一口，惬意的舒了口气。
郭青的眼睛不受控制的顺着那修长的脖子滑向锁骨，再想往下，却是被浓密的花瓣遮住了春光。
“郭青，你一直是一个很体贴的孩子，我想到的事你总是会在我吩咐之前就做好。今天，我原以为你会提着你的脑袋来见我的。”
“回卓爷，倘若我提着我的脑袋来，卓爷一定会觉得恶心的。”
卓东来睁眼看了看他，嘴角出现了一个很温柔的笑容，郭青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笑容，美到让他忘了这是一个随时会杀了他的人。
“郭青，你还有什么心愿没了？”
“有，不过，卓爷一定不会愿意帮我达成的。”郭青垂了头，一副恭顺的样子。
卓东来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还是那么执著。”再次阖了眼，卓东来又有些疲倦，微微抬了下颌，“那边有你用得着的东西，我相信你该知道怎么做。”
顺着卓东来下颌的方向，郭青看到了一把匕首，卓东来藏在靴子里的匕首。
郭青转到那边，又捧了匕首回来。
卓东来听到动静，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却不开口。
“虽然卓爷不愿意帮我达成心愿，可是我却不愿意放弃。”
卓东来的眼睛睁开了来，又是满天的冰雪。
“卓爷，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说着，郭青竟然脱起了衣服，腰带，上衣，一件一件。
卓东来一动不动，只静静的看着。
“卓爷为什么不好奇？”
“只不过被下药而已，你不是已经做过一次了么？”
郭青的神色却黯然，“我知道我是一个卑鄙的人，可是，卓爷您也知道，倘若爱上了一个人，有时候我们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的。”
卓东来眼神中有一闪而过的光芒，却在探究过郭青的眼睛之后，又湮灭在浅浅的灰色中。
“你这是在隐射我么？”
“郭青不敢。”
说话间，郭青已经脱的精光，年轻的身体，匀称修长。
“是卓爷的酒里面有与这茶花澡相克的‘笑生散’，所以卓爷才会感到无力的。”即使卓东来没有问，郭青还是静静地说与他听。
说完了，郭青也滑进了浴池中。
“我知道今晚过后，卓爷一定会非常的恨我，可能也会痛苦，不过，我已经为卓爷准备好了‘一日忘’，就在卓爷床头的那杯酒里，喝了之后，卓爷便不会记得今晚的事，也不必为郭青感到痛苦了。”
“你想的很周到。”
“因为是卓爷，虽然我很想卓爷能永远的记住我，但是我很怕卓爷因为今晚的事而狠心的将我完全从记忆中拔除，所以我想，今晚只要有我记得就够了。”
卓东来盯着他看了半晌，感受到郭青近乎膜拜的眼神从自己的发稍直要滑到水里去。
再抚上来的，就是郭青的手了，先是轻轻的用指尖细微的触碰，慢慢的是整个温暖的手掌都贴了上来……
卓东来却忽然开口了，“郭青，为什么你会认为我中了一次药之后，还会再有第二次？”
郭青猛地停了下来，眼神中有惊讶有不解：“卓爷，你……你明明喝了那酒。”
“喝酒有很多种喝法，喝进了嘴里不一定就要喝进肚子里，你可能不明白，因为你没有和一个天天喝酒的酒鬼呆在一起那么长时间，所以，你今天的错误可以谅解。”
“可是……可是，倘若你没有中毒，卓爷怎么可能让我做到这一步？”郭青还是不敢置信的仍然捧着卓东来的脸，不明白怎么能有那么魅惑的眼眸和笑容，忍不住的就想凑上唇去。
“因为，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郭青骤然缩了眼眸，只是微风带动了烛影，轻轻摇曳了两下，郭青便倒了下去，眉间有一把刀。
那刀卓东来认识，是李寻欢用来雕刻木像的刀。
倒下去的郭青，激起的水花浅浅，荡漾在眉间带出一点点的红色血腥，很快蔓延开来，在那血腥触及到卓东来之前，卓东来就已经让人给拉了起来，并且披上了外衣，并且，已经躺在了李寻欢的怀里。
“我想你不愿意让刚洗好的身子又沾上血腥吧？”李寻欢低了头，浅浅的笑着。
卓东来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却只是歪了头看着池面上凌乱的花瓣。
“你知道我不能动？”
“原先不知道，只是刚刚才知道。”
卓东来转了头看他，眼神里面有询问的神色，“你来了很久了？”
李寻欢笑了笑转身向内间的床铺走去，“不是很久却也不迟，刚好来得及救美。”
卓东来有些恼怒的哼了一声，惹得李寻欢又笑着低头，“你现在的样子确实很……让人心动。”
卓东来眼神渐渐冷了下来，“小李探花风流天下，原来定力这么差的么？”
“哈哈～”李寻欢大笑起来，“东来，我现在很庆幸你中了药，否则我相信你现在最想做的一定是挖出我的眼睛当鱼泡踩。”
卓东来也跟着笑了起来，“我还会割下你的舌头泡在酒里。”
“那么，我会很高兴的，先谢谢你了，东来。”
李寻欢把卓东来放在床上，扯过被子盖了才坐在了床边。
掏出酒囊喝了一口，李寻欢低头看了看卓东来，后者正也定定地瞧着他。
“你骗人的技巧很好呢！”李寻欢眼眉之间微微带着笑意，却让卓东来从中看到一丝不确定的疑惑。
“什么？”
“你刚刚说没有中药，差点连我也信了。”
卓东来皱眉看他，原来他不知道自己真的中毒了，只是那样的话，他的飞刀出的可有些越俎代庖了。
“本来我是不想出手的，可是……”
李寻欢紧了紧握在手里的酒囊，也有些迷惑于当时的反应，明明以为他没有中毒，明明知道他不会让郭青为所欲为，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出了刀，冲动的像自己年轻的时候，可是他毕竟不再年轻了。
“我知道那酒不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卓东来低垂了睫毛，留下暗色的阴影，“幸好，你来了。”
20、
李寻欢看着卓东来低垂着睫毛的表情，知道他是在道谢，微微笑了笑：“你不是已经承认了我是个解决麻烦的朋友了么？”
外面湿润的雨气已经明明白白的传了进来，湿润的像是情人眼里的朦胧水光，湿润的仿佛要沁入人心里。
卓东来躺在床上，还没有什么力气，唯一能做的，也只是抬头看看李寻欢仰头灌酒的样子，可是这许多年来却从没有此刻的安心，不用担心有仇家破窗而入，不用担心身边的人会豁然而起意图取他性命抑或是夺取另外的东西。
这是一份长久以来他早已不敢奢望的宁静，只是在这个人的身边待的久了，难免被他的闲适所传染，虽然中了药，虽然他现在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却是无比的放松无比的安心。
这样的轻松，这样的闲逸，这样容易让人软弱的湿润天气，却让卓东来有了更多的时间来检验这多年来的伤口。
受伤一刻，或许会因为期望破灭那一瞬间的错愕而让人忽视了那一份彻骨的疼痛，可一旦有了这样的时间来检验伤口，疼痛却是比受伤的时候更加难以忍受。
卓东来静静的躺着，细细的回味起一些往事，心中有说不出的愤懑，压抑了太久的苦涩，忽然间想在今晚一吐而快。
抬头看了看李寻欢，栗黄的发丝间已然有了雪白，面上也有了风尘过后的细纹，可正是这样的一个人，才能让他放心，才能让他信任。
垂眼看见了桌上有艳色的美酒，卓东来闭了眼去想郭青死的时候。
他说，我知道今晚过后，卓爷一定会非常的恨我，可能也会痛苦，不过，我已经为卓爷准备好了‘一日忘’，就在卓爷床头的那杯酒里，喝了之后，卓爷便不会记得今晚的事，也不必为郭青感到痛苦了。
一日忘，可以消除人十二个时辰的记忆。
十二个时辰，足够长了。
卓东来睁眼，嘴角挂了些笑意，却说不出的苦楚。
“李……寻欢，”
卓东来迟疑的唤声让李寻欢露出些惊讶的神色：李寻欢，这样普通的称呼，比不上画饼老人的一句探花郎来的熟稔，比不上阿飞一句大哥来的贴心，但是在他叫来，却让李寻欢察觉出一份带着羞涩的亲切。
“嗯？”
“可有兴趣听我说一个故事？”
李寻欢眯了眼，半靠在床头，做了个洗耳恭听的姿势。
“这其实是一个很普通的故事，普通到在这纷乱的江湖中，随处抓一个人来，他的经历也比这个故事好听的多，只是，这样的故事一个人知道太闷了，我还是希望有人能够听一听。”
李寻欢忽然间明白了这会是怎样的故事，不禁伸手隔着被子握了他的手。
倘若是平时，卓东来定会躲过，只是现在的他，没有力气也不想躲过。
卓东来想起了自己被泪痕剑刺伤的时候曾做过的一个梦，梦中的自己——对，是自己，卓东来终于有勇气相信那样懦弱、悲惨、失声痛哭，尖酸刻薄的人就是自己，另一个掩盖在这层冷漠狠毒的面具之下的自己。
让他奇怪的是在终于承认这个事实的时候，卓东来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和舒畅，是，自己其实并不如想象中的坚强，自己也有害怕也有不敢面对的时候，只是这许多年来，自己的面具戴的太好了，好到连他自己都以为一点破绽都没有了，可这并不代表他内心真正的弱小已经死去，相反，那种弱小和脆弱在他的面具一天天完美的时候也日渐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繁茂的生长了起来，待他面对着可以睥睨天下的成就之后，一转身，才发现那样脆弱的自己正阴险的站在自己身后，却用凄哀的眼神给予他不能忽视的疼痛。
他曾经不敢相信，他曾经不想相信，自己在梦中是那样的疯狂，在看到那个可怕的自己钻进他的血肉里的时候，是那样的令他恐惧和难以忍受，也正是在那那样惊慌的时候，有一双带着薄茧坚韧的温暖的手给予他希望，握住他的恐惧也握住了他的不安，被那样一双手包围的安心，今天，即使隔了一层被褥，也是如此的令人怀念。
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在屋檐上，清脆的好听。
“有两个兄弟，虽不是亲生的，却自小一块长大，饿了，两个一起偷馒头，受欺负了，两个一起揍人，感情深到可以挖心掏腹的地步。长大之后，两个人凭着一身韧劲也终于闯出了名堂，只是，年少时单纯的感情和信任却因为名利、女人一步步消却了。待到发现时，已经无法挽回，直到最后也避免不了反目。”
“很简单，是么？”卓东来笑了笑，“结局你是知道的，我杀了他，而我的亲兄弟，杀了我，虽然我还没有死。”
卓东来飘忽的目光扫在紧闭的窗户上，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虽然他看不到，但是他能感觉到，那个不知何时就跟在他身后的萧泪血，现在一定也还没走，他也一定听到这个故事了，至于他在这个故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卓东来冷酷的抿起唇角，倘若他在懊悔，卓东来只是想告诉他，不必。
李寻欢没有看向那里，他只是认真的注视着躺着不能动作的卓东来，眼神里满满的痛惜。
确实是很简单恨普通的故事，简单到几句话就可以带过所有的情节，普通到这个江湖上，天天都在演绎着类似的故事。
兄弟反目，在这险恶的世界上，几乎算是温和的背叛，但这也只对于没有体验过任何遭遇的看官而言，对于李寻欢而言，这四个字他有着深刻的认识，只是，卓东来受的伤害恐怕还不止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都过去了。”李寻欢知道，深切的伤口即使再动情的语言也无法抹平，他所能做的，只是陪在他身边而已。
卓东来试着动了动手指，很好，已经有了知觉，李寻欢察觉了他的动作，却仍然握着他的手，即使隔着被褥。
“好一点了？”
“嗯。”
李寻欢笑了笑，又仰头喝酒，只是，酒囊已经空了。
“桌上是我让人准备的波斯佳酿，今晚刚刚启封。”卓东来眼也不抬，静静地说。
李寻欢看了看那紫色的液体，果然闪着诱人的光泽，起了身，端起已经倒好的一杯，放在鼻端嗅了嗅，便倒入口中。
卓东来静静的笑了，明天，他就不会记得今晚的事了，那段今天刚刚见光的回忆就要这样死在明日初生的日头中。
很好，既然已经注定遗忘，那么今天是否可以赋予他更多？
秘密，保留的久了，只会更加难耐着要见光，何不今天一起，挖个树洞，一起掩埋？并着那样不堪的往事。
21、
隔日，李寻欢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是睡在卓东来的床上，而卓东来已经不见了。
李寻欢坐起来，伸手揉了揉额角，还有些涨涨的痛，难道昨晚喝得太多了？
坐在床上便听到门外有唧唧喳喳的鸟鸣，叫的欢快，看窗子里漏进来的阳光，也是明媚的晃眼，李寻欢不禁起身开了门，让清新的风携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一起涌了进来，很是惬意的温柔。
昨晚好像下雨了，四处都还有淡淡的湿意，温润凉快。
看见李寻欢开门，很快便有下人体贴的送来洗漱的用具，并着还泡了龙井，撩起一阵淡淡的暖意。
李寻欢看了看那茶，嘴角含着笑意，却还是习惯性的摸出自己的酒囊，拿到手里却发现已经空了。
用过了早餐也不见卓东来，李寻欢便闲散的逛了逛园子，四处的下人像是得了吩咐，见到他也只是恭顺的打了招呼，便任他自由的闲逛。
至午的时候，有人来传，请李寻欢上前厅和卓爷一起用餐。
卓东来已经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两幅碗筷。
李寻欢坐在他的对面，微微的笑了。
他并不知道，那里以前一直是司马超群的位置。
“昨夜睡得可好？”
“昨晚怕是喝多了，记忆有些模糊，不想占了东来的床榻，倒是委屈东来了。”
卓东来看着李寻欢那一双清亮的眼神，心中一阵怅然若失的怀念。
李寻欢不知道他脸上那一瞬间的黯然代表什么，便举杯静静的喝酒。
“长安有家‘不醉归’，里面的状元红甚是有名，年年这个时节，有各地的酒商带着自家的好酒前去展销，不如我带李兄前去过过酒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