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不能获得肯定回答的众多疑问中,他只知道,他受得伤是真的,他目睹的一场死亡是真的,除了这些,还剩下什么??
就连秦易海,他那样出现在他面前,都让人心怀疑惑,或许他根本就没有上过山,没有穿越过那片树林,没有找过他,也没有将他带回来。
真像一场噩梦,一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知道何时终结的噩梦。
乔一明干睁着眼睛,这片江湖本身就是一场绘声绘色的阴谋,光怪陆离,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经过编排,又有多少是子虚乌有。
秦易海是正确的,他在自己还怀揣着江湖梦的时候就提点他,他说,江湖里所有都是假的,人是假的,感情是假的,甚至连武功,也可以是假的。
可就是有那么许多人,被它光彩的表象所迷惑,他们勤学苦练,投身其中,终有一天,发现自己倾尽全力所追逐的梦想竟是一场虚空,他们便选择与这份虚假共存,崇拜它,直至融入它,最后成为了这虚假的一部分。
"我不希望你成为那样的人。"
秦易海如是说,眼神坚决。在他说完之后,他便废去了乔一明的武功。
乔一明翻过身,面朝墙,看见枕边叠的整齐的手绢,那个"茗"字凸现在他眼前,他用手指轻轻磨蹭着绣线的凸起。
身后忽然有人说话。
"给你换衣服的时候,从袖子里掉出来的,已经洗过了。"
"谢谢。"乔一明知道是谁在说话,他还听见他拖过一张椅子坐到床边的声音。
"你说得对,江湖里什么都是假的。"乔一明说道,"秦易海,我做了场噩梦。"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可你一定不会回答。"
"每个人都为了自己的信念而活着,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我只想过很普通的生活,和整个江湖都无关的生活。"
乔一明慢慢坐起来,却仍是背对着秦易海,长发凌乱的垂在背上,他低着头,不说话。
"你问我,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秦易海从椅子上起身,"我不想得到什么。"
乔一明挪到墙边,侧身靠在墙角,缺乏血色的脸展现在秦易海面前,秦易海一字一句地,"只是不想失去罢了。"
秋风起,乔一明闻见风里浓浓的桂花香,他下了床,穿上鞋子,缓步到了窗前,秦易海跟在他后面,小院里桂花树下对坐着两人,面对着乔一明的那人举起手上酒杯对乔一明高声道:"一明兄,也来喝一杯如何?"
他说话的时候,背对乔一明那人回过头,冲乔一明微笑。
"这是新来的南宫兄,来来,介绍你们认识认识,诶,秦兄,你也一起来喝嘛!"
乔一明愣愣站在原地,他问秦易海,"你不想失去什么?"
秦易海替他关上窗,乔一明还是出神地站着,南宫泉的脸深深映在他眼里,一模一样,在树下喝酒的那个和死去的那个一模一样。
"天凉了,你要..............."秦易海正要离开,与他擦身的瞬间,无意碰到他的手,他的手冰凉,秦易海停下脚步,乔一明的手还在发抖,他的肩膀也微微发颤。
"我看见南宫泉已经死了,他就死在我面前,被石头活活砸死的。"乔一明说话的时候更像在喃喃自语。
"是易容,说不定是别人易容成他的样子。"秦易海看着他。
"我只是奇怪,为什么是我。"乔一明极不自然的笑着,他伸出手,碰到窗上,"到底是为什么?"
纤长的手指似乎要捅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秦易海握住他的手腕,用了很大的力气,乔一明被捏疼了,他甩着手试图让秦易海松手。
"从明天起你要待在我身边,除了我,谁都不能相信。"秦易海的语气就像是在告诉他一条必须遵守的准则。
乔一明皱着眉,他不喜欢这种安排,也不喜欢这种被人安排的感觉。"秦易海,你放手。"
秦易海松开手,与乔一明面对面站着,他又说道,"蒲若仪找人来告诉我你在后山,那封信也是她交给我的。"
乔一明心中一紧,双手揪起秦易海的衣襟,"秦易海你还是小孩儿吗,她给你我爹的信你就相信那封信上所有内容,你什么时候这么好骗???!"
"你相信我,"秦易海任由他发狠,"你爹没有事,他很好。"
"我凭什么相信你。"乔一明干笑一声,"凭什么?"
秦易海握住他的手腕撇开他的手,理了理衣服,"易瑶要我照顾好你,我答应了她,绝不食言,我也是为你好。"
"你少睁着眼睛说瞎话,照顾我,为我好,笑话,你没来的时候我什么都好,你一出现,什么都乱了套,我不用你照顾,也不用你为我好,我经不起这么折腾,你要是真这么心地善良,往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人来对他好照顾他不就得了。"乔一明情绪激动,说话时候的样子也很挑衅。
"住口!"秦易海低吼一声,一拳捶在墙上。
乔一明不示弱,腰杆挺得笔直,"这次你又要做什么,再断我的手还是再断我的腿,还是再挑一遍我的手筋脚筋。"乔一明咬紧牙关,"我无所谓。"
"现在不是你闹脾气的时候,不管你愿不愿意,你得听我的,要不然............"秦易海已经压制住了怒气,他垂下手,平静地看乔一明。
"要不然?"乔一明多半猜到他想说什么,却还是反问道。
"要不然你会死。"秦易海压低声音,不悦地昂起头。
"我死不死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乔一明忽地推开窗,一阵疾风,吹来无边凉意,"我其实早就已经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死在了你们昆仑,什么都没剩下。"
第二十九章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秦易海与他咫尺,乔一明能清晰的看见他的表情和姿态,想起那似水流年,淌淌而过,秦易海于他,算什么,他于秦易海又算是什么。
他问过秦易海,后者轻描淡写的说,"很重要。"
有多重要,他无从得知,又因为什么而重要也不能知晓。
那这样的"重要"又有什么意义。
乔一明听见外面有人在大声说话,他探出大半个身子,颜欢朝他走近过来,他也看见秦易海了,就对两人说,"连家让人来请我们去看擂台,一明兄你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也去看看怎么样,今天可是檀香尘的擂台。"
乔一明微笑道,"好。"
秦易海颇感意外,看他穿上床头摆好的长袍,右手掌还不能弯曲自如,有些僵硬,颜欢实在看不下去了,跑进屋里,替他整理衣襟,一边整理一边埋怨,"唉,我这就是跑腿当下人的命。"
乔一明脸皮薄,低着头不好意思。
"走吧。"颜欢拍拍他肩膀,大有哥俩儿好的意思,秦易海走在最后,顺手关上门,行到院子口的时候,颜欢问道仍在桂花树下端坐着的南宫泉,"南宫少爷,去不去?"
"在下怕丢脸就不去了。"南宫泉小小抿了口酒。
"那你就在这喝着吧,我保证不告诉白小姐你伤没好就偷喝酒。"颜欢哈哈笑,勾着乔一明的肩膀大步跨出南亭。
乔一明觉察出颜欢微醺,身上漂着层酒气,说着说着话,偶尔还会蹦出两个大着舌头的词来。
"哎呀,一明兄你要是早两天来就好了,那天你可错过一场好戏,就那利飞羽,你还记不记得,被我们秦兄啊生生断了兵器,那把飞羽剑可是他的宝贝,你是没看见他当时那哭丧着的脸,真是有趣,有趣。"颜欢时不时朝乔一明看,以求对方给点回应。
"要是我是他啊,我早夹着尾巴回西蜀去喽。连带他娘都一起丢面子,我看他姐姐对秦兄挺有意思,那天比完擂台还特意来南亭拜访他,她叫什么来着,我想想。"颜欢皱着眉思索起来。
"对了,叫利霓裳!"颜欢不再搭着乔一明的肩了,转而退了两步去秦易海那儿罗嗦。"我看她不错,就是总爱带着面纱,不知道是真丑还是假丑,秦兄,你说呢?"
秦易海笑得体面,"利姑娘出生名门,我可高攀不起。"
他一直都是这样,他看不顺眼的人就冷眼相待,有时一言不合还要大打出手,稍微能入他眼的人,对他们的态度也是极尽虚伪,有时候他对着你笑,并不表示他有多看得起你,和你关系有多融洽,他心里还是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秦易海善于与人保持距离,该近的时候近,该远的时候远。这些是乔一明从来都学不来的。
"这是什么话,他们利家也就靠他们那死去的老爷才发的迹,你猜猜,利老头从前是做什么的?"
"做什么?"
"是土匪。"颜欢依旧扯着嗓门,"城里的五十三孔桥你可去过?"
"没去过。"
"那桥就是利老头子从良之后建的。"颜欢呵呵笑,"这事儿知道的人可不多,你可别说出去啊。"
颜欢一路东拉西扯说到了比武擂台前,从场地布置可以看出,这里从前是个操练场,大概是供门下家丁之类练武的地方,场地离北阁很近,就隔了一小片桃花林,站在场地里就能看见北阁青灰色的屋脊。擂台设在场地中央,三面已经挤满了人。
"来来来,我们坐这里。"颜欢将乔一明拖到面对擂台搭起的临时帐子里,定睛一瞧,那帐子里还有几个熟人。
"你怎么来了?"白烟云眼尖,先看见乔一明,高兴地跑过去,"坐我们那儿去。"
"一明兄你真是好福气啊,这可是一排的美人呐。"颜欢也跟着晃荡过来,秦易海却没多挑选,见胡全峰边上有个空位就坐下去了。
胡全峰上下打量秦易海,这就是他明天的对手,他和利飞羽的那场擂台他来看了,却怎么也摸不准他的路数,只怪利飞羽太不经打,不过十招就败下阵来。
说起利飞羽,胡全峰回头看了眼身后,利家三人,连寒,南宫仪,陆清泉,杨振威,八人挨个坐了一排。
再后一排是些女眷,依次坐的是韩巧,乔美丽,乔佳丽,白烟云,一个不知名的白衣男子,还有颜欢和道通通。
"这是韩家三小姐韩巧。"颜欢正在给乔一明介绍这些人。
乔一明见过韩巧,就在松仙阁,她就是那个朝万掌柜大声嚷嚷着要热水的韩小姐。她这样不说话坐着微笑,看上去还很端正。
"这两位是乔家姐妹,呦,巧了,我这位朋友也姓乔。"颜欢笑道。
"我是乔美丽,这是我妹妹乔佳丽,我见过你,你是四娘店里的伙计。"
乔一明那日给四娘送吃的时在亭子里确实见过乔美丽,她发髻上的铃铛发簪尤为让人映像深刻。
"我也想起来了,我确实见过乔小姐。"
"呵呵,四娘昨天吃饭还说起你呢,夸你手巧,本来她今天也要来的,正好戏班子来了,就和翠玉去看戏去了,正留下两个位子让你们两个坐了。"乔美丽落落大方,也不见生。
"看来在下是个多余。"道通通开腔道。
"闲人到哪不是多余。"颜欢捧起座位边的小茶几上的茶杯。
"此话当真,此话当真。"道通通也端起自己的茶杯,"闲人以茶代酒敬公子一杯。"
"敬我做什么?"颜欢疑问道。
"公子托在下之事已有了下落,公子可想听听?"道通通示意颜欢靠过去些。
"两个大男人还咬耳朵。"白烟云不屑地瞥了眼,她问身边的乔一明,"你猜猜今天谁会赢?"
"不好说。"乔一明也没见识过宣岚的武功,对檀香尘也说不上了解,难下判断。
"今天比武比三样,剑,刀和空手,刀剑比试,谁先丢了兵器谁就输,赤手空拳,谁先受伤谁就输。"白烟云煞有介事的解释道。"宣岚的木兰剑在当今武林剑术里位列第三,檀香尘指法了得,招招阴毒,探其要害。据我所知,两人都不善用刀,上次宣岚来找我看病,伤他的不过是青龙门一个普通弟子。"
"你知道的还挺多。"乔一明摸摸她的脑袋,白烟云趾高气昂地,"那当然,我可是白家的大小姐。这里在座的,除了那胖子和那板脸老太婆还有秦易海,其他人可都找我看过病。"
乔一明笑了笑,两人说话的当口,檀香尘和宣岚已经站上了擂台,喧闹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檀香尘。"
"木兰剑宣岚。"
乔一明注意到檀香尘腰上挂了把配件,看样子像是把普通木剑,剑柄赤红色,刀鞘墨色,没有其余配饰。
两人互报姓名之后,都未拔剑,两人都气定神闲,留意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檀香尘不简单。"颜欢眯着眼,"闲人,你看她是哪一门派?"
"檀小姐无门无派,自学成才,这是道上说法,闲人以为,檀小姐乃............"道通通话音未落,檀香尘先行出剑,颜欢与他异口同声道:"红门。"
"红门?"乔一明闻言看向颜欢,一丝忧虑从他眼中滑过,一瞬即逝。
"专门培养杀手的地方,四大门派之一,只是她们鲜少参与江湖事务。"白烟云插嘴,"可以说,根本不管江湖之事。"
"宣岚要有麻烦了。"道通通摸着下巴看颜欢,"到底是木兰剑厉害还是红门的木红袖厉害。"
"木剑红袖。"颜欢似乎很感兴趣,"有意思,有意思。"
说话间,擂台上两人已过了数招,檀香尘的剑法,古怪诡异,利用木剑的轻巧,游走于各个空隙,剑剑指向要害,宣岚忙于招架,招数无法施展,细长木剑与利刃对抗竟毫不逊色,转眼间,宣岚以被逼至擂台一角,檀香尘趁胜追击,手腕转动,剑柄托在手掌中,拇指一推,剑尖朝着宣岚喉口而去,宣岚却忽然扔下手中长剑,从腰中抽出一条软剑,起手,使力,软件缠绕住木剑,檀香尘见势不妙,欺身去夺木剑,宣岚手一扬,软剑将包裹住的木剑抛向空中,只听唰唰唰几声,那软剑脱开木剑,宣岚手持银光闪烁,细软轻薄的软剑立在擂台一角,檀香尘眼睁睁看着木剑落到擂台下。
看见宣岚使出软剑的那一刻,乔一明听见颜欢不满的"啧"了声。
此时,全场静默,宣岚看似胜利,可他使了木兰剑外的武器,当算违规,如此一来,这一场便没有胜者。
帐内众人看向连寒,他不紧不慢站起,宣布道,"这场无效,请二位继续进行刀法和空手的比试,剑法,明日再赛,宣岚,你到底选腰上软剑还是木兰剑?"
"软剑。"宣岚一拜,将软剑送回腰中。
"他是连寒。"白烟云凑到乔一明耳边,从乔一明的角度只能看见连寒的背影。
连寒沉稳地坐下,两个下人给檀香尘和宣岚送上刀,宣岚对刀是一窍不通,在手里掂掂份量就扔下刀,他朝檀香尘道,"这一局,我认输。"
"他倒聪明。"白烟云抿嘴笑。
他不善刀法,若是在这局里受了伤对下一局比试更不利,倒不如以退为近,虽说檀香尘指法了得,可自己也不一定不是她对手。
第三局还没开始,颜欢和道通通两人就先行离场,乔一明对这些比试也没什么兴趣,也想要走,白烟云见他要起身,拉了拉他衣袖,"我跟你一起走。"
乔一明答应了,已是傍晚,出了擂台场地,白烟云提议道:"我们索性到北阁去吧,也快吃晚饭了。"
一进北阁,乔一明就看见里面坐了满满一屋子的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