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途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爱他吗?爱,是什麽?各有各的答案。我也无法轻易地做出判断。我只是觉得,就算你爱他,那也是居高临下的施舍。你瞧,我居然爱你,你就该感恩戴德,死心塌地,甚至每天应该去烧高香才是。你居然还敢因为别的原因来甩掉我?这严重打击了你的自信。然後,爱情的不顺遂,让你觉得,如果你喜欢的是女人,自然一切都OK,自然会顺风顺水,水到渠成。对不对?”
“难道不是吗?女人,不会像男人这样不知廉耻,只追求身体上的快感。”
“啊,大部分女人是这样。也许是绝大多数吧。可是就算你是异性恋,你能保证,你遇到的女人就是好女人,同时是你爱也爱你的女人,那种情投意合的女人?钱途,我不得不说,你接触的人群太少了,不论是你的同类还是异类。当然,作为异性恋,你遇到挫折的可能性会小很多,可是,那只是一种猜测而已。”
“你不是很幸福吗?”
“同志当中,就没有幸福的吗?”
钱途想到了邵梓维和严峻,想到了周畅和王小宁。他们是幸福的吗?就算是,那麽这种幸福能够持续多久?
孙承笑著说:“异性恋中反目成仇的还少吗?离婚的难道是屈指可数?”
钱途咬著牙说:“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变成异性恋,也没有幸福的可能?”
“如果你能变成异性恋的话。”孙承很严肃地说:“你有没有想过那个男人?他有没有什麽不得已的苦衷?脚踏两只船,是因为他不够爱你,还是因为他对你没有信心?”
钱途恨恨地说:“我就是这样冷冰冰的,我就是不会体贴,我就是不会甜言蜜语,一天到晚跟他粘在一起。我就是这样的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的。我无法改变,我不知道怎麽去改变。我有学习,有工作,我不喜欢吃喝玩乐。要改变这些,比改变我的性取向还要难。”
“我知道。”孙承接著说:“我只是要你站在他的角度去想一想。如果你真的爱他,像你说的那样,你就应该争取,而不是甩手离开。也许你爱他并不够深,也许你的眼泪是为自己而流,而不是为你们两个人的感情而流。”
“那又怎麽样?”
“不怎麽样。安全感,在两个人的关系中,是很重要的。相互尊重,相互信任,相互给与安全感,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无论是同性关系还是异性关系。这个世界,给与我们的安全感太少了,很多,都必须自己去争取。比方说事业有成,是男人的安全带。比如说子女,是女人的安全带。可是你要知道,有时候,这种安全,其实就是一种束缚。甚至会带来不舒适的感觉。”
钱途冷笑了一声。
孙承尖锐地说道:“钱途,你很自私。起码在你和他之间的关系上,你很自私。而他,又很懦弱。别看著他脸皮厚,对著你的冰山勇往直前地撞撞撞,那是因为,他有靠山,他有退路。就算撞到头破血流,他回过头,也有依靠的地方。他其实极度缺乏安全感。按照你的描述,那个人经历过很多,任何一件事情,都足以让一个软弱的人崩溃。而他,之所以能够在遭遇那麽多挫折後还那麽率性,那麽敢做敢为,是因为那个跟他在一起十多年的人给他提供了避风港。钱途,就算你真的爱他,就算他真的能够感受到,他也无法绝然地义无反顾地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你的怀抱。你明白吗?那个人,就算再怎麽爱你,他也怕了。我能够想象得到他的煎熬。爱你,应该是不会错的,可是又怕。他可能有个如意算盘。跟相爱的人在一起,同时那个人又能够随时出来照顾他。男人,对安全的需求并不亚於女人,不然,怎麽解释男人为什麽比女人更容易失去自控,更容易疯狂,更容易走到自杀这条路?因为不习惯依赖别人,耻於依赖别人,同时,又没有人可以依赖。”
“那麽,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原谅他,包容他,任他脚踏两只船?”钱途的声音又变得冷冰冰硬邦邦了。
“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我能够理解他,并不表明我能够认同他。对於同性的相伴之路,他太弱了,经不起风雨。事实上,我得说,虽然你自私,却有自私的理由,而且应该这麽自私。我认为,一个人,必须自救。而且,必须爱自己多过爱别人。爱,是一个虚无飘渺的东西,祈求别人的爱,绝对是靠不住的。关键要爱自己,这样,别人也才可能会爱你。钱途,其实我很欣赏你,你是一个自爱的人。我也相信,多思考一下,你能够走出困境。”
钱途想了一下,问道:“你说的那个行为疗法……有过成功的例子吗?”
孙承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哦,抱歉,你这个弯拐得太快……我没有做过,感觉比较不适合我做,因为我本身对此抱怀疑的态度。”
孙承打开灯,从保险箱似的书柜里取出一份材料,翻了翻,对钱途说:“我有几个同僚做过。一共有三十二位同做过这样的疗法,不仅仅是行为疗法,还有精神疗法和药物疗法同时进行。平均疗程为六十二天。结果是……十一位後来结了婚,生了孩子,六位半途而废,因为受不了,八位没有任何效果,也就是说,当时有效,可是後来还是发现不行,宁可同同性在一起,六位,嗯,目前还不得而知。据说已经改变了性取向,可是是否是事实,尚不得而知。”
钱途默默地算了一下,心里一紧:“还有一位呢?”
“那一位,完全失败。他对性产生极度的厌恶,通俗一点地说,阳痿了。那个同行准备带他去治疗阳痿,他拒绝了。然後,割腕自杀了。没能救过来。”
钱途浑身冰凉,咬咬牙问道:“那麽,你觉得我应该做吗?”
“这个,完全取决於你。这是你的人生,只能由你自己决定。未必是最坏的结果。可是那也不无可能。”
钱途翻了一下白眼:“你完全没有给出任何有效的建议。”
孙承笑了一笑:“从我这个角度来说,我希望你能尝试一下。如果真的能够改变,如果真的有最好的结果,你的生活,会比较容易。你父母,会比较开心。我也会,因为我终於能够报答你父母对我的恩德了──如果不是他们的帮助,我可能高中都读不完,更不用说上大学,来到上海这个花花世界。只是,钱途,你要扪心自问,你到底想要的是什麽。你相不相信,身为同志,你能不能得到你想要的感情。你凭自己,到底能不能够幸福?”
43.
赵伟伦觉得,没有钱途的生活,其实也能过得下去。还是那句话,伤心,肯定是有的。毕竟有感情,就算那个人对他没有感情,他也对那个人有感情。更何况,那个人,确实对他有感情呢?
但是赵伟伦有上千种排遣的办法,毕竟,对於他而言,失恋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他回到河东的住房,那里,每天人来人往的,让他没有时间自怨自艾。当然,刘建国也容不得他什麽事都撒手不管。李育被晾在一边好久了,不用上班,光拿红利,让他很不舒服。曾经的做老板时的风光,让他回味无穷。可是刘建国一直没有安排人做餐饮公司经理,那个位置还虚著,三家店各自行事,这让他认为,他还是有机会回到那个岗位上去的。
刘建国对他的死缠烂打头痛得很,因为李育曾经跟赵伟伦有过一腿,刘建国也不好擅作主张,所以把他推回给赵伟伦。
赵伟伦斜著眼睛看李育,撇著嘴说:“不用干活,光拿钱,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干吗要急著回来做事?我倒觉得奇怪了,休息了这麽久,你怎麽还清减了呢?看上去,倒好像变年轻了。”
李育郁闷地坐在一旁,叹著气说:“忙惯了,这段时间闲著,反而不习惯。不做事不行。你知道,我是白手起家,这店,怎麽著都有我的心血,跟自己的孩子似的。家里,老婆孩子看到我整天游荡,也担心。伟伦,你跟刘哥说说,我知道我错了,以後不会再玩些花花肠子。其实这段时间我也想了满多的菜肴,我跟你说,在店子里试一试,说不定可以更上一层楼呢?”
赵伟伦懒洋洋的,嗤笑著说:“你可真是贱骨头,有时间不好好享受?我啊,巴不得就退休呢。”
“退休?”李育叹了口气:“我们哪有退休的时候?跟你说老实话,我那个老婆,每天不是担心这个就是担心那个……我……好歹也是男人,总归要让她安心吧……孩子读书也要钱,又要学琴,开销很大……虽然店里面有钱拿,不过不是自己做,总归不安心……”
赵伟伦失笑,想起了什麽,又问:“你还跟男人混吗?”
李育摇了摇头:“没有。虽然很想,有时候想得不得了,可是有老婆孩子了……不瞒你说,这些年,我也想过再找你的,可是每次看到老婆孩子对我那麽依赖,我还真没脸再出来乱搞……有时候也羡慕你,现在还坚持著这样,无牵无挂……不过转念一想,真正的无牵无挂,也挺可怜……啊,我不是说你,你瞧你,多自在快乐啊……”
赵伟伦只觉得心往下沈,一下子不想说话,便把李育打发走,然後跟刘建国商量了一下,让李育官复原职,不过,得找人看著他。刘建国知道赵伟伦这人德行,也不说二话,把李育训了一顿,把话挑明白。李育也不是那种不上道的人,腆著脸应了,重新开始上岗。
这事处理完,赵伟伦觉得自己挺能耐的,乐呵呵地邀了一群人去他家打麻将。
俗话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赵伟伦的手气好到天怒人怨,一家吃三家,就他一个人赢。本来以前赌钱,赵伟伦还算有分寸,会适当地放水,让大家都开心。不过这一回,心狠手辣,什麽牌都不放过,一个通宵下来,那三个人面如土色,心里把赵伟伦的祖宗八代骂了个底朝天。偏偏有气还发不出来,赵伟伦有人罩著,不好黑他。
六点来锺,那些人纷纷散了。赵伟伦数著钱,笑得那个得意。不过头痛脖子酸,待要休息,却亢奋得不得了,根本无法入睡,就出了门,开著车,满大街转悠。
不知不觉就过了河,绕过荣湾镇,进了大学区,把车开到岳麓山脚下,停下来,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大门。
过了一会儿,看到钱途出来了,穿著短衣短裤,满头的大汗,慢跑著出了大门,然後脚步放慢,悠闲地走著,边走边喝水。
赵伟伦揉了揉眼睛,看到那人裸露的四肢,密集的汗毛上挂著汗珠,在早晨的阳光下熠熠发光。小腿绷得很紧,大腿的肌肉随著他的走动,一松一驰,饱满紧俏的臀部看上去那麽好看。
钱途进了一家早餐店,过了十来分锺,又出来,慢慢地往自己的寝室走去。
赵伟伦发动车,从钱途的身边驶过。从後视镜中,可以看到钱途红润的脸,似乎有些瘦了,又似乎没有。他的额头有汗,那人只是用手随意地擦了擦。
赵伟伦把车停在研究生宿舍的死角处,熄了火,静静地等著。
钱途再次出现,穿著白色短袖衬衣,浅色西裤,背著电脑包,不急不缓地往研究所的位置走过去。
等到钱途的背影消失,赵伟伦才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发动车子,过河,到了摇滚吧,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把空调打开,在长沙发上躺下,一会儿就睡著了。
过了个把星期,摇滚吧和清吧的经理都被召集到一起开会,商量著请乐队和小品演员的事。赵伟伦心不在焉地听著,也不说话。刘建国等大家把一切都搞妥之後,问赵伟伦要不要跟著一起出趟差,去请武汉请几个那边很红的歌手过来做几个月。赵伟伦摆摆手,只说懒得动,让别人去好了。
刘建国沈默了一会儿,把事情交待完,让其他人先走,单把赵伟伦留了下来。
赵伟伦诧异地看著刘建国,问有什麽事情。刘建国板著脸说:“那只狗放在我家里有一段时间了,你好像一直没有去看看。我听婷婷说,那狗好像胃口不怎麽好。是不是你把它弄回来自己养?”
赵伟伦摆摆手:“我现在一日三餐都不守时,跟著我,它恐怕胃口更不好。这样吧,晚饭的时候我去看看。”
杀生丸看到赵伟伦,仍然是一副冷淡的样子,不过当赵伟伦弄好吃的东西给它时,它还是很给面子地吃了个精光。
赵伟伦坐在地板上,呆呆地看著杀生丸,突然心里很不舒服,匆忙地站了起来,跟蓉姐和婷婷告别,赶著投胎似的就走了。婷婷待要追上去说他几句,却被蓉姐拦住。
赵伟伦来到摇滚吧,夜场还没有开始,人还不多,赵伟伦转来转去,找不著什麽事情做,就跑到後面的料理房,几个师傅正在做糕点,这个,他也帮不上忙。
赵伟伦就像没头的苍蝇一样转来转去,一咬牙,把厨柜中所有的碗和杯子都拿了出来放在水槽里一个一个很细心地洗著。员工们看到他全神贯注的样子,觉得有些不对劲,也不敢多问。
等所有的可以洗的东西都洗完了,赵伟伦茫然地站了一会儿,又回到吧台要调酒,却被西西拦住了。再让赵伟伦砸两个瓶子,他们的面子也会被丢光的。
赵伟伦气急,出了门,进了清吧,往料理室一看,小工们洗东西正洗得欢呢,就算他要插手,也没有地方站著,只有垂头丧气地又回到办公室。
在房间里呆坐了一会儿,喝了一瓶酒,觉得太过无聊,又出了门,开著车过河。在路上,突然想起那次去温泉被钱途打了一巴掌,心里一慌,把车靠边停下,锁好车,慢慢地走,走了半个多小时,又来到钱途住的地方。
赵伟伦靠在树干上,抬头往上看,钱途的房间里亮著灯。那家夥,恐怕又坐在电脑前做事了。不晓得热不热?哦,忘了,买了空调呢。没买空调的时候,他一定觉得热了,现在,肯定很舒服。而且,房子里少了一个人傻乎乎地干坐著,少了一条狗偶尔地汪汪叫,又没有狗毛到处飞,他肯定舒服得不得了。
杀生丸,赵伟伦看不得,看著心里揪著痛。毕竟只是一条狗,不是两个人的小孩子,所以,钱途毫不关心,也不打电话问问情况。
那麽自己,在钱途的心中,恐怕连条狗都不如吧。狗还忠心呢,哪里像自己,没有节操?
突然看到窗口有人影出现。是钱途吧?隔得太远,看不大清楚。不过看轮廓,应该就是他。是做事辛苦了吗?望一望远方,休息一下眼睛?还是写文章写不下去了?嗯,离开之前,没有听说他要写论文啊?也没有听说他老板又给他交待了什麽任务啊。现在,他已经是博士了吧……钱博士,钱博士。赵伟伦口中喃喃地念道。这三个字,听上去可真是……
窗前的人影消失了。过了不知道多久,灯熄灭了。
他是一个人睡著吧。那张单人床,就应该一个人睡著。两个睡著,太挤了。
赵伟伦慢慢地走到自己的公寓,突然想起,钥匙给了王小宁,那样,他不想回河东的话,就可以在他那儿睡一宿了。现在估计,周长正抱著他打鼾呢。
赵伟伦拿出手机看了看,看到了严峻的电话。那两个人现在在干什麽?恐怕,邵梓维也正抱著严峻在睡觉呢。只是不知道,他们打不打鼾?
又过了几天,赵伟伦无论做什麽事情都觉得无趣。确切地说,他有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麽,能够做什麽。打牌,也不怎麽约得到人了,他的手气太旺,逮著谁,谁就得脱一层皮。喝酒,也没有什麽对手。他的酒量很好,酒品却很差,没有人愿意跟他闹腾。
无聊之下,赵伟伦又来到钱途的楼下,却没见那人的房间里有灯光。等到天亮,也没见任何动静。
钥匙已经还给钱途了,他还不能去别人那儿打听。
整整七天,房间里都没有灯光。早上也没有看到钱途爬山,上下班的时候,路上也没有看到钱途的影子。
直到第八天,钱途的房间才亮起了灯光。然後,那个人也在窗前出现了。
赵伟伦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坐在车子里,往椅子上一靠,闭上眼睛,睡著了。
44.
一开学,钱途就忙了起来。作为博士新生,他必须参加基础课程的学习。当然,他没有什麽可担心的,但是那麽多学时必须到堂上课,总归会有些麻烦。除了专业课外,政治啊,外语啊等等,还是有些讨厌的。尤其是外语,除了英语还要上之外,又多了门二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