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五分锺,打开盖,看到满满的一锅子面,钱途拿出筷子搅拌了几下。
热气蒸腾上来,钱途的眼镜上面起了薄雾。钱途摘下眼镜,突然喘不过气来,忙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低下头,隐隐约约看到两滴水珠落到面里头。钱途飞快地眨著眼,然後,水珠一滴一滴争先恐後地落了下来,落在装满了方便面的电饭煲里。
39.
等呼吸顺畅了,钱途才淡定地用手把眼睛揉了揉,戴上眼镜,做了几个深呼吸,拿干净的布托著电饭煲的内胆,走到屋内,看到赵伟伦在望著空调发呆,也不招呼,把桌子拖到跟前,递给他一双筷子,自己慢慢地挑起面条来吃。
赵伟伦也凑到跟前,从锅里捞面条。
两个人都默不做声,慢慢地、却是不停地在吃著。偶尔手会碰到手,头会碰到头,彼此都没有回避,也没有抬眼看对方。
就这麽著,满满一锅面,居然也吃完了。
钱途把东西收拾了一下,锅子洗干净放好。打了一个嗝,满是方便面的味道,有点恶心。钱途忍了,问赵伟伦想不想洗个澡。赵伟伦点点头。钱途就拖著他到了洗手间,帮著他脱了衣服,两个人随便地冲了一下。
钱途问赵伟伦急不急著回去。赵伟伦摇摇头。钱途就说:“那今晚就在这儿睡吧。如果不舒服,告诉我。”
上了床,钱途楼著赵伟伦,轻轻地抚摸著那个人的腰。觉得那个人身子抖了几下,磨蹭了几回,慢慢的松弛下来,似乎是睡著了。
钱途却无法入睡,睁著眼睛直到天亮。
赵伟伦的前半夜睡得很不好,偶尔在梦中哭出声来,不停地翻身,也说了几句梦话,可惜钱途根本听不清楚,所以也不知道,在梦中,那家夥到底遇到了什麽。钱途坐在床边,看著赵伟伦的睡颜。不过十来天的工夫,那家夥就瘦了一圈,眼圈黑黑的,又肿著,眉间隐隐有皱纹出来了。
钱途抹了一下脸,拿出纸和笔,写了几句话,放在桌子上。随便清理了几件衣服,拿上钥匙,出了门,奔火车站而去。
到九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钱途打了个的,进了家门,就看到爸爸妈妈都坐在那儿看电视,见到他,都是惊喜交加的模样。妈妈连忙去厨房忙碌,爸爸看著他面色不好,小心翼翼地问:“怎麽回家也不先通知一声?你妈没有准备好吃的给你,她会内疚的。”
钱途疲倦地坐在沙发上,取下眼镜,揉了揉,又戴上,有些犹豫,忽然怀疑自己这一趟回家是否是明智的决定。不过,看到妈妈端到面前的热腾腾饺子,还是咬牙说了:“有些事情,很突然。爸,你曾经说过,你有个学生是心理医生……几年前你曾经要我……就是我出柜的时候……现在找他,方不方便?”
钱爸钱妈的脸色都变了。钱妈妈拉住儿子的胳膊,眼泪掉了下来:“途途,出了什麽事了?碰到坏人了吗?还是……”
钱途还没有来得及说什麽,钱爸爸就站了起来,说:“你别这样,孩子看了心里会难过。以後他有什麽烦心事,也不敢回家了。你先帮我收拾一下东西。我去打电话。如果方便,我们明天就去上海。”
钱妈妈飞快地擦去眼泪,进了卧室。钱途叹了一口气,看到父亲拿起手机找电话号码,便垂下眼帘,认真地对付面前的饺子。
等钱途吃完东西,钱爸爸也打完了电话,说:“我那个学生已经答应帮忙。明天我们就坐车去上海吧。你有多少天的假期?我那个学生说,可能会需要比较长的时间……这几年我也跟他有联系。你的事情,他知道一些。”
钱途点点头:“嗯,我已经跟导师打电话请假了……爸,你别担心,只是遇到了一点挫折,有点想不开而已。妈,你也别担心,真要有什麽大不了的事情,我还不敢回来……只是突然觉得,最爱我的,始终只有父母而已……妈……真的没有什麽事,你看,我把饺子都吃完了……”
话没有说完,只觉得腹中翻江倒海,忙挤出一个笑,说:“我先上厕所……憋死了,还要洗个澡。”
很镇定地进了洗手间,把淋浴打开,弯下腰,把刚才吃的东西全部都吐了出来,吐得那个干净,吃下去多少,吐出来多少。
站在花洒下面,钱途取下眼镜,洗了洗,又漱口,擦肥皂,洗完才发现,毛巾和衣服都没有拿进来。把门打开一条缝,准备要妈妈给她送衣服,却见妈妈已经站在门口,手上拿著浴巾和衣服,忙接了进来,穿上。做了几个深呼吸,出了门,见爸爸妈妈都在收拾行李,待要说什麽,还是住口。
钱途当然不希望父母跟著一起去。可是已经让他们担惊受怕了,他们不去,在家里恐怕会更不安心。於是闲聊了几句,进了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一会儿就睡著。
却不停地做梦。一会儿是赵伟伦那张不知羞耻的脸,一会儿是西藏高原瑰丽的景色。一会儿看到空气越来越稀薄,还在纳闷呢,空气稀薄,怎麽能看得出?可是就是看出来了,然後喘气喘不过来,几乎要窒息。
从梦中惊醒,钱途再次张开嘴急促地呼吸著。
很难受。身体很难受。说不出的难受。胃酸泛了上来,让他的嘴巴里苦苦涩涩的。浑身是汗。即使空调效果很好,他也出了一身的汗。头晕晕的,脑子里就好像变成了实体,什麽都进不去,什麽都出不来。
钱途戴上眼镜,走到窗前。他们家,住在老爸工作的中学里。外面静悄悄的。远处有汽车驶过。钱途静静地听著。有货车,有摩托车,当然,肯定也有小汽车。晚上出租车也有上班的。不知道有没有行人在匆忙的走,或是夜不归宿的年轻人,Happy过後,仍在街头游荡。
钱途看著天空慢慢地转白。校园里有些老人起来做运动,也有几岁十几岁的孩子冲了出来,手上拿著篮球或足球。
太阳变得火热起来。钱途看看表,快八点了,便穿好衣服出了卧室,看到妈妈正在熬粥做鸡蛋饼,打了个招呼,去洗手间洗脸刷牙,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嘴角起了泡,鼻翼冒出了两粒疙瘩,透红,让他的脸,多了几分晦涩。
一家人吃完早餐,拎著包出了门。遇到老爸的同事和邻居,点头示意。那些人热忱地打著招呼,问他们去哪里。老爸勉强笑著,说孩子难得回家一趟,一起去上海旅游。钱妈妈挎著钱途的胳膊,也做出欢快的样子。
钱途的鼻子有些发酸,竭力抑制住心中莫名的哀伤,很难得地露出笑脸,一个一个地打招呼过去。听著那些人夸他年轻有为,脸上始终挂著微笑,显得谦虚而又低调。
上了火车,钱途和父母分开了。因为匆忙,只买到两张卧铺票。钱途帮父母在卧铺车厢安顿好,自己到了硬座车厢,找到位子坐下。万幸的是,他的座位靠窗。於是他撑著头,看著窗外,沈默不语。
周围很热闹。边上都是些刚考完高考的十八九岁的男孩女孩,兴奋不已,打牌,聊天,吃东西,没有歇气的时候。
边上一个女孩子问钱途去哪里。钱途懒得搭理他们,只看了一眼,便又转头看向窗外。那女孩同行的一个男孩子很不高兴,说钱途拿架子,摆臭样子,没有礼貌,如何如何,呱噪不已。钱途被弄到很烦,转过头冷冷地盯著他,也不说话,也不动怒,令那男孩子声音越来越低,直到不知所云。
钱途再次转身,伏靠在前面的小桌上,眼睛看著窗外。
景色在飞快地倒退,快到看不清楚就一闪而过。钱途觉得眼睛酸了起来,忙取下眼镜,把脸埋在胳膊中,假眠。
钱爸钱妈过来看了好几次,都见钱途在趴著,旁边的小孩们张牙舞爪,玩得很高兴,待要让钱途到卧铺车厢去睡,又恐给孩子增加心理负担,只得罢了。只是心中疼惜,无以复加。
到了上海,钱爸爸的学生亲自过来接他们,见面聊了两句,便请他们去吃饭。钱爸爸很委婉地拒绝,那学生却坚决不肯,一定把他们拖到了一家不大却很幽静的餐馆,点了菜,一边吃一边跟钱爸爸聊天,或是跟钱妈妈开玩笑,并没有跟钱途说话。
钱途看那人,四十多岁,很儒雅的样子,微有发福,说话很温和,偶尔眼光扫向钱途,是那种没有探索性和考究性的眼神,只是单纯的笑。这个,让钱途焦躁的心渐渐安稳下来。
吃完饭,那人,叫孙承的,带他们到了他的诊所,先安排钱爸钱妈在会客室看电视,把钱途带到了他的诊室。
孙承请钱途在沙发上坐下,泡了两杯咖啡,递给钱途一杯,自己在钱途的对面坐下,笑吟吟地说:“这个,是我以前的客人专门从巴西带来的咖啡,据说是很不错的啦,不过,我个人并不太懂这个,只觉得这咖啡虽然苦,却有余香。我也很少喝,太麻烦。那个煮咖啡的东西,还有杯子,还有要加奶油啊什麽的,弄得我脑袋发晕。现在秘书不在,所以,呵呵,我们随便喝喝。或者,你要冷饮?”
钱途摇摇头:“谢谢,这个我无所谓的。”
“是吗?”孙承仍然满脸是笑:“我觉得你其实是一个很讲究的人啊。我记得你小时候,呵呵,那个时候我还在读书,你爸是我的班主任。我家里条件不好,经常在你家蹭饭吃呢。那个时候,你好可爱……哎呀对不起,年纪大了,说话总是这种调调……嗯,我们言归正传。钱途,你找心理医生,是为了什麽?想要达到什麽目的?”
钱途沈吟了一下,说:“我想知道,同性恋有没有可能得到矫正,变回成异性恋?”
40.
赵伟伦小心翼翼地把钱途留给他的纸条收好,放在钱包里,往後一靠,斜躺在沙发上,看著天花板上华丽的吊灯,默然无语。
有人敲门,还没有等他回话,门就开了。刘建国走进来,看到赵伟伦魂不守舍的样子,茶几上放著一瓶白酒,已经喝掉一半,骂了一声娘,坐了下来,问道:“跟那个博士没戏了?”
赵伟伦呆滞的眼神看向他,点点头,又看向天花板。
刘建国叹了一口气:“我说……我也不知道他妈的该说什麽……散就散了吧,趁早找一个新鲜的……我们这几家店,有些男孩子也不错……”
赵伟伦白了他一眼:“刘哥,我刚刚失恋,总归要伤心一阵子,你就别拉皮条了……再说,只要周长均不放手,我跟谁,不都得是这个结果?你别理我,我过一段时间就好了。”爬起来,拿起酒瓶,大大地喝了一口。然後又往沙发上一瘫,继续发呆。
刘建国恨恨地说:“我就不明白你了,又要伤心,又要放手。不是已经把话挑明白了,为什麽後来又拍周长均的马屁呢?”
赵伟伦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斗不过他……我们通通都斗不过他……他要贪财贪色贪前途,或者是贪生怕死,好歹我还能抓他个把柄。可是他什麽都不贪,什麽都不怕,我们能把他怎麽样?而且,他要对钱途怎麽样,我们毫无办法。如果是黑道,可以找警察,可他妈的他就是个警察……”
“你怕他会对钱途不利?”
“不知道。可是我不能冒这个险……钱途,已经够难的了……”
刘建国又气又急,骂道:“你还真是个乌龟王八蛋!你为了他,他知道吗?不是一样把你当成个……贱货?你……我真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以前也是,不管因为什麽原因分手,对那些人,还是那麽体贴周到!我这不是在表扬你,你别笑成那个样子!”
“刘哥,”赵伟伦的脸上仍然挂著难看的笑:“你不在这个圈子里混,不知道我们这些人心中的苦……如果要付出太多,人人都会做缩头乌龟的……我爸妈都容不得我,更何况别人?啊,我说错了,混黑道,也有混黑道的无可奈何……每个人心中,都有……”
“得了得了!”刘建国直打寒颤:“你也别做出一副情圣的样子,恶心死了!你的破事儿,我也懒得操心。”
出了门,刘建国觉得好憋屈,一口气出不来,到处发火。可是,还真不得不管。赵伟伦这家夥,跟著他混了好多年,既油滑又幼稚,偏他还不会做这种思想工作。想了想,打了个电话给王小宁,把赵伟伦再次失恋的事情告诉了他。
偏偏王小宁也有自己的烦心事,没得空,就差周畅过来看看。周畅苦著个脸,安慰别人倒还罢了,安慰赵伟伦,倒不是心中有过节,实在是那个家夥,好哄的时候很好哄,不好哄的时候,天王老子来了也没有办法。
可是赵伟伦是以前的旧情人,也算好合好散的。现任情人发话,他还不好驳回,便先吃饱了才赶到酒吧,心中暗自叫苦,恐怕要不醉无归了。
一进到摇滚吧,却看到赵伟伦在调酒。那家夥穿著一件特招摇的透视T恤,紧身的牛仔短裤,把酒瓶子耍得漫天飞舞,旁边围了一大群人,叫好的,喝彩的,声音盖过了音响中播放的摇滚乐。
赵伟伦的脸变得尖了,脸上是不正常的潮红,两只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缝,咧开嘴大笑著。
可是不知道为什麽,周畅就是觉得心酸。不能不回想起两个人好的时候的短暂的时光。那个人,一天到晚笑嘻嘻的,油腔滑调,喜欢作怪。自己提出分手的时候,那个人也伤心,不过借酒浇愁,疯疯癫癫,持续的时间并不太长。就算自己跟王小宁好了,那家夥也没有胡说八道,反而把距离拉得远远的,摆出一副“祝福你”的样子,让人看了觉得好怄。
周畅很忙,要工作,要谈恋爱,要操心出柜的事情。而且他也不想假惺惺地做出关心的样子。既然分手,情啊爱啊就不要谈了,既然是朋友,就不要玩什麽暧昧。更何况,王小宁经受不起。
所以,适当的距离保持得很好。反而是王小宁跟赵伟伦走得比较近,在跟自己好了之後。周畅有时候会想,是不是王小宁把赵伟伦当作了娘家人?他从来不担心自己跟赵伟伦会旧情复燃,是不是知道,自己对赵伟伦曾经有过的感情,远远谈不上是爱?
和王小宁在一起,心中是满满的疼惜,而对赵伟伦,并没有这样的感觉。
只是此刻,却觉得心疼了。
钱途跟赵伟伦的分手,恐怕也与赵伟伦行为不轨有关吧?不知道那个暗中的情人,到底是什麽样子?跟那时的,是同一个人吗?
可能性很大。如果是,这麽多年在一起,为什麽赵伟伦还会不停地寻找爱人呢?那个人能忍受吗?如果能忍受,感情肯定不会太深。如果不能忍受,为什麽又会出现这种状况呢?
围观的人群发出了叹息。周畅挤进去一看,原来是赵伟伦失手了,地上一个破碎的酒瓶,赵伟伦脸上露出讪讪的笑,很不好意思地低下身子去收拾残局。周畅上前,拍拍赵伟伦的肩膀,见那人抬起头来,满脸的苦相。
周畅跟服务员交待了两句,拖著赵伟伦离开了人群,到了他的办公室中。
赵伟伦的脸上慢慢地垮了下来,看著周畅拿出来两瓶红酒,打开盖,便伸手接过一瓶,一口气喝了好几口,放下,人往後仰,靠在沙发上,模模糊糊地说了声“谢谢。”沈默了一会儿,又说:“好久没有调酒了,今天出了个大丑。”
周畅也坐下,让赵伟伦把头枕在自己的膝上,摸著他的头发,轻轻地说:“难过的事情,总会过去的。”
赵伟伦微叹一声:“我知道……又不是第一次了……就是,不管多少次,心中总会难过。有时候很泄气,我是不是就真的无法找到一个能够终身陪伴的人?我知道我这人,一身的毛病,可是我每次都是真心的,真的,只要是恋爱,我就是真心的……可是有时候想想,也许我付出得还不够……”
“这次又是因为什麽?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你和钱途并不合适。特别是几次相处之後。你在这个圈子里混得久了,而他,似乎并没有跟同类有太多的接触,所以呢,虽然他已经二十多岁,可是对感情的要求,可能还是很……怎麽说呢?很理想化吧……如果你这麽难过,就不要放弃啊。”
赵伟伦爬起来又喝酒,眼睛里泪汪汪的:“我也不想放弃啊,可是不放弃成吗?我不想害他……你看。”赵伟伦掏出钱包,把那张纸条拿了出来。
周畅接过来一看,上面写著:
“赵伟伦:我想我们还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你自己多保重。钱途。”
周畅看了半天,又看看赵伟伦,疑惑地说:“这个,跟害他有什麽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