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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终于到了华阳镇上,孙言殊让玲珑看着马车等他,自己去了燕时予的当铺。
一进门便见修竹端了杯茶在门口坐着,神情愉悦,看见孙爷进来,神色越发愉悦。
孙言殊心里打鼓,上前问道:"修竹姑娘,麻烦通传一声你家老爷,我有事情找他。"
修竹好整以暇地放了茶碗,站起来笑着道:"我家老爷在后头睡着,这时候不见客,有什么跟我说也一样。"她今天穿了身浅蓝色的裙子小袄,更衬托得肌肤如水般润泽细白。
孙言殊犹豫了一下,诚恳道:"那我等他起来,可否赏个座儿?"
修竹侧头一笑,露出雪白牙齿,回头看了看在柜上忙碌的兴贵儿,道:"这位爷真客气,您请坐,我叫兴贵儿泡茶去--您还是喝龙井么?"
孙言殊也不知道怎么十分畏惧这位当家的丫头,听了这话汗都下来了,惶恐道:"不......不敢......只要杯白水就好了。"
修竹又笑:"那怎么成?待会儿我们老爷要骂我们不懂事,慢待了贵客。"扬声道:"贵儿,泡茶去,要龙井--把老爷去年剩的先泡了,完了好喝今年新茶,不要弄混了,新茶在老爷房里大橱的顶上,陈的在桌子上。"
孙言殊心里这份难受......
泡了茶来,修竹亲自伺候孙公子喝茶。
等了半晌,茶也白了,孙公子终于忍不住,十分客气地道:"能不能请姑娘再去老爷屋子里看看,在下真有要紧事情。"
修竹含笑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小声道:"孙公子,您是不晓得,我们老爷今天中午才回来的,进门的时候浑身是泥,脸也脏了,鞋也破了,跟遭了强盗似的,我们问,不但不说还发脾气,发完脾气就摔东西,摔了东西还哭......我琢磨着,那强盗非但劫财,仿佛还劫了色,也怪我们爷,生得如此俊秀,连女子见了也嫉妒......这会儿谁敢去招惹他,等他气过了,自然心平气和,那时候我再替你通传不迟。"
孙言殊瞠目结舌,喃喃道:"他......还摔东西......还哭......"
修竹安慰他道:"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无非是厨房的大勺筲箕,也摔不坏,我家老爷也是心疼东西的,不会真摔......哭么,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不抹脖子上吊,由他闹去!"
孙言殊听了哭笑不得,道:"我看他去。"
修竹拦住道:"哎哟哟,我的爷,您可别给我们添乱了,完了事儿您拍拍屁股走了,后头还不是我们收拾?我们老爷也没什么好的,人又老大不小,平时娇纵惯了,跟孙公子的脾性儿一个不和就要走上几十里路哭着回家摔东西,谁受得了?您喜欢小倌儿,可不就是喜欢他们有娘们儿没有的滋味么?若是我们这位老爷,还不够您操心烦心的,何苦呢?"
孙言殊心如刀绞,道:"是我对不住他,我给他认错总可以了罢?"
修竹收回手臂,笑颜如花,道:"您也不必急着认错,我估摸着这事儿十有八九是我们爷使性子,等他冷静了我劝他来跟您认错好不好?"
孙言殊急不可耐,道声得罪,绕开修竹便直往后院冲去。
后头修竹哎呀呀的直叫道:"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孙公子您也不能来硬的呀......"一面喊一面和兴贵儿一起偷笑。
孙言殊冲进后院,入眼便见燕时予背对他坐在院子正中的椅子上,埋着头似乎在看什么东西。
这几日一直没下雨,天气颇有些热,燕时予只穿了件月白色小衣,洗过的头发也没束好,显得格外消瘦,院子里芭蕉和梧桐一衬,说不出的萧瑟落拓。
孙言殊眼圈一红,鼻子也酸了。
帘卷曲房谁共醉
孙言殊心里一酸,脱口叫道:"行云!"声音颇为哽咽。
燕时予浑身一震,手里的东西咕咚落地--正是大唐开国以后高祖皇帝亲传下来的和阗玉的玉玺。
孙言殊抢上去拾起来,一抬头却见燕时予怔怔地瞧着他,眼睛里满是平静。
孙言殊和声道:"行云,你怎么回来了?也不等等我。"捏了捏他衣角道:"你这个院子太凉,也不多穿一件衣服,凉了怎么办?"
燕时予错了错牙,仍然不说话,眸子黑漆漆地也看不出什么来。
孙言殊强作笑脸,将玉玺放在他手中,一字一顿道:"是我不对,说什么也不能让玲珑那么说你,她一个小姑娘家,不懂事,你别跟她计较,只当原谅了我,好么?"
燕时予穿得单薄,手却是微温的,握在手里只觉得十指修长有力,孙言殊顿时放心,站起来笑道:"好行云,你可别这么吓唬我了,刚才修竹说得那叫一个吓人......"
燕时予终于淡淡道:"我们乡下人,原本不配和孙公子一块儿,公子说什么,老三没听懂。这个东西,还给你罢!"将那玉玺又塞回孙言殊手里。
孙言殊看看玉玺,道:"原来你是这样想,也罢,我这就带着这个东西出去,最好叫人发现了我想做皇帝,让官府团团围住,捉了回去,证据确凿,再叫刑部仔细审问,我一定据实以告,毫不隐瞒,最后皇上恩典个杖刑,再查出我是乱臣贼子,数罪并之,秋后绞之,哥哥我终于还了你一片情意,魂归故里去了。"
燕时予咬了咬嘴唇,道:"这时候说什么疯话?早上不是不管我了么?这么快就不记得了?"
孙言殊心里不是滋味,道:"你学那些矫情做什么?我要是不管你,巴巴的来看你?原觉得你是条汉子,不料这般小气。"
燕时予仰头静静看了一会儿孙言殊,残阳在他脸上落下淡淡光影,甚是萧索,半晌才站起来道:"我是小气的人,自来如此。你我性情不合,想来也是没趣,就这么散了罢。"
燕时予转身轻飘飘地进屋去,掀起帘子的那一刹那,猛地觉得胳膊一紧,孙言殊已经狠狠抓住他,指甲似要刺进肉里,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道:"如今要散要聚,恐怕不能你一个人说了算,谁叫你那天勾引了少爷我!"
燕时予一惊,怎么是孙言殊的对手,被胁迫着进了屋子。
孙言殊将他紧紧压在墙上,恶声道:"你还和我散不散?"
燕时予眼珠微微转动,在黯淡的屋里更有一丝晶亮的光芒,孙言殊心跳突地乱了两下,手却慢慢松了。
燕时予盯着孙言殊道:"公子力气比我大,权势比我大,正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随公子喜欢,时予不敢不从。"
孙言殊咬牙松开他,退后一步,颓然坐在床上,喃喃道:"你这么说我,我该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
燕时予只是不讲话,装作闷葫芦。
孙言殊胸中气息乱涌,只觉得口干舌燥,烦闷异常,拳头也捏得越来越紧,正要说话,忽觉鼻管中一热,一道温热的液体流了下来,伸手一揩,果然是血。恨恨地用手掌去揩,不料揩之还有,揩之还有。
燕时予终于道:"你这又何苦?"走过去在枕奁中取出一方手巾递给他。
忽然门外嚷嚷道:"孙公子流鼻血了!快拿藿香来,拿玄麦甘桔汤来......"
燕时予走过去掀起帘子,对着外头道:"你两个都成了医生了?还不快去请大夫?!病得厉害了叫你们送汤送水的服侍他。"
就听见修竹和兴贵儿在外头笑嘻嘻地道:"老爷,你们和好了?"
燕时予佯怒道:"还不快去?!"
外头一溜烟的脚步声。
燕时予回头走过来,轻声道:"你也别急,先喝口茶。天热,尤其忌妄动肝火。"
孙言殊惨淡一笑,忽然抓着燕时予的手道:"行云,你和我说真心话,当天和我好,是你一时兴起,拿我做消遣么?"
燕时予听了脸上微微一红,道:"大老爷们儿,追问这些做什么?消遣怎的?不消遣又怎的?"
孙言殊道:"你说消遣,我只当自己做了傻瓜,扭头便走;若不是,又为何闹到这个地步?"
燕时予轻轻替他揩去唇边血迹,耳语道:"你猜......猜到了有赏。"
孙言殊大喜,站起来紧紧拥他入怀,半晌冒出一句:"行云,你怎么一晚上就瘦了许多?"
大夫来看了孙公子,说没什么,不过是天气略微干燥些,有些烦躁,急火攻心而已,开了副清凉解暑的药,交代了修竹如何熬煮,便去了。
孙言殊笑道:"我在你这里,比在家里还受照顾,"说到这里,一拍桌子道:"哎呀,糟糕!玲珑还在镇子口等我。"
修竹笑道:"方才我去请大夫,看见了那位姑娘,正和田家的大小姐说得兴起呢,田大小姐还请她喝茶。"
孙言殊道:"我还是去跟她说一声,完了再回来。"
燕时予拦住道:"你也不消去跑这么一遭,叫修竹去就好,我带你去看家祖父的工作间。待会儿要用的地方,最好先打扫打扫。"说罢领着孙言殊出门走向院子另一面的房间。
打开门来隐约看见里头有些奇怪的器械摆设,燕时予带头走了进去,道:"这是雕刻玉石的地方。"孙言殊心中一动,道:"你要替我毁尸灭迹么?"
燕时予笑道:"不然你还要留着日后做皇帝用么?我将那大块的玉石分割打磨,毁去雕龙和字迹--就算私用和田玉有些逾制,也不至于立刻杀头,也算救你一命。不过你可要想着怎么谢我。"
这屋子也不知道多久没人进来过,一进去便觉灰尘甚重,燕时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孙言殊想忍,也没忍得住,跟着打了两个喷嚏,眼睛里飘着泪花道:"想来你却不爱这口,应该有多少年没进来了罢?"
燕时予眼睛里也湿了,吸着鼻子道:"你不晓得,小时候为了刻一枚章子,把手弄得鲜血淋漓,结果有一点瑕疵还挨了揍--老人家过世以后,我是说什么也不碰这劳什子了。"
孙言殊笑道:"你呀,就是不务正业的玩意儿才有兴致。"
燕时予也笑了笑,却不说话,自角落里找出个油灯点上,顿时屋子里大亮,便看清楚了那影影绰绰的象是个什么车子,一侧还有个给人坐的椅子。
燕时予擦了灰尘,坐在椅子上,把玉玺放下,抬头正色道:"你想好了,改了以后再没有还原的机会,你做皇帝的梦就此告吹。"
孙言殊急道:"你说什么呢,自然是改了它!越快越好,免得夜长梦多,万一梁老头和上面通了气,你我各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燕时予摇摇头,笑道:"孙兄,你还真是没野心。"
是谁漏夜惊扉门
晚饭时候修竹领了玲珑回来,兴贵儿打了酒做了菜,也没分什么老爷小厮的,就坐一桌吃了。
燕时予笑着拿筷子指着桌上一个碗道:"你尝尝,这可是我最喜欢的。"
孙言殊看看碗里,却是素素净净的一碗汤,内中几片蝴蝶状的东西,那汤清亮澄澈,香气扑鼻,夹了一片蝴蝶放入口中,品了半天道:"这是什么?这蝴蝶翅子是鸡茸,那下头的是什么?"跟着舀了一勺汤在碗里喝了,更赞不绝口。
燕时予道:"这是鱼肚,还吃得惯么?"
孙言殊道:"还好,就是这汤,味道和我家的高汤又不一样,更透彻些,没了肉腥气,真奇了。"
修竹抿嘴笑了,转头对他道:"公子不知,我们爷最爱的就是汤水,这也是高汤,却是拿鸡鸭鱼和大骨熬了整整三个时辰,再用精肉末捞干净油脂,再加此地特有的菌类熬制半个时辰,最后还要滤净渣滓水沫油气,才有的这么一锅竹荪蝴蝶鱼肚汤。"
孙言殊赞叹了一回,道:"改日我家里也做些小菜请你们尝,又是一种风味。"
燕时予笑道:"敢情咱们就是传说里的酒肉朋友,今儿我请你,明儿你请我。"
一桌子人都笑。
吃了饭天就黑得很了,燕时予吩咐插门,和孙言殊一同去了那间屋子。
燕时予自去操作,孙言殊看了一会儿,不得要领,又怕打扰了他再弄伤手指,就慢慢地踱进院子里。
看了一会儿月亮,正是新新的一弯小牙儿,对着月亮想了半晌,进屋去看燕时予时,那么大一块玉,给他从中间凿了一溜小眼儿,此时正拿凿子一点一点地凿着。
燕时予的脸上已经满是汗珠。
孙言殊忙拿贴身的手巾给他擦,燕时予抬头对他微微一笑--这一笑,全无心机,把孙公子的心弄得三伏天吃了冰块般的舒服,手也缓了一缓,捏着手巾压在他额角,翻来覆去地擦。
燕时予伸伸懒腰笑道:"这时候就想起以前常有的百合银耳莲子汤,熬好放在井水里冰透,晚上喝着真从心里透出来的舒坦。"
孙言殊收了手巾,笑道:"我给你张罗去。"
燕时予道:"不必了,家里早没有银耳。那边来的路因为大雨塌方给堵死了,连着一年没有人过得来,所以大家都没有银耳吃。"
孙言殊还要陪他,被燕时予赶了出去,只好在院子里孤家寡人的看月亮。
难得一个风轻云淡的晚上,孙言殊站在院子中间看来看去,觉得以后的日子就这么过也不错。
燕时予很有些居家过日子的温文,一切井井有条,甚是惬意,相比之下自己二十多年来不是习武就是学文,没事还要听母亲板着脸教训,实在是枯燥乏味得紧。
修竹和玲珑在屋檐下就着月亮嗑瓜子说话,不时还咭咭呱呱地笑作一团。
孙公子看了很是感慨,为什么我的日子就这么索然无味?为什么别人都仿佛活得很滋润?他以前也不觉得丫头聚在一块儿嚼舌头有什么意思,现在却觉得在月光下头这么聊着天,实在是人生至舒坦的一件事。
于是遛哒着走了过去,强把嘴角牵上去做了个笑容,道:"你们两个倒一见如故,说什么呢?我也听听,好不好?"
玲珑没见过他这么随和,忍不住一楞,偷把个眼神给修竹,修竹看看孙言殊的脸,就笑了,道:"爷,我和玲珑妹子说些闲话,您不嫌弃,我给您搬把藤椅过来坐着,也喝口茶,好不好?"
孙言殊更加和蔼地道:"如此有劳姑娘了。"
修竹见他居然没听出话里的讽刺意思,不禁有些诧异,可是话已经说出来了,只好去泡茶搬椅子。
玲珑到底年纪小些,忍不住低声埋怨道:"公子,你来坐着,我们怎么说话呀?"
孙言殊道:"刚才怎么说,就还怎么说,我不过是听你们说说话觉得心里舒服,你就当我不在这里。"
玲珑见赶他不走,只好翻了翻白眼,端起茶盏来轻啜一口,想了想,笑嘻嘻地道:"公子,龙井茶可是新的呢。"
孙言殊脸上挂不住,微微泛了红。
这时候修竹搬了椅子来,就听大门被擂得山响,外头有人厉声喝道:"官府办案,不许围观!"
孙言殊吃了一惊,道:"这半夜的办案?"
修竹也纳闷,到门口去问外头的是什么官府办案,要拿什么人。
那门越发被擂得响,有人喝道:"混帐!还不快开门,耽误了案子,你有几个脑袋砍?"
修竹回头看看孙言殊,见他点头,才去取门闩。
修竹刚取下门闩,忽然"当"的一声,一只大脚把大门踢得向里猛弹过来,这一下势大力沉,直把她弹飞出去!
孙言殊和玲珑飞身过去想接住修竹,无奈离得实在太远,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摔到台阶下,挣扎着却没爬得起来。
玲珑忙着扶她,修竹站起来,仍忍不住疼,眼冒金星,豆大的汗珠子滚滚而下。
孙言殊一晃眼中已经看清楚门外光亮处站着一人,心里登时一沉。
外头一群身穿号衣的兵丁,簇拥着的不正是益州城里退休的官员梁三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