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梁大人威严地说:"经查有长孙无忌后人勾结江湖宵小,盗取高宗皇帝玉玺,乱我朝纲,枉为人臣,虽有皇恩浩荡,仍不思报效朝廷,竟尔密谋造反,奉御史中丞杨公命,缉拿归案,不得反抗,违者格杀勿论!"
那群士兵听了,发一声喊,一股脑儿拥了进来。
孙言殊被团团围住了,十几把刀子架在脖子上,动也动不得。
梁大人负了手走进院子,心痛地道:"长孙公子,我和你祖父相交多年,如今真是愧对故人,你犯了这样的事,我日后如何下去见他?唉!"
正叹息着,忽然兴贵儿眯缝着睡眼从屋子里出来,见了这阵势,唬得魂飞魄散,扯着嗓子叫了声:"娘啊!"就被士兵一脚踹倒,脸贴在地上半点动弹不得。
孙言殊道:"回大人的话,孙某所犯何罪?有何证据?小民惶恐。"
梁大人薄怒道:"你惶恐?你惶恐什么?那日在我家还那般风流快活!"
孙言殊道:"那也算不上密谋造反罢?莫非皇上新下了圣旨说从今不许断袖分桃?"
"住口!"梁三省大怒,喝道:"简直毫无羞耻之心,贪恋男宠,你如何对得起你的祖宗?!"
孙言殊冷笑道:"你那天赶我走,我就晓得你要去告密了,只不过不晓得你要等这么久,你这是要挖出所有枝节,好跟你的主子表功么?"
梁大人正色道:"你如何荒唐,我不是你父亲,也不方便管,可是你如今分明隐匿玉玺,谋反之心,昭然若揭,就算你家的老祖宗长孙无忌复活也救不了你。"
孙言殊声音不大不小,缓缓道:"我姓孙,并不姓长孙。"微微抬头笑:"那所谓玉玺在大人家里藏了几十年,大人又该当何罪?"
月色更亮,梁大人在习习夜风中仰头向天道:"我受故人之托,原本不知那是什么物件,情有可原。你等明明知晓那是大唐玉玺,还敢藏匿私逃,纵然百般狡辩也无济于事,痛快招了,免受皮肉之苦。"
正在唇枪舌战,进去搜查的士兵一一出来,跟梁大老爷禀报:"没有别人了,也没见着玉玺。"
孙言殊一怔,燕时予哪里去了?
七月十五特别番外
老奶奶跟燕时予说过:孩子,你八字里头缺火,阳气不足,原本要给你取名叫燕煜的,可是你爷爷死活不答应......
燕时予听了一脑门子汗,心想:亏得爷爷明白,不然孙子就生生给您卖了。
他知道自己原来险些要叫"艳遇",堪堪又是避过一劫,此事真是值得喝一杯庆祝,不禁十分开心,叫上修竹就一同上了街。
七月正是雨水多的时候。
燕时予撑了小油纸伞,手里捏着修竹的小手指头,听着伞顶上滴答滴答的声音,开心得不得了。
修竹走了十来步,忽然不要去了,嚷嚷着困,死活要睡了。
燕时予威逼利诱,但是一点效果也没有,不禁悻悻。
悻悻归悻悻,可不能败兴,于是叫修竹回去,自己还是打了伞去喝酒。
东顺是个好地方,好就好在它打烊打得晚,老板做得一手好小菜,附近十几里方圆的人都爱在他的馆子里坐坐,喝酒吃家常菜。
老板还有个小妾,专管结帐,每个熟客人都爱叫她到桌边来算帐,都爱拿大锭的银子叫她找,等着找银子的当儿,还可以和二夫人多说笑几句。
二夫人长得挺甜,笑得也甜,说话声儿也甜。
燕时予家里有了夫人和修竹丫头,对别的女人也是有心无力了,不过看还是要看的。
爱看美女,是男人的天性。
燕时予哼着小调去酒馆,街上没什么行人,夜风习习,青石板的路上偶尔有水溅起来,又是极安静的一声响动,弄得人心里挺惬意。
走着走着,雨停了,月亮完整地挂在天上,明黄的颜色很清朗。
燕时予收了伞,天上稀稀拉拉的还有几颗雨滴落在头上,清凉舒服。
他弯了眼睛轻笑,好个月圆夜,好个中元夜。
在鬼节出来喝酒的人......
燕时予随手打开扇子,夜风吹起他的衣襟袍带--谁说我们行云不是百里挑一的佳公子?
路边有些影影绰绰的东西,淡淡的看不清楚是什么形状,只觉得软软塌塌的不成个样子。
他视线瞥到扇面上题的字,一边嘴角挑起,眼睛又眯了眯。
百无禁忌。
那是父亲在的时候花很多钱请青城山的老道题的,泛着异香的墨,虬劲的字体,描金扇面......真不知道有什么用。
道士说降魔除妖,可是辛苦费还是要收的。
想想真好笑。
燕时予走得轻巧,前面一道阴影里突然有人开腔:"公子留步。"
嗯?这么清明的世道也能遇见劫道的?
燕时予站住了,笑道:"对不住,今天有兴致,一定要去喝一杯,钱不多,够请你的,要是不嫌弃,同去如何?"
月光如水,映照着地面的水渍,耀眼地反着金光。
那人冷冷道:"公子说什么呢?你后头跟了东西,你不知道么?"
燕时予回头看看,雪白的一件宫衣,一枝墨梅,发有金簪,腰系环佩。
"哎呀,你跟着我做什么?也要喝一杯么?"燕时予微微笑。
那东西狭长的眼似有寒芒闪动。
"呀~~~"它呼喊。
"什么?"燕时予不解:"你究竟去不去,说话呀,光叫有什么用?我也听不懂。"
阴影里的人哭笑不得。
燕时予还在和那东西絮絮,忽然雪白的衣袍象被风鼓起,眼睛的光已经变成紫色。
"危险!"那人轻喝一声,身子象大鸟般飞起盘旋,手里宝剑仓啷啷出鞘。
一把揪住燕时予的衣领,孙言殊不禁一怔--骨子里透出来的浑厚柔和之气让他惊讶,这么厉害的人物,大概不用他来救吧。
燕时予抬头崇拜地看他:"大侠,您一定是大侠罢?"
"白痴!"孙言殊心里骂道,宝剑挥出,挡开了漆黑尖利的十根鬼爪,叮的一声。
燕时予感兴趣地看孙言殊与鬼怪打斗,不时还赞叹鼓掌。
孙言殊头顶上青烟缭绕,给他气得半死。
呀!~~~~~
那鬼怪慌乱中出手去抓宝剑,没料到金光过处,它一条漆黑的手臂便悄没声息地落了地。
凄厉而绝望地叫着,今天,魂魄就要在此断绝么?
孙言殊护住心神,喉中一声清啸,人剑合一,自上而下地扑向鬼怪,想把它钉在当场。
浑身的气魄真华丽。
燕时予赞叹着,猛然发现不对劲:"哎呀,你这个人!"
手里的扇子一合,腰间的丝绦挥了出去。
浅浅的光芒过处,那鬼怪蜷成一团堆在燕时予脚下,雪白的宫衣皱缩着,墨梅已经糊成一团,金簪环佩吊在几根发丝上。
孙言殊一剑下去使尽全力,鬼怪一走,忽然空了,直直插在青石缝里,差点把人也摔了。
怒气冲冲地找那家伙算帐,不料只看到笑眯眯的一双眼睛,身上淡淡飘逸的是柑橘花的香气。
"兄台,得饶人处且饶人,今天是它的日子,就要回去了,想再看一眼花花世界。"燕时予低头看看那东西,叹气道:"还好伤得不重,去吧,明年我等你。"
那鬼怪站起来,看了看燕时予,点点头,蓦地不见了。
孙言殊觉得自己很傻冒。
燕时予摇着扇子道:"鬼仙,因为生前不懂得修炼之法,死后只得这么一点魂魄,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投胎去。"
老板的酒不错,老板的小菜也很好,老板的小妾不知道和谁生气,微微嘟着嘴,模样实在娇俏得很。
孙言殊喝得大醉。
燕时予眼睛笑得弯弯,手里折扇刷地打开,墨汁淋漓的四个大字:百无禁忌。
不思量 自难忘
梁老爷车马便捷,连夜将一干人犯捆了回到成都府,正端起茶杯来喘口气,忽然门上来报,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有使者到。
梁老爷十分惶恐,领着儿子迎了出去,但见使者年纪不大,一袭青衣,身后跟了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手里捧着一卷册子。
梁老爷恭恭敬敬地行礼,道:"下官梁三省恭迎使者,多多拜上节度使大人。"
那使者没工夫和他闲聊,展开书册给他看,却是鲜于大人亲手所书的一封信函,言简意赅,就是要他手里的孙言殊。
梁三省不敢不给,又怕得罪了兵部杨侍郎,正踌躇间,那使者冷笑道:"大人退了休安养天年,到底是在咱们益州地界,往后的走动还多着,何必顾忌他人眼色?"
梁老爷登时高呼不敢,叫儿子亲领使者大人去后院杂物房提人犯。
使者大人刚走了一刻,门上又来报,说是杨侍郎亲自来了。
只见一众男女拥着个相貌极威严的男子进来,梁三省吓得屁滚尿流,扑在地上只晓得磕头。
杨侍郎叫他起来说话。
梁三省两条腿直打颤,咬着舌头道:"下官没拦得住,叫鲜于大人把人先带走了。"
于是杨大人脸色很不好看,没和他多说几个字,叫手下人去追,临走的时候杨侍郎身边一个小子冷冰冰地说:"梁大人,你这个事情办得可不怎么样啊。你以为区区一个剑南节度使就给你撑了腰了?哼!"
这一哼,把梁大人的三魂六魄又震散了一半,想想鲜于大人的手段,又想想杨大人的严酷,心里油煎火烤一般的难熬,围着院子转了二三十圈。
忽然想起来还有几个家眷还在,叫提出来,各打了四十个手板,直叫鲜血淋漓,竹板浸得黑红一片,怒气冲冲地扔回杂物房去。
玲珑忍到半夜,取出随身带的小钢丝锯子,偷偷割断锁链,把修竹救了出去,回来救兴贵儿的时候被家丁发现了,打了一场痛快淋漓的架。
梁大人在众家丁的簇拥下出来看,只听见一个女子声音笑道:"梁家不错啊,这么多人招呼出来,只是今天仓促,只好得罪了。"话音未落,众人都觉得耳边飕飕的破空声响,有的脸上一痛,也不知道是什么。
那女子冷笑道:"可惜了我的暗器,浪费在一群猪身上,全然不懂得欣赏。"
众家丁顿时乱成一锅粥,那女子趁乱遁去,不知所终。
梁大人这一场忙活,至此全部落空。
却说孙言殊被那使者蒙了双眼放在马车中,一路颠簸,约莫跑了大半天,停下来吃饭。
有人给孙言殊解开了蒙眼布,跃入眼帘的,却是上官旭笑嘻嘻的脸。
孙言殊大喜,跳起来抓住上官旭的肩膀,道:"旭儿,我昨天听了玲珑说,还纳闷你去剑南做什么,原来是这样。"
上官旭笑眯眯地握了他手,道:"山人自有妙计......跟那个草包杨国忠比,到底还是我厉害些罢?"
孙言殊点点头,道:"想来玲珑也能把那两个救出去......就不知......不知......"
他想问燕时予的消息,但想起表弟和燕时予素来不和,这话就说不出口。
上官旭见他这个神色,只装做不知道,拉了他的手同去吃饭。
三口两口对付了些,仓促又上了路。
没过得了半个时辰,就听见小道上马蹄声急,十几骑人马赶了上来。
上官旭高声笑道:"来得好!二哥,咱们就和他们斗一斗!"
孙言殊接过他递来的长剑,神色凝重,低声道:"你小心些,不要伤人过多,到时候不好收拾。"
上官旭叹气道:"二哥,我看你日后总要后悔,这般瞻前顾后的。"
未等孙言殊答话,那十几个人中为首的长声呼哨,到了面前,厉声道:"反贼!还不束手就擒!"
上官旭大笑道:"你打得如意算盘,要抓你爷爷,须得一人留下一条腿一只手来!"飞身上去,剑若游龙,身形翩飞,和那人斗在一起。
这是朝廷捉拿要犯,又不是江湖英雄比武,孙言殊只好纵剑上前,替他挡住斜刺里来的一招。
上官旭在紧急中回头向他一笑,揉身又上,剑走轻灵,专刺人的脖子膝盖,转眼间那伙人已经倒下了五六个。
那为首的越发狂怒,喝道:"尔等罪加一等,再不回头,神仙难救!"竟不遮挡,将手中厚背刀高举过头顶,使尽全力劈下。
这一刀以攻代守,却把二人逼退了好几步,那人又迎面砍将下来,刀风扑面,竟有削割之痛,孙言殊沉声道:"好!"反手轻轻提剑撩上去,顺着刀背堪堪削到那人握刀的手指--他若不弃刀,这手就算废了。
孙言殊使劲将刀背往下压了压,低声喝道:"撒手!"
不料那人甚为有骨气,紧紧握了刀把,咬牙望上架去,就是不撒手。
孙言殊不愿出手太狠,和他又过了几招,无奈这人实在不是他的对手,终于给他逼得大刀脱手,跌倒在地。
那边上官旭已经收拾了余下人等,过来笑道:"二哥,你的功夫怎么撂下了,这等角色也费这多劲。"说着就要挺剑刺向那人胸口。
孙言殊拦住,看了那人一眼,道:"算了,这人很有骨气。"
上官旭悻悻收了剑,道:"妇人之仁!"想不过,又踢了那人一脚。
两个人紧赶慢赶,也没赶得上投宿,只好寻了个背风处停好马车,将就对付一晚。
孙言殊把中午买的馒头拿出来烤,看了一眼上官旭,黯然道:"连累了你,真是罪过,这么荒郊野外的,又冷又脏。"
上官旭搔了搔头,道:"二哥,咱们不说这个。我问你,这个玉玺究竟是怎么回事?做弟弟的为了你,就死也行,可你至少也让我死个明白,到了阎王那里,也好有个说法。"
孙言殊仰头看了看天,思索了半晌道:"说起来真是惭愧,我是全然摸不到头脑--这玉玺既然是我父亲交给梁三省的,他怎么可能连看都不看就替他留了二十几年?如果看了那是什么,却不举报,是怕追究他与反贼结交,连累自己么?但他当时不举报,此时再举报不是更惹人疑心么?我前脚掉了玉玺在地上,他后脚就跟来抓我,还是奉了杨国忠的命令......莫非,当年他就已经举报了,但是为了捉拿我一家,斩草除根才忍了这么多年?我家和他究竟有什么恩怨?我家和杨家又有什么恩怨?"
上官旭听得头晕,一面吃馒头一面道:"二哥,你莫说了,我实在不明白--反正这姓梁的老奸巨滑、两面三刀、言而无信、不是好人......下次遇见,一刀杀了就是。"
孙言殊仍旧锁了眉毛想:我父亲和杨家应无瓜葛,如今倒是母亲......或者外公......或者......姨夫?如果是当年有人把此事按了下来,想必是有什么更深远的计划?但是怎么能料到二十年后是杨国忠当权?杨国忠又怎么能知道这二十年前的事情?......更奇怪的是,父亲究竟如何偷出来玉玺?他要玉玺究竟做什么用?
此时天空阴霾,完全没了月光,只听得远远近近一阵风声呜咽着在树林中穿过,孙言殊想得入神,猛然觉得脸上一凉,却是一滴雨。
正犹豫着,那雨眼见着密实了,细细的如牛毛般撒了个漫天漫地,夜深人静,只有淅淅沥沥的雨点下在落叶上的声音,无比寂静。
低头看上官旭,却已经合了眼靠在自己身上睡着了,他本来长相随着母亲,在火光映照中那密密的一排睫毛上竟有一滴极细的雨珠,更衬得脸色晶莹、年少英俊,此刻睡着了,少了些轻狂,多了些憨态,居然可爱得很。
可惜,这种可爱不是自己能消受的。在遇见燕时予以前,他甚至从来不敢想象自己会真心喜欢一个男子。
这不是有些奇怪么?
这种喜欢和那些王孙公子们包小倌儿是不一样的,究竟哪里不一样,他似乎有些明白,却又不能确定。
孙言殊笑了笑,把上官旭送到马车上,那孩子只是咕哝一声便又睡了。
孙言殊自己却撑了伞又站在雨地里,火堆已经灭了。
这般逃难的时候,居然有了闲情逸致听雨。
他自小从未娇生惯养过,这几天的变故虽然不小,却也没把他吓住,此时忍不住回想起母亲说过:你要是有你父亲一般的活泼机敏,我也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