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对你们的事十分在意,短时间内怒气难消。不过我已经替你们求了情,皇上答应暂不行刑。”
虽不算最好,三人却都吐出口气,一时轻松不少——在外面就知道和珅深得皇宠,如今有他说话,还怕自己没有活路!
“还要委屈三位在此小住一阵,请放心,我交待过狱官要特别关照三位。”那样笑颜,在富殷李三人看来简直比观音还要美丽,忙不迟道谢许愿出去后如何感激。
和珅听着,笑而不答。三人竞相抬出自家最珍贵之物,生怕和珅改了主意或是单漏了自己。最终和珅又宽慰他们一番,这才离开刑部牢狱。
第二日和府内管家呼什图进宫来报,说是收到富勒浑、殷士俊、李世荣三家送来珍宝玉玩——这三人家里本来在朝中有些势力,眼见的查抄了儿子,送礼又无门,此时知道有个救星,天未亮都送至了和府外。见到呼什图也直呼大人,又扣又拜。
呼什图说得形象,和珅不由微笑,那笑容里却有些呼什图看不懂的意味。只是不敢问,报完后就退出了宫外。
又过了几月,三人终于从牢中释出。从入狱到释出整整半年时间,出来后家人都有些不敢相认,又是心痛又是欣喜,都是哭作一团。少不得再至和府送去谢礼。
三家本以为儿子能出狱就是万幸,而和珅不但让他们免了罪,还在皇上那说了好话,为其谋得京中小官——虽不比原来督抚之职,也让三家人对他感激泣零。从此认准和珅这靠山,死心巴结。
然而事情没有完结。
一年后查出三人在闽渐任职时对台湾总兵柴大纪贪劣罪行失察,重下刑部狱,论绞。
三家人又一拥至和府,不久释出。
而时隔不多,皇上以在职“废弛玩误”罪名发配那三人至新疆伊犁,一年后经和珅活动释放回京。
过不多久,三人充军热河,后再释放回家。
……
如此几抓几放,三家财尽人空,却始终对和珅充满感激。
从热河充军回来,三人照例至和府拜谢。和珅看看他们送来之物,却是冷冷一哼,随手打翻在地。
三人心中一惊,富勒浑惶惶答道:“和兄,这已经是兄弟们家中仅剩之物,只要和兄你在皇上面前再替我兄弟美言几句,以后兄弟得了什么都给你送来……”
和珅只是冷笑:“谁是你兄弟?送礼的人和府从来不缺,要你们何用!”
“和兄,你不能不顾我们同窗之谊啊!”李世荣急道。
“……这个和某可是一天也不曾忘记。”那笑容如此美丽,却又带着说不出的意味,让三人背后生寒,“倒是三位贵人多忘事了。”
那样带着寒气的艳眸扫过,富殷李只觉这和珅与前相比像变了个人,禁不住心中一颤。
“那韦玉可是比你们聪明,早早就躲了开去,”和珅眼神忽然又柔下来,“不过他也没躲得了多远,若你们有兴致,可以到玉翠楼去见他。如果付不起钱,就说是和某让你们去的,想必那楼主不会不给和某这面子。”
三人俱是大惊,那玉翠楼乃是京城里有名的男娼之所,客人都是非富既贵之人。而使其出名之处,则是在于那里是专为有钱人见不得光的恶劣嗜好服务之所!
“和,和兄,你在跟我们开玩笑吧……”富勒浑想笑却笑不出声。
“大哥,你搞错了,和兄一定是在说韦兄常去那里——看他长得那么秀气,想不到果然有那嗜好……”殷士俊嘴里说着,却连自己口气也不肯定。
“他是长得不错,在官学时就已非常惹人注目,现今你们再去见他,肯定是惊艳。”和珅笑容如此温和美丽,那三人却都再没有一丝欣赏之心,“他现在可是玉翠的楼柱了。”
屋内空气瞬时冷凝,三人连大气亦不敢透,却仍是一脸不明。
“本来我是将他送给了长安,可是长安却很生气地拂袖而去,没办法之下只好把他送去那里。”白玉杯口优雅靠近艳丽朱唇,眼神无比魅惑,“不想那楼主相当感谢,买金之外还送来不少礼钱,倒叫和某有些不好意思了。”
看看眼前呆若木鸡的三人,和珅再次轻笑出声——亦如多年前那个让他们失神的笑颜,百花退色日光淡然。
“再告诉你们一些事,”再茗一口茶,和珅缓缓将杯子放回桌上,“最初贪污的案子,正是和某递上去的,而让阿桂和雅德办这案子也是和某向皇上提的议。他们若包庇了你们仨,我便可以借机连他俩一起打击;若是不然,你们的罪就定了,世界上便只剩我能救你们。”
“他们都很聪明,没有护短。这样你们便掉入我的陷阱——你们也真是笨,为什么皇上只盯着你们?贪污犯案的官员如此多,怎么就偏偏你们错一点都不行?”
那双凤目闪动着人禽无害的光芒,莹润朱唇里轻轻吐出轻松悦耳的语调——这些平日让三人迷醉之物,此时皆染上惊恐之色。
“难道,是你……”
“没错,盯住你们的是我。”和珅看着富勒浑,给他答对的笑容。
“为什么……”
“还没想起来吗?在岳父大人收养我的那个晚上,驴肉胡同——那个漆黑的夜晚!”
三人面色不由一变。
“想起来了?其实和某对你们还有些感激,如果不是你们,和某今天或者不会有这样的权势地位——怎么办呢?和某可不是不知恩图报之人……”
说着那秀眉微一蹙,像是进入了苦思;而屋内另三人都盯住他闭紧的唇,浑身颤抖。
“最近里脑子越来越不好使了,想个罪名也那么难——算了,我不杀你们,不过也不想再见到你们。”
此话说完,又再恢复以往平和语气——
“呼什图,送客!”
一月之后,富勒浑重病而亡,李世荣因酗酒闹事被街头混混重伤至残,殷士俊则消失在京城中。有传闻说他上了倭寇船,最终死于海难。然而此事并无实证,不可或知。只有那玉翠楼生意兴隆,而头牌早已换了他人。
——韦玉在卖至那里三个月后不堪折磨,以刀子刺入了自己心脏。
十二
九连环
(十二)
雨夜。
寒风起着暴雨,深黑夜幕中电闪雷鸣——刹那间犹如白昼,电光映出那丑陋恐怖的男人面庞,雷声却掩过那直刺天际的惊叫。
雨,仍在下。
……
和珅坐在书房里看书——难得回到家来,儿子在院内与侍从嬉戏,欢笑的童声偶尔传入屋内,引起那俊美面庞慈爱笑意。
丰绅殷德几乎是和珅一个模子雕出,不但面容相似,小小年纪头脑异常聪颖。时常将府内大人耍得欲哭无泪,辩得无话可答——这其中当然有他是公子的相让成份,然而不可否认的,他各方面均远超于同龄孩童。这也是和珅格外疼他另一原因。
像今日皇上去了太后处,他就捡了空子回家——果然儿子一见他就一阵风扑过来,冯氏好说歹说将孩子从他身上拉下,又叫呼什图出了什么新游戏,这才骗得他跟着到院里玩耍。
——门吱呀地开了,进来的是冯氏。
冯氏将刚炖好的参汤从盘内取出,轻轻放至桌上:“珅哥,难得你回来,我好久没下过厨,也不知能吃不能。”
“既是霁雯(注1)亲自下的厨,怎么可能不能吃呢。”和珅含笑端起白瓷碗,尝了一口——冷热合适,调味适中。不由连连点头,“果然还是霁雯最懂我口味。”
冯氏看他吃得心急,脸上绽出柔柔笑意。一转眼又看到桌上卷轴,随手打开:“咦,珅哥,这是谁的字?”
来和府送礼的甚多,和珅常不在家,礼品多由冯氏收拾。然而这一副字却并不是那些名人古迹,看纸张仍是很新。
少小闻诗礼,通侯尽冠军。
弯弓朱雁落,健笔李摩云。
原来是首诗,却不是丈夫笔迹。
“哦,那是袁枚兄在我官学毕业时所赠的诗。因为觉得珍贵就收了起来,今日里找书才又把它翻出。”正疑惑间,和珅已喝尽了参汤。
“原来这诗写的是珅哥你,我丈夫果然是个文武全才。”冯氏轻笑出声,“这参汤厨房里还有,等会儿叫长二姑给你送来。”
“怎么你也来笑我,”和珅也跟着妻子笑起来,“这诗我转送想给儿子,长大了要超过父亲。”
“超过父亲?你对我们儿子要求真高——他现在连字都不能识几个,你已经在想这些了!”正说话间,门忽然撞开,幼小的身影很快粘住和珅。
“阿玛,厅里来了客人,说要见您。”
来的人是海宁。
他原是云南粮储道与贵州按察史,送了不少礼至和府换了个奉天府尹差事,这次来正是临行前拜望以表感激的。
这样的人和府里进进出出不少,而和珅常在宫里,因此很多连他面也难见到,这次海宁算是赶上了巧。
“和大人。”
一见面就是大礼,和珅将这几乎大了自己一倍的人扶起:“海大人怎么这样多礼。”
套过几句寒暄,海宁终于进入正题:“和大人,小人有件事要跟您商量,几次来和府您都不在,因此小人一直没敢离京。”
原来他并不是赶了巧,而是来了几次都扑空。
“当今圣上举廉洁恶贪污,却总有人明知故犯——小人这里有云贵总督李侍尧受贿实证。小人本想向皇上参奏,又恐自己官卑言轻,弹不了李侍尧反把自己赔进去。”
那李侍尧本是汉军镶黄旗人。先后出任军机处章京、热河副都统、户部侍郎、广州将军、两广总督等职,有过目成篇一眼识人本领,颇得皇上重任。
而他每一次升官,都是由血淋淋的战功换来,因此平日里对于和珅总是不顺眼。而和珅虽表面上笑容带过,心里也总带着根刺。
这海宁是有心计之人,他知道和珅与李侍尧有些过节,这一消息可比得过送上黄金千两。
和珅看过他送上的证物连连点头:“海大人一心为国,皇上岂有不明。明日早朝和某就与皇上奏明,你只管将则子递上,什么事和某替你担着。”
海宁知道这回押对了宝,谢过恩喜滋滋离开和府。
第二日早朝,和珅果然将海宁有奏之事说了,皇上宣海宁进见。
那海宁几时见过天子面目,呈上则子跪于地下,连头亦不敢抬。太监将则子递至弘历手中,下面大臣不知海宁欲报何事,也都屏气等待。
只见皇上龙颜愈发严肃,朝堂之上竟只闻微风拂过之声——
“这李侍尧,朕对其贪污之事也有耳闻,只一直念他战功不愿多加追究,不想他竟拿朕的恩惠不放心上,益加地放肆起来!”弘历一掌拍在奏章之上,朝臣们亦跟着一震,“朕若不治他,岂不是教天下官员们都有样学样——这大清国如何还能续存!”
众臣子皆是一惊,这李侍尧在京时也算是个豪迈汉子,是现今朝中少数公然不买和珅帐之一。大清江山哪里出了叛匪骚乱,只要他去,便是快刀乱麻,一直以来甚得皇上器重。只是素来与和珅不合,这才被皇上调至云南,不想和珅仍是不肯放他!
缓了一缓,皇上怒气稍平,又再接口:“只是事关朝中重臣,而此奏乃是海宁一面之辞,朕以为仍不足以为信。”
“朕还要派一钦差前去调查。”
……
早朝散去,和珅并未到平日办公之处,而是径直入了养心殿。
弘历将他招至身边:“朕知道你的来意,李侍尧的事,朕自有分寸。”
和珅如常沏过茶来,立在一旁竟是什么也不说,静静磨起墨来。
弘历抬头看他,那双凤目却毫不斜视,仿佛世上只剩磨墨这一件事情——那浓密纤长睫毛半垂着,说不尽心事。
一时有些心软,又再开口:“朕知道他持着功高,与你常有不合,也已将他调往外省——他毕竟有功于朝庭,朝中贪者又不只他一人。如今朝中尽知朕宠你,也多有微词,若朕再严惩于他,不是愈显不公吗。”
“皇上圣明,”那双眸子仍是不肯看向弘历,“这些奴才都懂,奴才不敢怨皇上,奴才只是为皇上伤心。”
“为何伤心?”
正在磨墨的手停下了:“皇上何苦为了奴才令他人有话可说呢,皇上明明是千古明君,如今却被奴才累得如此,奴才……”
“怎么了,谁又欺负你了?”心疼地将他拥入怀中,“忽然说这些。”
“……皇上,奴才自己心里明白。从入宫到现在,奴才即无功绩又不是科举出身,能到今天地位都是皇上恩赐,被人指点也是无可奈何……”和珅还想再说,已经被弘历以指封住了唇——
“又在胡说,你有没有功劳朕心里清楚。”
“皇上待奴才好,奴才怎会不知——奴才恼的,不是人说奴才怎样,而是他们口气里对万岁这般恩宠奴才的不满啊!”
“皇上……”那面孔里愤慨中带着一分娇嗔,忧愁中带着一分媚惑,看得弘历尽将之前想法抛至一边,心中只剩满溢怜惜:“那和爱卿想如何呢?”
和珅微微一笑——当皇上这般称呼自己,十成九就已经依了他。
“请皇上允许奴才离开一阵,奴才想去云南亲查李侍尧一案。”
而听到这番话,本来带着笑意的弘历却皱紧眉头:“不行,李侍尧一案朕已经有了人选,何况朕早说过,不会再让你离开朕半步!”
“皇上,”和珅知道弘历还在意新教之事,虽心中温暖,但这趟却势在必行,“这正是非奴才不可的差事——朝中大臣都知道奴才与李侍尧不合,海宁也是奴才带来,若是让其余官员去查,查出了治罪他们可说是皇上偏臣;若是查不出,他们好说是臣持着皇宠谋害朝庭重臣了……”
说着声音又再低下去,无限忧愁。而弘历只听着,不发一言。
“只有奴才亲自去将他罪状查清罪名落实,才能让朝臣们看到奴才能力,明白奴才不是公私不明乱咬人;才能封住他们的口,知道皇上不是被奴才迷惑,清楚皇上圣明。”
和珅看皇上仍在犹豫,又再继续说道:“那李侍尧贪污一事,以奴才所见十有八九是实情。前次他回京述职时,奴才曾与他谈过几句。他嘴里满是从前功绩,夸的都是自己如何英勇从不提皇上福泽,态度傲慢不将人放入眼内。而奴才看他身上所佩,都是所值不菲之物,绝不是普通朝臣所能拥有的。”
听到这里,弘历却只看着和珅,神色与平日大不相同,只看得和珅手心冒汗。
许久,弘历终于开口:“朕一生最恨为官者贪,却不想还是有例外——你刚才说的都在理,只一件——大臣们说的没错,朕确是被你迷惑了。”
“皇上……”和珅知道皇上在说自己,却一时摸不清皇上语意,不由惶惑。
“好,朕就准你所奏——待明日过后,朕就封你钦差,与喀凝一道前去云南。那喀凝与李侍尧本有些交情,有他作个见证,你查出什么别人也不能再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