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马戛尔尼自然是一字不识的,却是一直对这方块文字好奇不已。现在看见,当然愉悦,一颗心全都被这幅字吸住了,啧啧赞叹不住。
如此爱不释手,全部神经都在听和珅讲解文意上了,哪里还记得什么英皇命令!
一张字赏完,还有两幅写意山水,直看得马戛尔尼称奇不已。等他回过神来,和珅已经在告辞了!
连辞行礼都送了,再不开口别说皇上,只怕是连和珅都难见到。马戛尔尼急急忙忙再说起想进见皇上。
和珅看如何也再搪塞不住,便说:“在我大清,臣子有事想奏请皇上,都是先递奏章的。皇上政事如此繁忙,要面见恐怕很难。勋爵若有事相商,不如写在纸上,待和某转呈。”
那马戛尔尼虽然不愿,想想也无他法,只好点头应了。
至于后来他写的割地给英国人居留,开放港口,英使常驻北京等等建立国中之国的六条,都被乾隆全盘拒绝,只能灰溜溜回国,又如何写了游记等等,不再赘述。
只后人大多记住了“最礼貌的迎接,最殷情的款待,最警惕的监视,最文明的驱逐”,并常引以为豪,却忘了成功执行这项命令的人。
从使馆出来,和珅没有回宫,只调转了轿子方向,径自入了和府。
冯氏并未料到他会回来,直到他进了内屋,这才喜出望外——而和珅却只丢下一句我回来了,便扑倒在妻子怀中,沉沉睡去。
冯氏捧起丈夫俊脸,轻轻抹开他眉间纠结,一滴泪水已消然落下。
……
既心疼他受伤,又盼着他受伤后回来。
这份心情,要叫她跟谁说呢?
廿六
九连环
(廿六)
一夜雪停,京中忽而换了模样。那一片的冰雕玉琢,雪树银花,遮去了人世间五色,掩埋所有酸甜苦辣味道。
几只小雀在院中乱跳,圆肥的身子不几下便在光洁雪面蹬出大大小小三叉的爪印来。叫得欢时,转动下脖子,那圆亮的眼睛便盯着某个方向,深思一般——却又绝不是深思,只是一会儿,便又叫上几声,蹦跳着别处去了。
“——啊!”
一声惊叫破窗而出,轰地一下,几只鸟散去了,却又不肯飞远,躲在墙边枯枝上,歪着头看。
那屋子里面,春光无限。
弘历是今晨才知道和珅好了。
以往和珅在初雪后请假都是惯例,朝中人都知道他会腿疼,每当此时弘历也是格外心疼他;然而这次却不同,听到和珅请假,弘历几乎想要设宴欢庆——早朝才一结束,他也不顾其他,急急就赶到和珅处了。
和珅并不在家,病发时正在宫中,皇上随后即到,因而就不曾回去。
弘历进屋时,抬眼便见了床上秀眉紧蹙,双眸含泪的美人——许久未见他这样表情,当真是开心不已。
“怎么,你能觉着疼了?”
挥手退了他人,弘历三步并成两步迈到床边坐下。而那紧缩着小脸的人儿却似耐不住这久不经历的疼痛般,本来只是含着泪,听到他这一问,所有委屈都倾出来,顿时粉颊便划出两道清痕来。
“皇上……”
“好了好了,朕知道,来,让朕看看。”弘历柔声劝着,语气里却颇有几分忍不住的愉悦。嘴里说着同时,一手已掀开了被子,谁知道那被下竟是没有遮掩,一双玉腿就这样显在他眼前!
“啊……皇上!”
被子一掀,冷气便直接袭入那薄得透明般的肌肤里,和珅不由惊叫,才想将腿缩起,已被弘历捉住了脚环——
楚楚可怜的眼神,微微颤抖的身躯;艳唇已被他贝齿咬肿,睫毛上闪耀着泪光点点;连呼吸,都像带着诱惑的香甜——是有意,还是无意?是害怕,还是欣喜?是真情,还是假意?
似乎再也辨别不清。
似乎再也没有区分的理由。
就算心已经不需要了,身体还在一起。伸出手,就可以抓到。
紧紧纠缠的身体,身下的人儿似乎比从前更为忘情而投入——毫不掩饰的妖冶,不顾羞耻的大声呻吟,没见过这样的他,却可以挑起每一个看见人的所有欲望!
……
曾经怀抱过一丝幻想,终于只是奢望。
再也……
当空气中只剩下一个人的呼吸,当冰冷的感觉再一次侵袭了身体。
脑中很空白,心里未曾有过的平静。跟所有迷惘道别,因为答案只有一个,他早就明白,只是不肯承认。
收拾过身上痕迹,推开想以皇上之名阻他的护卫,又是那样笑容满满地,和大人起轿。
……
“干爹,这是你要的书。”
少妇白藕般的手臂从朱帐中探出,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弧度,拿起床边矮柜上几本册子,又再缩了回去。
只是唇角一勾,她已失了魂——这样颜色,将全天地美好事物加起来,只怕也要为之黯然。
“难为苏凌阿有心了。”
“……干爹,”少妇稍稍挪动身体,完全贴在他怀里,“这书我看了,写得不错,然而只是些情情爱爱,看不出什么上心的。”
“有什么可以上我家纳兰的心的?”狭长凤目一眨,仍是一弯笑意。
“……纳兰只愿干爹少去豆蔻卿怜那边,再少找几个姐妹回来,也不要去找那些戏子就成!”
“想不到纳兰醋劲这样大呢!”他大笑出来,然而少妇却是神情一黯。
“为什么,你不回他身边?”
“什么?”他问。不知道是真没听见,或者?
“没有。”少妇摇摇头,“只是好奇干爹你为何非要这书不可,这不是禁书吗?”
“……”他忽然沉默,“只为了上面一句话而已。”
说罢,再不给少妇开口机会,红帐之中,很快已是娇喘不断。那被遗忘在枕边的书面上,苍劲的笔法入纸三分,却只有三个字。
——石头记。
嘉庆元年,七月初七,和珅两岁的小儿子病重不治。正当他悲痛之时,他的结发之妻冯氏因禁不住这噩耗,终于撑不住久病的身体,撒手人寰。
双重打击几乎完全将他毁灭,然而,未等他从悲哀中喘息,嘉庆三年初二,乾隆驾崩。
初三,嘉庆命捕和珅,初八日,赐死。
“和兄,以你的聪明,为何不曾为自己留下后路?”
“后路?从踏入官场那一天,便再没了后路。”仍然是一样的笑容,一样的醉人。
“我所庆兴的,就只有霁雯比我早走了一步,不至于受苦;而丰绅殷德,他跟我不一样,他是个好孩子,不曾受过官场一丝污染——有公主在,我也不担心他。”
“……你,早就料到了?”
“弘历,”迟疑只有一瞬,他没有改变称呼,“呼吸停止的时候,也就是这个身体死亡的时刻。”
“他不能放我的,他的自大和自私都不充许——或者有爱,跟那些比起来,却只是如此的微不足道,而我……”
隔着栅拦,福长安静静地看着,看着晶莹的水痕滑落,打破僵在那绝世容颜上的笑容。
“我也再没有存活的理由。”
……
嘉庆颁了他罪状无数,每一条都足以死千百次;而他自己,却连一个存活的理由也找不到——无论是珍爱的,还是痛恨的,全部都已消失——剩下的,或者只是手中的白练而已。
或者,只有死而已。
人生,如果就是九连环,聪颖的人便不会身陷其中。
纵然解了千百环,终于还是出不了局,终于还是脱不掉这情之一字,爱之一环——不是无法解,只是自己抓住套在脖上,如何可解?
福长安靠在狱墙边,眼睛直直望着那悬在半空的人影——最后,他仍然是近在身边,也仍然是伸手不及。
——下一次,我只愿再不会遇见你。
那么美妙的嗓子,再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连最后一句,都是他的,都不肯送给就在面前的自己。然而——
“下一次,我只愿还能伴你一生……至死。”
……
收拾过倾倒于地面的空杯,小太监轻手合上福长安的双眼,一行人匆匆离去回报。而听着小太监的报告,嘉庆帝亦只有深深叹息。
他记得,他怎么忘得了,第一次在御花园中看见那天仙一般的人,如何看呆了的自己,如何狼狈地躲在假山后;他也记得,他怎么忘得了,皇额娘如何狠毒地咒骂着那个人,如何的每日以泪洗面;他更记得,他又怎么忘得了,皇阿玛临终之时,如何用力地抓着自己肩膀,张大了嘴,却始终发不出声音——那眼神,他懂。
——你本是忠良之后,只不过受了他骗,如果你愿改过跟随朕,朕绝不会为难你。
——那么,皇上,请您赐臣一杯毒酒吧。
忽然想起那日狩猎时,福长安毫不犹豫的回答。
心里猛然冒出一股怒意,用力转过身一背手:“传朕旨意,立即抄查和珅家产!”
闻讯的豆蔻坠楼,而后卿怜亦随之上吊,护卫侍女纷纷回乡避难,一夜之间往日繁华的和府,竟变得人迹罕见!
国丧,新帝亲政,以及查抄权极一时的宠臣。
京城中一时热闹非凡,议论纷纷。
……
远离京城,在那些议论渐小渐无的某村落附近,一辆牛车吱呀地缓缓前进着。
赶车的汉子双手扶着车把,扭转过身体:“姑娘,你这是去哪呀?”
“去投亲。”少妇的笑容很苦,却无埙她天生的美丽。
“那你手中的是啥书?”
“这个?这是我干爹的书。它本来是禁书,是我干爹费尽了心机,才让它得以流传。”
“哦,那是什么书?”
“……《红楼梦》。”
干爹,我这一生,是不是也只是红楼一梦?
……你说的那句话,我现在懂了——原来,你早就知道。
少妇抬起头,火烧一般的天空如此低,压得人喘不过气。偶尔一阵风吹来,舒服得叫人叹息,那一页页书被翻动,文字在空中飞舞,看得清的,却只有一行字。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
……
完。
2006年1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