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不起的,对方可是九五至尊。
收拾过心绪,在轿子停下之前,他已重新为自己定了位。
——早在他还是孩童时就已经明白,软弱和哭泣都不是他的权力。这个世道,只要表现出哪怕一点退缩,便会立即被吞噬得尸骨无存!
皇上曾问他为何不称臣却总称自己奴才,只因他从一开始就清醒——不是朝中不可一视的和大人,不是风光满面的公主丈人;他始终,只是皇帝脚边一个小小弄臣而已。
是皇上过分的宠爱让他忘了这一点,如今只是被再次提醒。
他是,没有资格拒绝或者生气的。
……
第二日里,和珅便已经回到宫中,继续寿典未完的筹备工作。
皇上一直未召见他,除了寿典事宜他亦未曾踏进养心殿。一来确实是忙,二来他虽是想通,却始终心里芥蒂,只怕见到皇上难以讨好,又再触怒龙颜。
如此一月里回家次数竟比以往三月还多,冯氏丰绅殷德都是开心得很。而空闲时福长安也会邀他小酌,倒也不觉寂寞。只是繁忙时留在宫里过夜,夜半常常忽然失落。
一日和珅正在庭中看武师教丰绅殷德拳法,却有侍女来报说夫人请他至前厅,有客。
进了前厅一看,却是弟媳和他的一双侄儿侄女。弟媳不住流泪,而冯氏则柔声相劝。当即走上前去问何事。
弟媳见他行过礼,却只是哭说不出半句话来,最后还是冯氏替她说完。
原来竟是真如和珅之前担心,福康安几次三番找和琳果然没有好心。
初时和琳去了,回来时面色就有些不对,问他却说无事;而后和琳去福康安府上竟是日益频繁——福康安本就是和琳上司,因此也未觉得不对;近来和琳竟是一去彻夜不归,问起来说是军事不可说,便开始起疑,只是没有说。
前两日弟媳回了娘家,本来说好是后天才回,然而姑嫂间起了矛盾就在今日提前回了家。才进内院便听说福大人来了,便绕过前厅直接进卧房——谁知那福大人不在前厅,竟是与和琳二人卧房内相拥而眠!
话才说完,那厢弟媳已经抱着两个孩子放声大哭。那俩孩子年岁甚小,只见了母亲伤心,便也跟着大哭起来——和珅心情本来不佳,听说这事正在气头上,给他们一哭更是心烦意乱!
猛地一拍桌子,总算是暂时止住了哭闹之声。
“你可是从家里出来就直接到了这里,这事情亲家可曾知道?”
那弟媳何曾见过这总是笑容满满貌美如花的大哥生过气,只吓得忘了哭泣,几分僵硬地点了头:“我才从娘家吵了架出来,怎好意思立即回去。”
“那好,你先带着孩子安心住在这里,这事情我来处理——福康安真好大胆,竟敢欺到和某头上了!”这后几字几乎是咬牙切齿,只听得其他几人禁不住浑身一颤。
“珅哥……”
冯氏还想说话,却叫和珅一摆手打断:“霁雯你收拾一下,带弟妹和孩子们去休息。”
看着丈夫骇人面色,冯氏叹出口气,领着仍旧惊魂未定的弟媳和两个重新开始哭泣的孩子向内庭走去。
——这莫非是报应?珅哥牺牲自己将全部希望放在弟弟身上,而弟弟竟然……
珅哥此时心里该有多难受呢。
和珅一人坐在厅中,几乎将肺也气爆了——
福康安呀福康安,我和珅见你常年在外打仗,本想与你井水不犯河水,偏生欺到我头上来!和琳是你动得的么?这回不治你,你还真当了我和家人无骨好欺!
转念一想,却又担心起和琳来。琳弟受了这样委屈,为何不肯跟他这大哥说,如今还叫弟媳看见,叫他今后如何见人……
想到此处,不禁地长吁短叹,心中烦闷成一片。最终一掀衣摆,站起身朝外走去——
他原意是去和琳那里,下人还在备轿,门外已经报和琳来了。
轿还未停,和琳已经掀开轿帘,未想到和珅会来府外迎接。一时未有准备,脸色一红,反而不敢落轿了。
和珅心疼地看他,竟似削瘦许多,神情也颇为黯然。如此更添了他心中自责——早已看出了不对,竟还是疏于关心,只道自己为难!琳弟定是看出他近来心情不佳才一直不肯说的!
兄弟二人各怀心事到了前厅。
在厅内坐下,上过茶和珅便驱走了下人。
“大哥,听说她和孩子们到了这里?”还是和琳先开口,和珅听着却是眉头一皱。
“这‘她’是指谁,你怎么这样称呼自己妻子!”缓了口气,却又叹道,“没错,我已叫霁雯带弟媳和孩子们休息去了,好在弟媳没有回娘家,这事情没有闹大。有大哥在你就放心吧,这段日子你受了委屈,大哥定帮你讨回公道。”
“委屈?”和琳听他这样说,不由睁大眼睛。
“弟媳都跟我说了。这种事情你也不用太在意,过了就忘了。剩下来的大哥替你处理,敢动我和家人——让他逍遥他就以为我和珅好欺负了!就算他十个福康安,一样叫他吃不了兜着走!”才刚压下来的火气,说着竟又窜出来,那狠毒的口气连和琳听了都不由一惊。
——从小到大只见过大哥一次这样眼神!
那次是他兄弟二人去亲戚家借学费,管家的门都未让进,他二人苦苦哀求,那管家不但不理,最后还放出凶犬。
当时他吓得想跑,却被大哥拉住——恶犬是人跑就追的。大哥如此说着,在地上作了捡石子动作,高举着手瞪那只狗,那狗狂吠着,却是没有扑过来。他吓得腿都软了,大哥却一直瞪它,那样凶狠的眼神气势上竟是毫不输给恶犬!相持许久,许是管家也佩服他了,这才将狗唤回。
学费自是没有讨到,但那时大哥的眼神却一直铬在他心中,十几年来没有忘记。
而后没有多久,大哥就像换了个人一般,整日里笑容满满,再也不见笑容之外的情绪。虽然大哥待他一如既往,他却很难再猜透大哥心思。
“大哥……”
和珅正在气头,听到弟弟唤他,嗯了一声等他说话。
“我不知道大哥都听到了些什么,不过我只想说一件事情——我……并不恨他。”和琳本来难以启齿,但话已开了头,虽然那边大哥满面震惊,反倒让他一口气说了下去。
“最初时我也很困挠,福大人竟然对我说了那些,实在叫人无法接受。然而日日相处下来,又觉得他实在是个爽朗之人,或者说,那就是所谓的真性情,是我兄弟二人欠缺的。不知不觉自然地被牵引——虽说开始时是被他所迫,可是到现在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我不恨他——不,也许我也是喜欢他的。”
这一番表白可谓是情真意切,听在和珅耳里却无异于晴天响雷。
“换作是别人,大概要顾虑许多,但我的亲人就只有大哥一个,如果是大哥,一定能够理解这种感情对吧。”见和珅不说话,和琳便接着问。
“……你凭什么说是我就能够理解——我为什么要理解!”
本来就算是气愤也只是很简单的事却因为和琳这番话变得复杂起来——琳弟这趟过来,和珅本以为他是来找弟媳的,谁知他竟是为了给福康安求情而来!一时之间对福康安的愤怒竟成了怨恨!
“大哥?”看和珅神色怪异,和琳不由有些担心。
“琳弟你不用说了,你只是一时迷惑,这种事情是绝对错误的。福康安只是在玩弄你,虽然我不能断定他目的为何,但也可以猜出十之八九——听大哥的话,我会让皇上把你调离他手下,冷静一段时间你自然就会清醒了!”
“大哥!”和琳猛地甩掉和珅抓住他臂膀的手,“大哥你看不出来我是认真的吗!我本来以为就算天下都不理解,你总能理解的!”
“我不能理解!你没听见我说你只是一时头昏吗!男人跟男人之间除了家人和利用没有别的关系!你究尽凭什么要我理解!”
“凭什么大哥你心里不清楚吗?从小到大我几时说谎时大哥你会不知道,我现在是一时头昏的样子吗!”
“是!就是一时头昏!男人怎么能跟男人搞在一起!”
“大哥你为何也跟别人想的一样!”
“不是一样,这就是道理!”
“大哥……”
“不用再说了!”
和珅一抬手,打断弟弟的话,一时间安静下来。和琳红着眼睛,一手用力握着茶杯,一手绞着衣襟,终于还是忍不住抬起头来:
“……那你呢!你还不是跟皇……”
“啪!”一声脆响,空气凝滞。
和珅举着仍然麻痛的右手,浑身止不住哆嗦。
而这一巴掌却打醒了和琳——从未见过气到话都说不出来的大哥,一时之间忘记了脸上火辣,心慌地扶他坐下:
“……大哥,你别气,是我说错话,你先喝口水。”
和珅跟皇上之间的事,早就是朝中公开秘密,连足不出户的冯氏都知道几分,和琳又怎能不知。只是他明白这是大哥禁忌,从不提起罢了。
他却不知,和珅此时本就是处在与皇上感情破裂之中,正是他刚刚从迷梦中清醒,认清他与皇上关系时候。和琳在这里提起,对于和珅来说无异于在他藏起的伤口处用碎瓷碾过,只能是一片的血肉模糊。
“……是我的错么,不知自爱带了这样个头,叫别人以为我和家的人都像我一样下贱……”
茶端到和珅嘴边,和珅却是不喝,那清秀脸上苍白得吓人,教和琳看得心惊。
“果然是我错……一心想着报复天下,却还是报应在自己身上。不是所有人负我在先吗……”
“大哥?”
“……不是,天下人负我在先的吗……”
一滴泪水划过嘴角。
那粉唇张合,吐出声音虽微,却字字震在和琳心上,激起层层回响。
余音,不断。
十六
九连环
(十六)
和琳再次见到大哥已经是半月以后的事。就在那日后,和珅在检查太后寿典花灯时,被忽然倒下的巨灯砸中,当场昏迷,皇上几乎将整个御药房搬到了和府。
皇上的本意是让他在宫内修养,谁知和珅却是不肯,执意回家,皇上拗不过他,只好放他回去。
“你究竟还想让朕怎么样!”
虽然是便服出访,皇上亲临还是叫和府老小全体回避。
“……”
和珅却是一句不说,完全不似以往样子。那额上厚厚包布,几乎将他本来娇小脸庞遮去大半,而更让人于心不忍的是那双毫无生气的眸子。
弘历叹出口气,在床边坐下,伸手将他揽入怀中。和珅没有反抗,却也没有更多反应。
“想什么就说出来吧。”一时间无法适应和珅转变,弘历不由有些焦躁。
“……皇上。”沉默,就在弘历以为他不会开口时,和珅微弱的声音唐突响起,叫他一阵欣喜,赶忙作正颜色来听。
“奴才一直是明白自己身份地位的,亦清楚何为该说该做何为不可说不可做,自认为还是很清醒的……可是,皇上,虽然知道,但奴才似乎要逾越了。”
听他的话,弘历龙眉微蹙,有些不解。因而并未做声,只等他下文。
“皇上是九五至尊,天下万物都是皇上的,皇上要奴才,奴才不敢拒绝。”那绝色容颜抬起,平日里娇媚无限一双凤目此时却是清冷无比,“奴才待候皇上,皇上给奴才想要的——本该是如此,奴才一直以来也未觉着不妥,可是这些日子以来,奴才却觉得不对了。”
弘历从未见过他这般表情,心中虽对他所言有些怒气,到底压将下去。
弘历这般心思都在脸上,和珅哪有看不出来的,换作平日里早不敢说下去,此时却像是铁了心般——
“皇上并未给奴才真正想要的。”
说出的话虽轻,却是字字坚定,没有丝毫惧意,倒叫弘历忘了生气,心生意外来。
“那你倒说说,你想要什么——除了朕的大清江山,朕还有什么没有给你的!”
那话音才落,却见本来惨淡的面孔忽而现出一丝娇艳无比的笑容,当真如破晓那一丝光亮,竟叫时常见他的弘历也不禁地失神起来。
“皇上,您确实给了奴才许多,也是奴才一直以来所期盼的……然而奴才却不知足。”
“奴才还想要皇上的一颗心。”
弘历未料他会说出这般话来,不由一震,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奴才也只是随口说说,皇上请不要当真吧。”看弘历反应,和珅又再笑笑,倒是恢复了以往的样子。弘历再看他一会,看不出有何异常。虽然心中疑惑,到底归结为受到惊吓意识混乱,决定不予细想。
这样考量过,再看他时,又心疼他额上的伤,便抬手轻轻抚去。
和珅没有开口,只是闭上眼睛,一如往常的顺从。其实上次和珅说要回家确实触怒了弘历,而后气头过去,又便碍于面子不去找他。直到听闻他受伤,一时便忘了这些亲自赶来。
这举动就连弘历自己也感到惊讶。
……
那比记忆中更为生动的桃色眼睑,挺拔小巧玉鼻,在伤布下更为楚楚动人。弘历禁不住地用手指抬起那玉白俏脸,和珅却是受了一惊般,瞬时睁开那对明眸,却见弘历微微一笑:
“放心吧,朕答应过你,就不会为难你的。”
听皇上这样说,那双圆睁的凤目松了口气般半垂下去,又是不一般风情。弘历经受不住,到底是吻向他朱唇。吻着便倒向身后床塌,待到弘历察觉和珅抵抗时,身下人儿已经是衣衫不整气喘不已,那红潮满面模样,几乎叫弘历再次失控。
“皇上!”和珅急急叫着,弘历叹口气,转手拉过被子给他盖上——
“朕这就回去了,明日再来看你。”
看着弘历离去背影,和珅心中无比复杂,最后只化作一声叹息。
这里是和府,至少在这里皇上不会对他怎样。这是他与皇上说好的。初时是为了冯氏留的底线,如今却成了他逃避借口!
之前在皇上面前所说,是他此时真心所想。虽然知道不可,最终还是忍不住说出口来——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经对皇上动了真情,因此才会天真如少女般以为皇上所说都是真话,直至那日被当作玩偶般戏弄,这才猛然醒悟。
因此才会如此愤怒,说出明知会触怒龙颜的话来。
——罢了!皇上与他本就如买卖般关系,只不过是他无从拒绝亦无所谓拒绝的买卖。
会动情的一方,才是傻子。
如此这般过去半月,眼见的离太后寿辰越来越近,和珅的伤也好去大半,除去伤布,那伤口只剩些浅浅粉色——能好得如此之快,不能不归功于皇上对御医的施压以及御药房那一堆集天下的名药。
皇上几乎日日前来,倒好像和府成他别宫一般,因此和琳也不敢造次。好容易等到一日皇上有事,终于见到兄长。
和珅见他却仍是一脸铁色,完全不似以往般关怀。和琳看在眼里,心中一片酸楚:
“大哥,听说你受了伤,今日才来探望,是我的错——大哥,你的伤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