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接过,一仰头便喝尽,和珅心中不由一惊:“皇上,为何这般喝法,当心……”
话说不完,已被弘历一手拉了过去,堵住唇舌。
“……陪联喝酒就能醉死?朕今天见你跟那些夷人喝倒是开心得很!”
听弘历这样说,和珅便微微一笑:“原来皇上是在恼这事儿——反正朝贡已结束,皇上若是不高兴,叫他们走就是了。”
“嗯,朕正有此意。外番夷人实不知好歹,又不懂礼仪,朕已撤了他们额外赏赐,也停了例行的观戏游玩等。你下去后便代传朕话,务必叫他们早些滚蛋!”
其实席间弘历已闷自喝了不少,此时又再连喝几杯,说起话来全是一股酒味,言谈也不似以往。和珅一边应他,一边想拦他酒,毕竟龙体重要。然而却拉不住,反是自己也被灌了几杯。一时头晕起来,也顾不得弘历了。
后来二人俱都摊在桌前,皇上嚷着入浴不肯休息,于是侍女备水,侍候。
酒本来已是过了量,再被热气水气一熏一泡,和珅哪里还受得了,几乎晕死在池中!侍女刚想去拉,又被弘历喝止,只得退出门外。
和珅满面桃色,浑身毫无力道,软软摊在弘历怀中,任其为所欲为。只间或地从唇中逸出满带酒香的呻吟,教弘历欲罢不能。
如此胡闹一通,到床上时两人已是筋疲力尽。这一昏睡,醒来时已是第二日午后了。
廿五
九连环
(廿五)
又是一年万寿节。
和珅例行筹划皇上寿宴同时,还得花心思应付那些说不明白道理的英使们,着实是分身乏术。
本来皇上意思是让他们早早打道回府,怎料这些英使异常顽固,竟是赖着不走。又借口说皇上寿辰将至,不如留下来庆贺,使得和珅也不能发作,只好任他们跟着从热河回了京城。
“皇上,您似乎有些不开心?”
和珅一面为弘历揉着肩,一面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皇上皱着眉已经一早上了,偏偏一句话不说。识趣的小太监看看不对,偷偷派人请了百忙之中的和珅过来,此刻正躲在后面,暗自庆幸自己机灵。
弘历轻轻挑眉,还是不发一语。
“皇上是在恼那些英国人吗?奴才以为,他们留下来也好。”
听到这里,弘历不由抬眼看他——那一张绝妙面庞上,一双凤目光芒灵动,真是如何也看不厌。
“若是他们肯走,那是最好;若他们赖着,奴才定叫他们对皇上、对大清服服帖帖。”
其实表面上皇上是接受了英国人的单膝礼,心里却总是芥蒂。所以才总想着早早叫他们回去,好得个眼不见心不烦。这心思和珅怎有不知?
怎料弘历却是缓缓摇头:“朕是有些恼他们,然而朕烦心的却不是这个——朕怒的是那些太医!这些日子过去了,怎地还不见你有什么起色!”
“朕也不能关你一辈子,放你出来又总是担心,偏你管的事情多!”
“……”
若是往日,听着这话和珅心里不知能有多高兴,然而此时却是平静得叫他自己都难以想象。
——难道真的是死心了么?
和珅暗自里一笑。
其实皇上又何曾真的关心他?也许是关心的,关心的只是跟他上床而已。
是谁说少了某一种感觉其他的就会更灵敏?没有痛觉之后,他全身的感觉都跟着麻木许多——也许真的是从心里拒绝弘历,所以身体就成了现在这样吧?
所以不能尽兴的皇上自然地迁怒到太医身上。
“和大人是心病。”
太医一开始就说明白了,不明白的,只有弘历一人而已。
……
从皇上那告退,和珅便乘着软轿到了英使的行馆。在弘历面前说的话不是毫无把握的,在这段日子的交际中,和珅已摸透了马戛尔尼的一些想法。虽不知道他们究尽谋的是什么,别有用心是肯定的。而他,则正好利用这一点。
“勋爵好。”
一见面,两人便如相交许久的老朋友,一个请一个让,很快入了座。
“勋爵考虑得如何了?”茶水喝过,客套也扯完,很快便转入正事。只因之前已谈过,和珅也不拐弯。
“和大人那日说得也有道理,只是这礼仪实在是关乎我们大英帝国尊严,怕是……”
马戛尔尼面作难色,心道这事情明明之前皇帝已首肯,怎么现在又来游说!
怎料和珅与那些大员们不同,之前赖过去,此时却是再不能了:“勋爵,相处这些日子,难道你会不知和某为人?和某所说,又怎会对勋爵有害呢!”
“实不相瞒,皇上对你们英国人不肯行扣礼已是怒上眉头。只是考虑到你们大老远过来,这才不跟你们计较。其实皇上早就下了逐令,是和某见勋爵似乎无意离开,这才几番好言相劝,又保证说英国人是文明人,绝不会不明礼,只是之前官员没说清楚,生出一些误会,好歹暂时平了圣怒。”
“眼见的皇上寿辰将至,之前皇上已是盛怒,这次勋爵再想效仿上次是决无可能。”
“……”
见着马戛尔尼不说话,和珅又再说道:“是朋友就不该为难朋友,同是为人臣下,勋爵应该了解和某立场,又怎能再叫和某为难呢。和某是看勋爵是朋友才肯说这些话,否则何必如此!是走是留全看勋爵如何想了。”
这些话和珅之前已说过,只是上次时仍有顾虑,这次却是贡礼已结毫无担心。之所以还来找英国人,只是为了替皇上挽回面子罢了;否则英国人不肯,便只有离开一条路,也是应了皇上心愿——是左是右,两边都只有成功。
果不出所料,英国人不久便答应了和珅要求。皇上寿典上又多道风景,和珅则不经心地在纪录之中添一笔“仪礼如常”,结束了这场闹剧般的礼仪之争。
“和兄果然高明,皇上在寿典之中那么开心的样子,甚至还解下身上荷包赏了英国人……换作几个月前,真是难以想象!”
和府庭院之中,一片菊色。随风散开的叮咚之声是吟柳抚琴,而那句话,则是一旁端着酒杯的福长安所发感叹。
和珅微微一笑,却不说话,站起身来逗鸟——那鸟却是少见的云南大鹦鹉,被主人竹棍一拨,便撑起五色翅膀,扑腾几下,开口道: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听到这句曾经费了不少力气才教会的话,和珅却不知哪里来的冲动,对着那鸟就是用力一戳。鸟儿吃痛,竟是狠狠一口叮下来,和珅不防,收回手时食指已被啄破了。
珍珠大小的艳红很快在伤口处形成,福长安没有多想,拉过他手指便放入嘴中——舔拭时偶一抬眼,却见和珅皱着秀眉,脸上竟是吃痛神色!
当下心中疑惑,却是没说,只是吩咐下人拿药箱过来包扎。
简单上了药,再绷上沙布,侍女收拾干净又再退下。福长安终忍不住开口问:
“和兄,你能觉着痛了?”
“……”
和珅朱唇一勾,浅浅笑意却令得院中景色都妩媚了几分:“长安,一个人真能不会痛,只有死一个方法。”
那纤白的玉指轻轻拂过福长安脸侧,缓缓下滑……正当福长安沉浸于这令全身酥麻的挑逗之中,喉头却忽然一紧,呼吸已被和珅紧紧掐断!
本以为他在开玩笑,却丝毫也不见和珅松手的迹象,福长安想出声笑一下,声音也被那双细嫩的手扣下,只觉得眼前开始渐渐发白,然后转黑,终于什么也看不见了!
吟柳的琴声是什么时候断的?
福长安最后知道的,好像是他丢了琴朝自己跑过来。
见到他开始,他就那样的顺从,从来也不反抗,从来也特别不关心什么,什么也不会在意,仿佛早已认了命一样。
而会接受他,只因为福长安知道他也跟自己一样,明知道不可能还是被同一个人吸引,如此的强烈,又如此的认命着。
只是自己比他还要幸运一点。至少可以常常见到那个人,至少曾经拥抱过那个人,至少,死在那个人的手里。
……
“死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
福长安睁开眼时,和珅正坐在对面品着茶,动作如此优雅,如此令人移不开目光,几乎叫他忘了之前的事。
“让所有人,包括自己在内,都以为不痛要轻松得多——吟柳很担心你呢,长安。”
说完这句话,和珅将茶杯放下,站起身来径自朝着内屋方向离去。
在那抹身影消失之后,福长安转过头,看到一旁那双仍然泪光闪动的眸子,不由将他拉过来,拥入怀中——
原来,如此。
他首先已将自己立在不败的立场。
英国人定不能轻易让步,皇上威严定要受到挑战——无论是在正式贡礼前逼走了英国人还是皇上忍气让步,都讨不了好,所以把这个事情推脱;而之后皇上定会恼怒不肯再见英国人,英国人的算盘落空亦不肯离开,此时再介入,无论是什么结果都是完满。
这一环业已解开。
然而,真的是以为不痛,就能够不痛吗?
……就算假装得天衣无缝,真的可以连自己也欺骗吗?
福长安轻轻抚着仍然火辣灼痛的颈项,那上面的红痕如烙烧般的清晰。
正如英国人自己所说:“马戛尔尼这次访华,是受到了最礼貌的迎接,最殷情的款待,最警惕的监视,最文明的驱逐。”
※※※z※※y※※z※※z※※※
万寿节后,京城天气渐凉。浸骨寒风呼啸跃过空无一叶的枯枝,憾动巨木吱呀相轧——几声野鸟孤鸣,更添几分冻意。
然而这只是室外。
艳红色火焰在炉内忽闪,空气中充满慵懒糜醉暧香。五彩纱缦层层坠坠,隐约可见帐中人影。
然而不用见,光是闭眼,便已能回忆起那人来——如何的柳眉上挑,如何的丹眼含情,如何的唇,如何的颊,如何的玉肤赛雪,如何的娇声媚语。
门外忽响轻扣之声,侍女一惊起身开门,以指掩嘴,示意息声——那门外的不是别人,正是皇上身边的小太监。
“醒了么?”
二人走出门外,又小心掩上屋门,小太监脸朝着屋内方向一抬,问起床上人情况。
“没呢,哪这么容易——皇上叫你来的?”
“可不是吗!皇上说了,若还睡着你就先别惊动他,等他醒了记得差人来说一声,别叫皇上等急了。”
“给我几个脑袋也不敢的,只是,和大人要醒,恐怕也不能很快……”那侍女几分愁色,昨夜直闹了大半宿,虽是一直侍俸着早该习惯了,也还是觉得太折腾——和大人近来又一直不什开心,连带的身体也不好——那么个人儿,叫谁看了也心疼。
“唉……”小太监看她脸上颇有怨色,知她护主。而最近皇上又确实是过分了些,不好说什么,只好叹口气,“那我走了,呆会儿不定皇上要亲来的,你先备着,别出乱子。”
看着公公走了,那侍女轻手开了屋门进去,一抬眼却见到另一个侍女围着和珅正给他穿衣。
“大人您怎么就起来了!”
和珅动作迅速地系好头发,衣服也正穿好,于是他拉了拉衣襟:“怎么,刚才是皇上派人来么?”
那侍女在心里叹口气,行过礼答了声是,于是和珅再不理会,推开门大步出去了。刚才伺候的侍女见着主子走了,便转身去收拾床面:
“巧姐,你也不用再多想,皇上跟大人,那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着急个什么劲儿!”
被称作巧姐的却不回话,只拿起才从床上捡出来的一盒膏药,皱着眉扔进了纸篓。
……
“皇上。”
御书房内,弘历背着手站在窗前,虽眼望着院中景物,心却不知在哪里。听到和珅唤他,这才回过神来,回身免了礼:
“你怎么就起来了?”
“奴才早已醒了,不知皇上找奴才何事?”其实说是醒了,不如说根本没睡。也许是他近来都太冷淡,皇上不知从哪得了些玩意儿,说是新鲜东西,却尽是些催情药,全用在他身上!
——这样也好。至少在药效内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能去想。
“刚才徵瑞来报,说是英国人水土不服,病了几个,还死了一个。真是晦气,从他们来就一直没好事!”皇上龙眉紧皱,十分不悦。
“想是冬天太寒,他们受不了吧——奴才这就过去,让他们早早离开。”
弘历点了点头,道声去吧,等和珅走到门边,又把他叫住:“办完事就回来歇着,今儿就不用做其他的了。”
和珅本想回说没事,转念却改了主意,谢了恩出去了。
皇上看他出去,才舒开的眉又皱起来——近来总觉得他不对,虽然一切都如往常,仔细却能发现他某些小神态上的区别。
……说不上来的,硬要形容,便是比起从前少了些什么。
一样的细心周道,一样的心思灵巧,一样的娇艳媚人,却平白生出一些距离感来——对!便是这种感觉,距离。虽然身为九五至尊,本来就惯了这种“距离”,而和珅却是从一出现便开始的例外。
从把他认为当初的妃子,便没由来的有种亲近之感。而后来相处的日子里,他贴心得一如亲人,仿佛生来便在身边一般自然。
……从何时开始,却忽然多了这些距离?
疲惫加上身体的不适,本来倦在轿内的和珅却在停轿的一刹撑直了身子,迈出轿外时,又是往日模样,再看不出一丝异常。
“听闻英使之中有人生了病,甚至还有不治的,真有这事吗?”
互相见过,连茶仍未上,和珅已开口问道。语气甚是关切。
“嗯,这里的天气与我国不同,有些水手一时接受不了,过些日子适应了就好。”万寿节后,马戛尔尼以为这次总能与清朝皇帝认真谈谈了,谁知却是彻底被遗忘了!
说遗忘倒也不是真的,和珅仍是偶有出现,徵瑞等更是常常可见到,只是每一说起面见皇上,便有诸多借口,总是推脱。
“皇上对这事情很重视,特意让和某来看看情况——为了勋爵一行着想,和某认为勋爵还是早点回国的好。现下才刚刚入冬,若是下了雪这里更冷,只怕勋爵受不了。”
“不急,不急。我对东方文化很感兴趣,听说这里的新年很热闹,就想留下来看看——这点冷我还受得了。”马戛尔尼怎肯轻易说出目的,又怎肯在目的未达到前就离开!
“勋爵身体硬朗和某是知道的,可是贵国水手们纷纷生病,作为主人我们怎能轻松坐着。到时皇上怪罪下来,要说和某照顾不周呀——那新年,本来也与万寿节时差不多,勋爵即已看过万寿节,大概也知道新年如何了。”
听到这话,马戛尔尼心中一惊——在这里也呆了几月,对清朝官员爱转着弯说话的性子也有了几分了解,何以这和珅这次说话如此没有商量余地?
随即醒悟这是大清皇帝在下逐客令了。
“和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多谢你们的关心。我们会尽快择日返程,只是我来之时英皇曾有嘱托,有些事情想与贵国皇帝相商。”
既已没有商量余地,马戛尔尼便也直接地道了来意,谁知和珅却是听若未闻——
“难得勋爵远道而来,又对我大清如此好感,和某没有什么好送的,只好献一回丑。”说着一拍手,有侍从进屋,手捧几只长匣。走至和珅面前站定,和珅抬手随意取了一只,打开来却是一幅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