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只肖几句话就不信奴才,奴才还有什么话说……”
话才一出口,和珅便知要糟——此时弘历正在气头,断不该以硬碰硬!
几乎连后悔的时间都没有,弘历俯视着他,冷冷声音仿佛从鼻子里哼出来一般:“这就是你要说的?”话仍在嘴边,已是用力一推——和珅只觉后脑一阵响,知道是撞了墙,跟着又跌回床褥之中,一口气呛住,连咳不止。不待他咳完,又被提着衣领强翻过来——闯进模糊视线里的,是弘历那双已充满了血丝的虎目。
“……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有什么话要说?”
其实开脱的话和珅要多少有多少,平日里黑的也能说成白的,何况这本来只是误会!偏偏不知哪里来的脾气,一两句便可以说清的事情硬是哽在喉咙下面。只那本来忍住了的泪水被这一逼,倒是再也关不住闸了!
弘历本来就极心软他落泪的,又从未见过他泪掉得这样凶,火虽没有降,却再不忍动粗。
如此更是心烦,弘历冷哼一声松了手,背到身后一握却湿湿的全是他刚才滴落在自己手上的泪水。
“你是哑了还是怎么?若真委屈朕不是没给你说的机会——”
抬起和珅的脸,早已给他哭花了,而刚才那巴掌留的印记此刻也红肿得格外刺目。
“皇上可还记得奴才也是男人——便是个女的也不是见着谁都会发情,若不是……不是皇上您,我凭什么……”
……凭什么要这般下贱……凭什么要刻意取乐男人——凭什么要像个娘们一样任人蹂躏!
后面的话和珅咽了下去。
那些是绝不能说的,就算再冲动,他还是和珅。
他知道什么是底线。
……
一次又一次,为何每次都学不乖?为何每次都要幻想,为何每次都还会受伤?
从来也不曾变过。只是他用色侍俸,皇上愉悦便打赏,多的,没有了,再也不要了。
如果心伤透了,就把它烧成灰扔掉。
如果情全都用尽了,剩下来的,是不是只有空的躯壳?
……
弘历迷惑了,震惊了——
万万没有想到,这种时候他竟能笑得出来——竟能笑得如此妖娆……那些未曾断过的泪珠,仿佛翠叶滴落的雨露,折出七色光芒……
“奴才是天生淫荡,也只勾引皇上一个人。”
看弘历失神,和珅吊起一双狐眼,稍稍一侧,竟将那托着自己下巴的手指含入口中,仔细吸吮。
弘历只觉得一阵钻心的刺痒瞬间从指尖进入心肺,又在腹中激起一团热气,再看面前春光满溢,那一肚怒火竟成欲火!
“啊!”
不理会和珅吃痛的叫声,弘历已提起那双脚踝,用力地分开了来。
“怎么不见和大人?”
多马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拉过边上侍俸的小太监。
此时徵瑞正教习英使们大清跪拜之礼,徵瑞和几个大臣先示范,朝着正东跪扣。而马戛尔尼一行则是不住摇头,怎样也不肯跟着做。
“和大人身体不适,皇上吩咐了,若有事,您跟徵瑞大人说也是一样。”
那小太监不露喜怒,虽有礼,却叫人有种不能再问的拒绝之感。
多马耸耸肩,转过身跟父亲乔治·斯当东叽咕了几句,乔治点头,又再与马戛尔尼说起来。
不多久马戛尔尼亦点头,便示意通事。
“徵瑞大人,勋爵说这礼仪事情,还需再跟和大人商议。”
徵瑞闻言蹙眉:“今日怕是不行,还是明日再议吧。”
如此礼也不用再教,一干大臣也松了口气。
……
回行宫后,弘历心中总觉着怪异——多马的事情他已问过弄清了,如此明显的挑拨之语,其实只需想想就能分辩。那日里怒火不知从哪里升起,竟是冲昏了头脑!
然而天子毕竟是天子,错了又怎能甘心承认?如此只好拉长了脸不去找他,偏偏又挂心和珅那天不寻常的举止,一直也无法安心。
算算那日和珅的伤该好些了,便再坐不住,吩咐启驾。
传命的小太监一听说是要去和珅寓所,不由面出难色,迟迟疑疑不肯出门——
“怎么,脚长在地上了?”
弘历看他神色,有些不悦。
“不是,回皇上话,那个……听说和大人这几日里不太对……”
“不太对?”弘历眯起眼,吓得那小太监连忙低下头去。
“听伺候的人说,自皇上离开,和大人就没有下过床……御医这几日一直都呆在那里……”
“混帐!”
不等小太监说完,弘历便猛一甩手喝斥道:“这些事情为何不早跟朕说!”
被皇上一喝,小太监连颈子都缩进去一截:“是……这是和大人吩咐的,说是小病,不想惊了圣驾……”
“小病,小病会三四天下不了床,还要御医天天过去吗!”
弘历哼一声,转过身便大步踏出。那小太监再不敢多声,灰溜溜地跟在后头出了宫。
弘历坐在轿中,心中几分懊悔——那日里他走时,和珅还在昏迷之中——难道是自己盛怒之中竟把他伤得如此……
好容易到了地方,刚落轿,弘历便止了传报,也不及赐门卫平身,急急向着内院行去。
刚踏入内院,便见着长廊尽头立着的身影——他不像平日穿着官服,只披着锦边雪色外褂,那素色的衣物更显得面色苍白。
他眼神茫然,似乎在想着事情,连有人走近都丝毫没有觉察。
“……和珅。”
弘历低声唤他,那略显削弱的身躯微微一颤,肩头似是瞬间僵了一下。然而转过来时,却已是平时的笑脸:“皇上……”
弘历拉住他手臂止了他的礼:“朕听说你这几日身体不适?”
“托皇上鸿福,现今已好了。是那些下人们夸大了乱说,不想惊了皇上,真是罪该万死。”
说话之间,和珅已将弘历引到了屋中,又沏好香茶。
弘历正好口渴,便接过喝了,和珅又在椅背间加了靠垫,弘历靠去,不由感叹:
“果然还是你最了解朕,再没有人比你周道了。”
“……谢皇上夸讲。”
明明是心中有愧,见和珅态度如常,弘历心情又很快平复下来。只是仔细看去,笑容还是那个笑容,却总觉着有些不对。
——许是被瞧得紧张,和珅一个不留神,袖口一划竟是碰掉了桌上瓷杯!
这套茶具本来是属国贡品,而后又叫弘历赐下来,这次是专为了皇上备的,如今这一摔,和珅哪有不急的!伸手去抓已是迟了,倒被碎瓷伤了手。
皇上来,府里的下人都是知趣回避的,因此弘历连叫了三回,才有侍女慌慌忙忙赶进来清理包扎。包之前弘历已是看过伤口,那伤不大却颇深,连他看了都觉着疼,而和珅竟是毫无反应一般。当时已觉得奇怪,待得包扎完毕和珅站起身来,桌面竟留下淡淡血痕,这才发现他袖中溅入瓷渣,手臂也被划破,而他自己却不知情!
“你不痛么?”f
弘历一手捉住他玉腕,一手拉着袖口,看到那伤口时龙眉都皱成一团。
而和珅却是一脸茫然,那神情,竟像是这伤根本在别人身上一般!
于是弘历再忍不住——
“快传太医!”
……
……
“他到底怎么了?”
诊完,单留了个手脚麻利的侍女给和珅上药包扎,弘历把御医叫出屋子,口气不禁有些焦急。
“回皇上话,和大人手上臂上的伤都不什紧要,只是心病。”
“心病?”r
“他已失却了痛感。”
对于自己身体的变化,和珅倒显得比弘历更为平静。
当太医把结果告诉他的时候,他的笑容竟跟往日全没有差别:“多余的东西,没有了更好。”
而听到这话的老太医,却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皇上不由分说禁了他的足——就是这般仍不能放心,只想把他安在身边时刻看着——没有了痛觉,被什么伤着又觉察不到!这次只是小伤,万一……
然而却被和珅婉拒了。e
“本来就是不影响日常的小病,累得皇上担心已是罪大,怎么还能叫皇上在处理国事时也时刻分神呢?奴才自个儿呆在屋里多注意也就是了。”
弘历看他,他是一脸的平静,却也是不能说动的模样,最终还是留了太医又嘱过院里侍从,无奈离开——之前问太医时,说是劳累过度有关,但主要却是心结所致。开方也无非是些调理药,只能休息静养等待。
如此时间一天天流转,转眼已到了皇上正式接见英使日子。
由于和珅身体不适,期间政务皇上均不许他操心,而纳兰也住入到和珅处悉心照料。其实和珅本是心疾,没有公务在身,一段日子下来,倒闷出闲病来。整日里都是不乐,亏得太医下了一堆补药,总算没有再瘦下去。
好容易到了这接见之日,和珅知道自己是定要到场的,终于可以借此出外,不由得开心许多,早早便起了床。
那接见是在皇上行宫中万树园内。e
一路行去都是张红挂绿好不气派,此英吉利国乃是海外偏远之地,如今朝贺,怎能不算是喜庆之事!只不知那马戛尔尼一行若知晓自己费尽心机只被当了贡臣,心中会作何感想。
难得如此盛事却不用和珅操办,不用过问不用担心,于是松下心来只作观赏。
先至皇上处请了安。弘历见他却是眉都皱作一团:“怎么就你一个?出门也不多带个人,你是诚心想叫朕担心不是!”
说罢也不管他反应,随口唤了身边太监,只叫那小太监紧跟着和珅,千万小心别受了伤。又巧福长安也来请安,便又命了福长安也跟着他,这才稍许安下心来。
出得庭院,和珅不由苦笑。0
“好好一个人,能走能动,能吃能睡,竟是被当了瓷器——恨不能裹上棉被再放进箱里,最后再锁一道门!”
听到他说话,福长安心中明白,只是一笑。而那小太监则回道说:“和大人如何可自比粗瓷器呢,要比,也是千金良玉才对。”
瓷器自是无人会如此上心的。如此一说,和珅也笑出声来,心道这小太监倒是灵巧的,无怪于能随侍皇上如此之久。然而笑过又想自己对那人而言,到底也不能比玉更多罢。
……真作块冷冰玉石倒不会如此复杂了。0
他心中五味,面上自是不会表现,只不知那福长安是否仍是窥到些许,那投来目光之中总有一丝忧心。
待得所有官员到齐,英使一行也在阶下分列站定,一声“皇上驾到”让本来十分热络场面瞬时安静下来。
乐声奏起,那园中假山之后随着乐声转出一行人。先是开道侍卫,两人一组各执一把五彩仪扇,如此过去几组人后才见皇上乘的肩舆。那无盖肩舆由十六人抬着,缓慢而平稳前行。舆后有侍卫执事多人,各拿伞旗或者乐器。
啪啪拍衣之声不绝于耳,在众俯拜人群中,单膝跪立的英国人显得鹤立鸡群,格外刺目。
原来自和珅不管这事,一干钦差说破了嘴英使就是不肯习那三跪九扣之礼。前日才应了,今日就推说身体不适无法学习;如此一来二去,最后竟发话说到若要他们行此礼,则大清百官也要对着英皇画像行同样礼节!
最终这事情还是闹到皇上面前。0
皇上龙颜大怒,除了责罚管事之人,更密令削减英使待遇,并令百官接见时不必起立。
“英使者如此不懂我朝规矩,是尔等侍候过分致使其骄傲自大,不服天朝之制。如此无知外番夷人,实不配以礼相待!”
只此一句,马戛尔尼一行第二日便发现,桌上饭菜已大不如前,而清朝官员态度亦冰冷下去。许是乾隆考虑到自己寿辰将近,又想到夷人远道而来到底是显示了天朝威名远播,如就这般赶其回去,倒显得自己气量狭小了。于是临至正式接见前一日,心急如焚的英使们才得到通知,说是皇上赦其免扣礼,准单膝跪。
皇上肩舆停,落下,早有和珅掺着皇上着地。沿着石阶两人一路升至假山最高处龙椅安放所在,皇上一掀龙袍坐下,和珅退至一旁低首站定。
众人三呼过万岁,皇上赐平身。
于是英使献上礼品和国书,代为表示英皇对天朝皇帝的敬意和问候等等。乾隆虽是心中不悦,到底面上仍是一派的平和亲切。听过英使问候,便命人接了礼物和国书。然而国书递到他手中,却是转手便交给一旁和珅并不拆看。
“特使远道来我天朝,着实辛苦,朕非常开心。回国之后代朕转达尔国王问好之意。”
乾隆高高在上,双目炯炯,气度庄重,一旁众臣无不神情肃穆,低首恭顺。如此气魄只叫一行英使也不禁地肃然起敬,不敢些许松懈。
皇上赐一柄半尺余长白玉如意,是“朕回赠尔国王之礼”;再分赐两柄青如意,则是给马戛尔尼特使及斯当东副使的。
于是宴会开始。
宴中自有一干大臣作陪,少不了和珅过去应酬。这本是稀松平常事,只弘历心中芥蒂,见那多马靠近和珅便是满面青色,哧得周边大臣不敢吭声。偏那多马毫不知趣,赖定和珅,直拉他喝酒。
好容易宴席结束,亏得弘历记得自己身份,到底平和摆驾回宫,暗地里不知捏碎几只水酒瓷杯。
看皇上回宫,和珅也道告退,却被马戛尔尼拦下:
“和大人慢走,敝人有话相商。”
和珅眼见的皇上走远了,无奈回过身来笑道何事——对于英使一边,这场宴会仅仅是个开始;而在于大清一边,完成朝贡仪式便已是结束了。
“敝人代转英皇旨意,是有事与贵国皇帝相商,这事对两国都有好处……”
然而他话未出口,和珅已是微笑:“勋爵这些日子劳累了,有什么事情等贵使们休息好了,过几日再谈罢。和某已吩咐了公馆,特意准备几样西洋小菜,希望贵使们在此过得愉快。”
看出和珅送客意思,马戛尔尼赶紧说道:“我们在贵国过得很愉快,只是……”
“只是什么,接待来客是我们应该做的,勋爵就不需言谢了。”说罢回转过头,再不给他开口时间,“勋爵和诸位使者大人都累了,你们就送各位大人回公馆吧。”
那后面站着的侍从会意,一手一个请,那马戛尔尼眼见的和珅走远了,又被拦住无法,只好由侍从们护送着回了公馆。
弘历正在宫中闷气,又报和珅请见。本不待见,转念一想,还是开口说:“叫他进来。”
和珅进入时,见皇上正命人摆酒,不由疑惑。
“你来了,来得正好,陪朕饮酒。”弘历先坐定,又招手唤他。
和珅无法,走去坐下:“皇上可是席上未饮尽兴?酒这东西适量就好,多饮恐对皇上龙体不益。”
“……朕今天高兴,想喝几杯,你不陪?”
“回皇上,实在是,奴才适前已陪饮了不少……皇上知道奴才酒量,若是皇上真想饮,奴才怎敢不陪,醉死也是奴才福气的。”
和珅平日便厌酒,总觉这物误事。应酬之时也是尽量少饮,酒量更是不行。然而皇上有命,纵心里不愿,仍是不能违。于是伸手替弘历斟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