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点点头,"海将军不是一般的鹰,它是靺鞨族朝奉的贡品,有个好听的名,叫海东青。原先有两只,陛下赐了我一只,另一只如今在舅舅那里,它被送来时还是只幼鹰,我好不容易把它养大,它也只认我。"
原来是王府里放鹰寻人。我哦了声,又听他急着声,"你认得路么?我今日胡闹过头了,父王母妃要急坏了!"
"长安的路不难走,你别急,我带你回去。"
走了一阵,又问他,"你想飞不?我带你飞回去!"
他顿住,"人多着呢,你别做些惊世骇俗的事,我想和你再走一会。"
于是两人不紧不慢走着,他还提着彩灯,也不手酸。转过了两条街,渐渐近兴庆坊了,他在清华夜色中,忽然低声道:"跟你这样走着真好,真盼走不到尽头。"
我心中柔情蜜情汹涌,"每年元宵,我都跟你来走,走上三天三夜。"
沉香驻足望了我一会,继续往前走,我想落后两步,引他等我,不想他只放慢了步子,不经意间又与我并行。
灯影一幢幢过去,我耳旁忽听他轻轻地诉说:"笑天,芙蓉园里朵朵荷灯,只是镜花水月,看着一场虚假美景。我能与你在一起,有时恍惚也如梦里。你问我去年得了什么病,我也弄不清究竟。起初以为是寒食散的毒瘾作祟,我几次三番想食它,可是惦记着你的话,还是咬紧牙,只吃你给的清心宁神丸和太医配制的汤药。吃了三个月,我知瘾已经断了,可是那怪病还是时不时地发作一次。我如今想起那病状,既觉甜蜜又惊恐,更难以启齿。你可知,那四个月里我......"
他声音压得更轻,"我总是无端情欲上身,恍恍惚惚与你缠绵欢爱,有时像在马车,有时像在荒野。我想脱身都不得去,只是一个人在罪欲里沉浮,明明你在,可其实又不在。不管睡着醒着,有时一天三四次,有时三天两头来一阵。母妃以为我心有邪念,尽日春梦,先是狠狠训了我一顿,后来见我好好地端坐读书也会突然犯病,真像中了邪,不知急哭了几回。太医诊不出病因,也以为是寒食散的毒瘾令我心生幻象。和我从兰州回来的侍卫告诉父王,路上曾见一个白衣和尚鬼鬼祟祟跟了车驾许久,父王道我中了妖法,命人前去缉捕那和尚,可是也无果。无奈只好让我闭居内室,称病谢客,连璥哥过来探望都回绝了。"
风吹起一个个花灯,这条路像没有尽头。
"我糊糊涂涂时,见到的是你,想的也是你,身边连一个侍人都不许靠近。那情景又那般真实,有时甚至会听到你的叫唤,小香珠小香珠,我跟着喊臭小狗......可是清醒时只见自己孤伶伶躺在床上,不过又是一场春梦。我有时不禁怀疑,那时在兰州渭州,是不是也只是做梦?这世上到底有没你这个人?你是真的还是假的?每回都要握住你给的药瓶子,才相信真有你这人。所以我又猜,真有个对我施了妖法的,也一定是你。我让太医验了你给的药,最后甚至不吃,都无济于事。我只好埋怨老天,老天让我识得你,这是天意。"
他说到这里,低低一笑,"天意也不知是怜我还是害我,我万般思念你,想恨都恨不了,有时顾忌着种种,只当渭州那时已是绝别,不想你来找我。可是你来了,我又好欢喜。"
帷帽下似乎有两点水珠掉下来,他还在笑,"笑天,你昨夜那样叫我,我便知,原来你也和我做过同样的梦。你听说没,前些日坊间还传出了你我同游南诏吐蕃的事?虽是个笑话,却未必不是另一个梦......笑天,笑天,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
已经到了兴庆坊,他手里的彩灯在一片灯轮中黯若星辰。再走过去,就是隋王府了,我与他在角落里停住脚步,他说:"我进去了,你今晚住我府中可好?"
我摇摇头。
他又说,"那你明日来看我。"
我点点头。
他提着灯向前走了几步,又突然回身抱住我,头埋落我肩膀,我耳间全是他压抑的声息,"笑天,你不知我多喜欢你!"
彩灯掉落地上,晃两下灭了,天上密云绯绯,我一层层望去,望到黯淡的尽头,只听见自己轻轻说:"喜欢还能憋着么!笨沉香。"
那一夜,我悄悄进入隋王府,听到隋王夫妇召他说话。
芙蓉园里春宴融融,他奏曲的琴台并不是正对圣驾,而是有些偏右,他举首一望,那宴前与他相对的是虢国夫人的女儿。
他对着人家女孩弹了一曲,如今传为风流韵事。
皇帝有意给他们赐婚,因是家事,皇姨要先探探隋王夫妇的口风。他两人要问问儿子心意,寻了一整天才见人。
我眼前浮现那个插着白孔雀翎,剑压群子的女孩,一点都记不起她的容貌。
他们说,东珠世子在宴上对人家女孩弹了一曲,凤求凰。
他说,"容儿再想想。"
第五十二章 曲破
我疯了般跑进乐坊,满袋金子散落地,抱走一把琵琶。
元月十七,我到长安的第八日,满城风沙,浓云压顶,一大早就让我见识到天公不测的威力。我夹着琵琶奔进隋王府,奔进他家的大花苑。牡丹瑟瑟地摇摆,如深渺碧海。
我慢了下来,一步步往轩亭走,白幔纷飞,他在海中央。
"沉香,你为我弹一曲琵琶好么?"
他在窗棂后,背风处,望着轩门边的我微微一笑。我把琵琶塞入他怀,拉着他左手扶颈右手搭弦,摆出弹奏的姿势。然后慢慢坐落凳,痴痴地望,"沉香,你弹吧!"
他又是一笑,手指飞滚,乐音急急而出。随口问:"你怎知我会弹琵琶?"
我蹙眉,"不是不是,我不听这支!"
他一个转按,细雨潇潇,又拨弦换了一曲。"撒金沙,这个可好?今日这风沙可有些迷目,正合这曲。"
"沉香,你弹我爱听的那支!"
"哪一支?叫什么名字?"
"还有哪支?公子最爱听的,你快弹啊!"
他敛去些笑意,一顿换曲,"你真磨人!西江月好么?这一曲歧王伯弹得最好了,可惜他过世之后,几绝其音了。"
雪白的纱幔在他身后飘舞,轩亭外牡丹葳蕤,他似在花海里,又似远隔几重天,我再寻不到他花间少年般的风韵。便是琵琶,他也弹得如此雅气。我轻轻问:"你一心一意要娶皇姨的女儿,所以弹这些乱七八糟的曲子敷衍我么?"
琵琶咚地落地,他缓缓道,"笑天,你原来知道......"
"你给人家女孩弹了曲凤求凰,就再不肯弹支我爱听的了?"薄弱的问话飘在风里,却像有莫大威力,他仿佛承受不住地颤抖起来。
"笑天!"他猛然抱住我,不顾一切地说,"我不是给她弹,不是给她弹的!那时你在楼阁之上,我眼中只见你,心中只有你,手指按下去再不由己,不觉就弹了那首凤求凰。别人说我是为她,可你怎会不知,我是为你?"
他抬起脸,泪水轻轻滑下。我抹了抹,捏了捏,这张脸哪有什么不同?但是脑中乱轰轰,全然不知如何思考,如何说些什么。"你是......是要娶她了,才故意乱弹一通的,对吗?"
他点点头,复又摇摇头,凄然道:"原本我以为就算世所不容,我和你也能避世而去,如今才知道这不过是一厢情愿。父母之命,天子之威,人伦之道......笑天,你我有何能耐违逆?我虽不愿娶她,圣旨一下,哪由得我?"他起身,又弯腰拾起那把琵琶,"你想听什么?我用琵琶给你弹那曲凤求凰好么?"
"不!不是......"我抓住他手臂,用力过度,他脸上痛色一闪。我急忙松手,立起身,动作太猛,又把他手间琵琶撞飞。他戚然无语。我慢慢伸出臂,将他揽入怀。"沉香,沉香......"
眼前一霎霎地闪过许多情景,我恍恍惚惚,手指像魇住了般慢慢滑到他腰眼,一点点使力,一点点按下去。
沉香,我爱听哪支曲,你怎会不知?
那乍然飞扬的笑声并没有响起,我怀中的他,只是含泪蹙眉,连挣扎都不曾,"笑天,陛下还没下旨,我会想法子拖过了三月......"
我猛然放开他,连退两步,拌着了石凳。他伸过手,被我急急甩开。两人站在亭里,他眼中惊疑忧虑交织成一汪愁波,我却只管定定望着。这个人分明就在眼前,怎会错?怎会错?
"笑天,你这是怎么了?"
我悚然一惊,又退了步,"我、我离家太久,得得回去了!"像是两片嘴皮自行开合,语无伦次,"我只是来、来取马的,我、我回戎州了......"
几乎是用逃的,奔离了那里。
我疯狂地催马,将那座紫碧辉煌的长安城远远抛离在身后。
一日之差,并没有追上柳夫子,我也无暇再去顾及其它。到剑州的时候,一拨拨的青衣楼令使急驰而至,掣出令牌,急命我回去。我惊魂难定,将神马鞭得血痕累累,四日后到了戎州。
戎州分舵主江闵率着二三十个曦卫,大列仪仗恭候我。远远地白色衣帽和旗帜如海面上翻涌的细浪,掩盖了深不可测的黑暗。我疑窦顿生,忽想起误上郎家贼车那晚听到的肮脏交易,就是这个江舵主,怂恿底下人私收贿赂,任由青衣楼钱货外流,还连累公子与沉香被拐至吐蕃,险死还生。
我冲过去,江闵抬起头,笑容可掬,"属下奉命恭迎公子......"
我纵驰不止,鱼吻脱袖飞出,削过他脖颈。
杀一个张明云是杀,再杀一个江闵,公子不觉有何不对,都一样是青衣楼的蛀蠹。
脑袋半空飞出,血喷三尺,江闵猝不及防,一干曦卫同样意料不到,都惊呆在当场。我眼也不斜,喝马赶往青衣楼。
竹林煙渺,青黄的枝叶藏在烟瘴下,并不见任何埋伏。我照旧回到大明阁,丫环们如常围过来,家里不见丝毫异样。秀竹几个端水捧衣给我洗尘,我焦躁地走来走去,被堵着净了脸,正想甩手走人,苗子端了盘圆饼进来。
"公子不吃!娘呢?"
秀竹递上雀舌茶,接口答:"夫人在佛堂。这可是贵柱师傅亲手做的夹花水晶饼,公子年前还念念不忘呢。"
苗子也点点头,简明说了两句,确实是老师傅亲自下厨给焙的,特意孝敬公子来着。我拣了块咬嘴里,迈步出门,几个丫头奴仆又团团围住了,说:"公子别乱跑,楼主吩咐了,公子回来了就让呆屋里!"
我怒目瞪去,一块饼啪嗒掉了半截。我嚼两嚼,蓦然一怔,那年信陵君千揖百拜,求得老师傅做了一道点心,似乎就是夹花水晶饼。
"你几个死奴才,管起公子来了?!"我三两脚踹开,走出桐院。
暮烟蒙蒙升起,天渐昏暗。
老头子在广聚堂开会,与一干青衣楼骨干锁在堂里几日夜了,不知商议什么大事。按照往常的惯例,年会在除夕前都会议毕,然后分俸钱花红,这正月里老黄牛都该美滋滋去享乐了,没道理大过年地还跑总舵来聚首嗑牙。
我心神分了下,还是飞步往林外走,眼下再没有比沉香更重要的事。可惜回来容易出去难,竹径间青衣守卫兵刃出鞘,一个个面无表情地把我拦了回去,还忒不给面子地说:拦的就是少楼主你!
初四那天我溜得滑,侯小金听说挨了二十恶棍,前车之鉴,这些人岂会容情?
我踹了下竹子,焦躁地往广聚堂去。
七道门,七道防卫全给我放行,我一路直到内堂。门口,龙香玉侧身站着,见我过来只瞥了眼,又凝神听内堂的谈话。我并肩站到她身旁,稍稍探下头,堂内掌起了大鎏金灯,照出众人面目。
老头子,慕容安,三堂十道执事,青衣楼的所有舵主香主全到了。
我心里打个突,扯扯龙香玉袖子,只得她忧心一望。于是侧耳听去,不知先头发生什么事,群情激愤,纷纷攘攘,几十把声此起彼落。
"说来说去,竟然是为了个娈童,才干出这等鲁莽凶残的事!"
"直娘贼的,都是你们纵得他无法无天!"
"谁纵他?谁敢纵他接二连三地残杀下属?!"
"照我说老六那话没错!咱少楼主是皮了点,可没皮到没人性,楞叫他李家一个妖孽给惑的!"
"姓李的只会祸国殃民,男的淫乱,女的祸水,楼主早该杀了那个东珠世子,怎么任由他缠着少楼主呢!"
"楼主!咱青衣楼都给弄得窝里反了,您还跟他李隆基客气个啥?索性让属下率几路人马,先搬了王忠嗣的脑袋,再一刀砍了他外甥......"
我再按捺不住,抽了龙香玉的腰刀,凶煞煞进去,"谁敢伤他一根寒毛,老子先剁了他!"
"啪!"
满堂肃静,我面皮火哔剥地痛,耳旁是老头子冷森森的语气:"你是谁老子!"
我睁大眼看他,长这么大,也就吃寒食散那一次他摔过我骂过我,其余时候他连说话都没大过声,我实在不相信,他竟然打我?
他打我?!
老头子坐回辟龙座,青氅一扬,高高在上。
慕容安在他左下侧,右侧空着。三堂十道的执事在更下一阶围了个半圈,脸上神情都是不可捉摸的冷漠。
左右两列人影,堂中央横搁着十几具尸体,都披着青布安置在担架中,只露出头面。阶下那具是周凛,顺排下去是成都分舵主简思成,紧接着几具断手残脚的,大概也是分舵中的要人,再下去是吐蕃的玛斯布与几个烧成黑灰但勉强辨得出面目的头领,这十来个都涂了药,尸身未腐,但臭气刺鼻。
只有最后一具面色新鲜,鎏灯下照出蜡黄的面容,两眼来不及合上,眼仁兀自发着阴沉的光。这死人竟是断头的张明云,不知谁手脚这么快,将他也弄来了。
我望望老头子,又张张两旁的舵主香主,在这一干人中又见到张熟面孔:向银川。他没死,反倒是简思成死了,着实奇怪。
没人出声,只隐隐听到龙香玉在门外急得跺脚。
忽然一阵步声,三四个曦卫抬了一物进堂,放落地,又是一具断头死尸。
曦卫简要说了情况,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静了一刹的内堂立时哗然,讨伐声一波接一波。
"楼主,您倒是给个说法,有这么杀人泄愤的么?"
"总不能因为他是少楼主,就让周护法与几位舵主含冤莫白吧!"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咱们青衣楼一百零八条规矩列得明明白白,残杀楼内兄弟者五马分尸,少楼主行凶也不能纵容!"
"周护法几位死得不明不白,若不惩处凶手,要底下人如何服气?"
"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何说?咱们看楼主发落吧!"
............
我终于被这阵仗吓着,小心挪了下脚,往门槛挨。
新搁下的死尸自然是江闵,与张明云一个表情,死不瞑目。堂中列尸太多,这一具就搁在我跟前,多看一眼,都是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我心慌胆寒,不知刚才杀人时怎么会那么麻木?还有,这堂上十来个死人,难道全算我头上?
老头子按着扶手的掌背青筋暴现,脸上却仍冷漠无情。
慕容安忽然一扬手,众声立止,他缓缓而起,姿态端然地侧步转身,正对着老头子垂首道:"事已至此,请楼主秉公处置,以安人心。"
我又退一步,脚跟咚地磕着门槛。高座上慕容安的背影恭谨有礼,无懈可击。我忽然想起五姑姑死去哪一日,他迎风扑跌,一跤栽倒在寒潇院的门口,面容苍白,风度全失。
老头子冷冷道:"左护法是要本座处死自己唯一的儿子?"
满堂一怵,慕容安还是那样微躬着身,但袍袖的线条却有片刻的僵直。底下齐刷刷几十道目光,都照在他背上。三堂执事那眼神犹其凌厉,鹰隼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