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麽从来都不肯信任我呢......为什麽呢......"
"夙墨,松手。"他的手搭在我的肩背,无力却坚定。
没有再纠缠下去,我轻轻巧巧地转身,若无其事地指著最里面一间与众不同的铁门问道:"那又是什麽?"
凛熙把目光投向我指的地方,解释道:"是西门饮风的囚室。"
"西门饮风?"我重复了一遍。
西门饮风,西门吹雪,哈,真配。
不过喝西北风可不大好。
"当年,西门饮风乃是极乐宫内反之首,煽动了全宫上下一半以上宫人追随他。武功盖世,跟萧印月斗了三天三夜才因气力不济败下阵来。萧印月佩服他的武功计谋,没有杀他反而给了他这地下小筑隐居。"
"造反?"我眯起眼睛,悠悠说:"如此简单而以?"
"自然还有很多细枝末节,不过不提也罢。我们也是时候回去了。"
我跟在他豔丽的红衣向外走。
心里却在不断盘算。
极乐宫戒律森严,宫人都守规矩的很,煽动?那麽好煽动的麽?而且就算他西门饮风聚集了一群人,可是如此大的动作,他又是怎麽瞒过萧印月的?
不简单。绝对有东西可以让我探索一下。
还有凌飞的囚室,很不对劲,真的很不对劲。
跟凛熙分手前,我还是叫住了他。
"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情没有办法告诉我。但是,自己的身体不要不在乎,你尽快治伤。"
他背对著我,红衣飘扬在漆墨般的夜色中:"是药,封住功力的药而已。你既已回来,我今日便可拿到解药恢复功力了,无需多虑。"
我呆愣在原地,发现始终无法猜透这句谜语一般的话。
为什麽要封住功力?跟我又有什麽关系?
深夜,我跑去桃林间的那汪夜凉湖洗澡来整理一下思绪,却没想到,会在那里遇到耀卿。
璀璨的夜星围绕著妩媚的明月。
月下,一身血红薄衫的耀卿风化绝代,简直耀眼得让人无法逼视。
手中一柄长刀,刀鞘是玄黑色,乌亮乌亮。他把刀霸气地抗在右肩,居高临下地看著我,修眉微挑。
"夙墨兴致倒好,春夜裸浴湖畔,好风致啊。"
其实我真的不想吵架,可是口中却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右护法难道春天不沐浴?沐浴难道又不脱衣服?"
"哈哈。"狂放的笑声响彻云霄:"你,放肆。"
他走近我,从怀里掏出一个陶瓷小瓶,放在岸边说:"呐,这瓶解药你交给凛熙。其实本应是我去的,不过我懒得看到他那张死人脸,所以顺路看到你就交给你了。"
也没多余的话,他吩咐完了便要走开。
我却忽然说:"右护法,夙墨想请教一件事。"
"讲。"他挥了挥手。
"左护法为何会被封住功力?"
"哈,还不是因为他不放心,想暗中随你去蓝织被宫主识破,封了他功力让他乖乖在极乐宫呆著。"
我垂下头:"谢右护法赐教。"
一阵衣袂破空之声,我知道他已经走了。
晃动的水纹中,我的面容有些模糊。
嘴角轻翘。左护法......越来越值得研究了呢。
(十六)
弯月柔柔的光投影在水里,朦朦胧胧惹人遐思。我无意识地一挥手,打散了那弯水中月,水波荡漾,不一会工夫却又组成了新的月亮。
我盯著那月影,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却说不上来到底是什麽。就好像微风划过湖面,涟漪微荡,没等你准确地捕捉到那瞬间的感觉。湖面却再次恢复了平静。
直觉上觉得跟那弯月影有关,我轻轻伸手,没有拨乱水纹,而是把手放在月影的斜上方,那月影顿时被我的手遮暗了一片。这是正常的......光与影的变化。
可是......到底有什麽诡异的,不正常的地方呢?
我闭上眼睛,仔细地去回想凌飞的囚室。
那间昏暗的囚室有著灰白的墙壁,小小的气窗打在很高的地方,可以透进一丝丝的光,而这丝光......投影在对面的墙壁上,会形成一个正方形的阴影。
直到这里......都没有什麽不对的地方......
可是......
我咬紧牙,肯定有奇怪的地方,只是被我遗漏了,於是开始回溯我走进凌飞囚室时的动作。
冲凛熙张狂一笑,走进去,被翻滚的灰尘呛得呼吸一窒,可是步伐没有停。手指滑过凸凹不平的灰石墙面,扑刷刷地落下很多石粉。我抬头,透过那小小的四方形窗口,看到外面漆黑的夜色,明月,星辰,视野很狭窄。然後我回头,看到从外面透进来的光投影在对面的墙上,那个正方形的阴影。
然後......然後,我在气窗前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衣襟。可是,那块阴影没有丝毫改变。
光是活的,人是活的,影本该随光走随人动,可是它没有。
凌飞动了手脚!
我猛地从水中窜起,松松垮垮地披起衣衫,拿起解药向凛熙处冲去。
凛熙的庭院一直很静,所以我急促的脚步声听起来也就格外突兀明显。他的听觉很灵,还未等我迈进他的小楼,一道红影已经飘飘然立在了门口。
"凛,凛熙......"我微微喘息著:"我想再去趟牢房。"
"嗯?"他秀丽的眉头皱起:"为什麽?"
"凌飞的囚室,有猫腻,他绝对有秘密藏在那里。"我一边说,一边把凛熙往外拉。
凛熙没动,不著痕迹地松开我的手,淡淡说:"那又如何?"
"极乐宫规,非己职权所在之地,无故不可擅闯。"他捋了捋凌乱的发丝,轻描淡写地说出让我浑身冰冷的话。
我握紧拳,看著他平静的脸庞,一字一顿地说:"那......如何才能获得随意进入牢房的职权?"
"成为蓝衣宫人便会有些职权,有可能会被分配在牢房的。"他解释。
"成为蓝衣......"我咬牙:"还仅仅是有可能而以?"
凛熙事不关己地耸了耸肩:"这是宫规。"
"宫规......?"我挑起眉尾,讽刺地拉长声音:"宫规个屁。"
"左护法既然对宫规遵守至此,那这又是怎麽回事?"伸手,掌心白瓷小瓶在月下越发泛著亮光。
凛熙身子一个轻颤,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左护法,"我迈前一步:"你恪守宫规不是错。"
"关心我也不是错。"
"可是,你不能一边告诉我守规自己却偷偷溜出宫去暗中保护我。更不可饶恕的是,你做了这麽多,为什麽一点都不让我知道?"
凛熙终於从措手不及的状态中恢复,不再一味被动,再次冷冷地给了那个狗屁答案:"因为你没必要知道。"
我笑了:"也行,不过左护法,现在我掌心这瓶药,你到底要是不要?拿前可要想好了,夙墨先提醒你,你伸手拿药,我必然合掌握住你的手,你现在身无内力,我只需轻轻一扯你便会落入我怀里,到时候,发生什麽事,你可不要怪我。"挑眉眯眼,我在月下笑得无比邪妄。
凛熙偏头狠狠地瞪著我,气到极处反而说出了句十分可爱弱势的话:"你......你流氓。"
我痞子样地吹了声口哨:"嘿,我还就是流氓了呢,你待怎样?"
凛熙脸色有些潮红,胸口起伏愣是说不出来话。
我也没再惹他,把解药轻轻递到他手里:"给你。吃了药,以後不要这麽鲁莽,我比你可狡猾得多了。"
第二天我又去了刑室找岳飞儿。那家夥上了药又好好休息了一晚上,精神了许多。
我到的时候,他正在用铁铐敲打精钢所制的门,铛铛铛震得人耳朵发麻,一个青衣公子愁眉苦脸地跟我抱怨:"这小子敲了有一个时辰了,真他妈的精神。"
我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吸了口气,抬脚,用一种比岳飞儿更彪悍的力道踹开了门。
他的动作还是很灵敏的,迅速向後一跳,站得远远地瞟著我。
"伤好了点?"我伸手拉上门,眯起眼问。
"嗯......还行。"他犹豫了一下,答道。
"所以你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开始不知好歹了?"我的语气漫不经心。
岳飞儿抿起他单薄的红唇,倔倔地看著我,一副不辩解也不认错的模样。
我走过去,坐在石床上抬头问他:"怎样,你考虑好了麽?"
岳飞儿那双黑黝黝的大眼睛转向别处,小声说:"我不加入。"
面上仍然带著淡淡的微笑,我说:"什麽?我没听到。"
"我说我不加入!"他被我一激,胆气忽然壮了起来,大声重复。
"你过来。"我不动声色地吩咐。
他站在原地犹豫不决。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我冷冷地看著他。
岳飞儿恨恨瞪了我一眼,一点点地挪了过来。
"身上......还疼麽?"轻轻捧起他清秀精致的脸庞,我放柔声音。
岳飞儿睁大眼睛,不解地看著我。
我疼惜地轻抚他柔软的发丝:"其实飞儿是个很坚强的孩子,可是如果日复一日地这样下去,你受得了麽?"
岳飞儿咬住下唇:"我不怕你们折磨。"
"呵,这算什麽折磨......"我轻笑,把他纤弱的身子揽在怀里:"真正难熬的......你并没有见识过呢。"
岳飞儿看著我,满眼的"我不相信"。
"那我问你,你知不知道往伤口上泼辣椒水是什麽感觉?你尝没尝过银针刺进指甲缝的滋味?你又可不可以忍受被牲畜奸污的耻辱?"
随著我说出的每一个字,岳飞儿的脸色越来越白,几乎成了透明色,身子不停颤抖,有神的大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无助害怕的水光。
"傻飞儿,这世上有太多残酷是你无法想象的。"我扶正他的脸,温柔地说。
岳飞儿看著我,终於无可自制地流下了泪:"夙墨......为什麽要这样对我,为什麽......我好恨,好恨......"
我抱住他,动作依旧温柔,没有回答。
他需要的不是回答。
只是宣泄。
崩溃前的宣泄。
外面阳光大好,可是这里潮湿昏暗。我知道怀中这个脆弱的孩子坚持不了多久了。
才十六岁的孩子,出生名门,本是什麽也不懂的年纪,拔剑扬眉快意江湖,现在却沦落至此。
我忽然觉得很累。
把岳飞儿搞定之後,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要成为蓝衣宫人,要去牢房找线索,要了解一下西门饮风这个人,要跟萧印月周旋,要掌控凛熙的心。
太多太多的事,不可不做。
春意盎然花红柳绿,可是我有很多阴暗的事要考虑,要行动。
(十七)
我曾经问过萧印月一个问题。
"耀卿的容貌难道比凛熙美?"
萧印月笑得无比狡诈:"耀卿豔美狂放,凛熙清丽绝俗,都是人间绝色,如何评比?"
"那宫主为何偏爱耀卿?"t
我知道这是个无聊的问题,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怎会有答案。可是我要问的本来就不是这个,萧印月是个聪明人,所以他给了我,我想知道的答案。
"世上美人多若尘沙,有些是用来长相厮守的,有些是用来一夜春宵的,有些则是用来远望相思的,而凛熙,却是让人征服的。"
"征服一个人有很多种办法。可是对凛熙,绝对不是从身体上,而是要从心就彻彻底底让他折服。"
我看著萧印月那张邪魅得能抑住人呼吸的脸,忽然意识到,那时的他是很认真的。
然後萧印月给我讲了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嗯,或许还没有那麽久。
萧印月是刚继位的宫主,如日中天。
凌飞亦是刚入宫。一双又细又长的桃花眼四处乱飞,倾城妖孽一个。
凛熙那时还只是一个小小的蓝衣宫人,低调少语,但是沈稳冷静。
萧印月对凌飞说,我看上你了。
凌飞却抱住凛熙,笑得像只狐狸,可是我喜欢凛熙。
凛熙面不改色,躲开凌飞的双臂,一言不发。
依旧是风和日丽的春天,一切都是明媚欢快。
萧印月本以为那麽耀眼的狐狸凌飞在开玩笑。
可是後来知道,凌飞就算如何狡猾如何妖媚,他的爱却是最真挚的。
说出来,便是真。
爱上了,不会改。
令人绝望的直接。
而凛熙的面容从始至终就是冷。并非寒冰般的冷,而是冷漠,让人心悸的漠然。
萧宫主很愤怒。这当然是正常的。
他乃一宫之主,败给小小的凛熙,他丢不起这个人。
他给凛熙的卧床上头安上了一面平滑清晰的巨大镜子。然後命令手下宫人在凛熙的床上,凛熙的身旁强上了凌飞。
你要麽看著镜子,要麽看著凌飞,无论如何,我要你目睹这整个过程。萧印月如是吩咐凛熙。
於是凛熙就看著镜子。
那面大大的,能反射出一切的镜子。
凌飞在哭,哭得像只骄傲的孔雀被拔去了亮丽的羽毛。
镜子中,泪珠反射出璀璨若宝石的光,凛熙静静地看,安静,平淡,仿佛透过窗子看著平凡无奇的日升月沈。
再後来呢,凌飞便跟凛熙形同陌路了。
没有人的感情能受得了这种残酷的漠然。
凌飞或许不懂,凛熙的做法其实是最安全的。
如果他表现出对凌飞的一丝丝好感,那麽他和凌飞都必死无疑。要知道,萧印月绝对不会容忍自己喜欢的人跟另外的人两情相悦,奇耻大辱。
又或许,凌飞懂了。因为凌飞在某次喝醉了的晚上,梦讫般说,凛熙当时其实并没有冷漠到底,在最後的最後,他曾经轻轻抱住了凌飞。
凌飞的身後是耻辱的让他如堕入深渊般的抽插撞击,面前却是那人如瀑的黑发带著清雅香味的怀抱。
他听到凛熙说了几个字。
别撑下去了。
凌飞那时忽然意识到自己累了。
罢了就罢了吧,撑不下去了。
最後萧印月对我说,凛熙有一种特质,那就是超脱於自身情感的一份冷静,一份透彻。
绝情,但迷人。
致命的漩涡。
我没有再问下去,还是适可为止为好。萧印月知道凛熙为了我受罚这件事,继续对我可没有好处。
可是萧印月来了兴致:"夙墨,你比凌飞聪明。"
我翘起唇角模棱两可地笑:"可是如果我也对左护法感兴趣呢?"既然他试探,我索性摊开来。
萧印月却戏谑地捏了下我的腰,改变了话题:"小狐狸,你先想想怎麽完成你的第一个任务吧。"
我懒洋洋地摇了摇手指:"不必多虑,估计就是这两天的事。"
萧印月笑得开怀:"行,你做成了,岳飞儿就算你的人。"
我点头:"一言为定。"
"对了,宫主,什麽时候夙墨才能进阶成蓝衣宫人?"我对这件事倒是十分关注。
"怎麽?"萧印月狐疑地挑了挑眉:"这麽著急?"
我得意地笑:"夙墨也想狐假虎威一次,可是总得有点资本拿出来晒嘛。"
他那双狭长的墨黑眸子深深看进我的眼帘。我满不在乎地眨眼,伪装无懈可击。
跟他相处的每个细枝末节便是一场战役。
............
极乐宫左右护法。
右护法耀卿擅武,一把烈凤刀法闯荡大江南北至今未有败绩。
左护法凛熙则是药王。常年呆在极乐宫,研究各种药理。药王,既是医家至尊亦是毒圈霸王。只要有关用药的,凛熙便精通。
我今天去,便是管他要一种药。
一种可以伪装脉象紊乱,并且可以让人轻微咳血的药。
凛熙想也不想便从极乐宫药房里拣出一小瓶药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