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银川是那两个说不出话中的一个,但他不是腼腆,是结巴。年少的向银川第一次见到五姑姑,第一件事是见礼,第一句话是叫人。但他太激动,实在叫得人害怕,楼里老仆学给我听时,就是这样的:"五五五五......""娘子"两字硬是叫不出,结果变成"呜呜呜呜",还急得眼眶发红,五姑姑当场以为自己长鼻子歪嘴巴,把一大好男人吓哭了。
那之后,向银川再不敢在五姑姑面前开口说话。
但这人挺痴情,五姑姑故世后,依然独身不娶。
我也挺怕人结巴,一见他这样,立即道:"向舵主歇歇,我来看看这宝贝镜子。"
随即抢过他手里的铜镜,上举下端,左翻右转,摆足架势地看。
铜镜带柄,菱花状,大小就巴掌大,背面是瑞兽,前面光滑明洁。我看了半天,没看出宝来。
向银川顺了气,慢慢道:"公子,你看镜面即可。"
我狐疑地看他一眼,端正镜子,瞪大眼看去。除了公子那张脸,还是没瞧出什么,不耐烦地晃两下,忽然镜中一个人影闪过。
忙换个方向再晃晃,这回终于瞧清楚,镜里藏着垂手坐莲的佛陀。
"向舵主可真厉害,镜中佛都给你造出来,下回给公子造个镜中花。"我笑,爱不释手地把玩着小铜镜,这工艺当真举世无双,见都不曾见过。
"公子这主意不错。"向银川微微一笑,大约也转到奇货可居的念头去,不知是否想抛市面大赚一笔以饱他分舵的钱库。公子也不在乎,汇流入海,到头来钱都要缴老头子手里。
敝衣人这时蹎着脚走近,问:"这铜镜子,舵主还满意吧?"
向银川点点头,"段师傅造得妙极了,请依此法,将余下三十五面也铸造出来。"
"只要铜锡诸料无虞,三月后可成。"敝衣人转身钻入土屋。
我玩了一会,猜想着两人的话,顿住,"向舵主叫我来,就为看这面镜子?"
"公子没瞧出那佛影的玄虚么?"
"前些日在兰州见过几幅敦煌壁画,挺像的。"
"佛影姿势确是从敦煌壁画拓来。"
我瞪目,"王舵主不是还没拓完么?"
"他拓他的,那只是故布疑阵。"
这人,心平气和时说话多么有条理,多么冷静惊人。
"公子再看看,这佛影还能瞧出什么?"
我只得仔细研看,半晌哼一句:"像一招掌法。"
向银川大概满意了,大力点了个头,"这面小铜镜是给公子的,楼主交待了,看完镜子就让你回去。"
第十一章 仙宫
这世上没有老头子做不出的事,大老远让我跑眉州看一面铜镜,也不知又弄什么玄虚。
既来之,倒不如四处逛一逛,反正天色将晚,回戎州也不急在这一时。向银川看我有点游兴,把我领到了岷江边,指着江面上来往不绝的船只,说:"公子,盐货、米粮、丝绸、茶叶,从南到北,从川蜀到江南,这条江上咱们青衣楼走多少,你可知道?"
我想一下,"七成?"
向银川微笑:"不,是十成。"
我终于明白老头子为何敢夸口,说他有让我花不尽的钱财,敢情光一条岷江就全给青衣楼霸了。又问:"其他的蜀商呢?都不从这江上走?"
向银川没直接答我,却说了这样一句话:"公子上岷江转几日,便知了。"
柳夫子教过: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我没想他与周凛一样玩起了历练公子的心思,大为扫兴。
夜里回到分舵,见侯小金偷偷玩着那尊自在未来,一口气消不下去,传了话给向银川:"七巧山庄以后要有什么货走岷江的,通通给公子劫下!"
向银川后来回说:本来莫遥有批粗盐要转给青衣楼,他见盐色差,拒了,其它湖海的水货,因到蜀地也不太新鲜了,向来少走,没什么好劫的。
我愣了好一会,敢情莫小人在这里吃了蹩才去求的公子。也不想多作理会,隔天一早便带了侯小金回戎州。
七月云天高远,映着尘寰下一片清净世外。
从外头望去,似是一片竹海云宫。楼阁星星点点,飘浮在烟云之上。小时候,娘给我讲神仙故事,一度夸张地哄我:笑儿,咱们住在仙宫里呢。我以为我住在蓬莱仙山,一天到晚去捣弄山洞,幻想能撞上美丽的仙子。
其实没那么神幻。钻入竹海,见到的也不过是华丽点的楼阁,还在平凡世界。
但这里就是青衣楼,一步三岗,误闯者血溅三尺。
我推了向银川派出的护卫,纵马而回。侯小金则拖着他那辆小马车摇摇晃晃地跑,烟尘滚得漫天都是。
两人回到青衣楼,我抓了个小包先跑无为居去。
杜鹃花开了满院,满院艳红细白。服侍娘的大婢女笑盈盈过来,说娘在佛堂念经。我想不通娘为何这两年对神佛格外虔诚,念经、礼佛、布施、积善,这些她以前极不屑的事,如今似成了她生命的一环。
我看不出娘的菩萨相。给她画过一幅观音像,容貌是娘的容貌,白衣莲台,背后佛光庄严神圣,她却还是坐于凡尘,如何也瞧不出有佛体。我对她说,娘你是我娘,不是老实菩萨。她笑眯眯。人说她是江湖上的蔓陀罗花,美得迷人,毒得惊人。
我只知她曾美得江湖震荡,不知她如何毒。
丢下小包,我在游廊里的美人靠坐了,一脚叉着,赏花、等娘。廊下跳着两只兔子,金毛茸茸,一只缺左耳,一只缺右耳。我嘘嘘两声,包里摸出两根红萝卜,递过去喂着。
娘的宝贝兔子,大概也是这世上最长寿的兔妖怪,据说年岁比我还大上一点点,就是没死。也不知娘哪里弄来的,每天参汤海贝地养着,长得比乌龟还健壮,公子十年前看不过眼,各阉了一只耳朵,哪想还是踹蹦跳跳活着。
边喂边摸老兔子的毛,公子特好心地笑:"多吃多睡多长肉,公子迟早炖了你们。"
死兔子,再金贵,还不就是兔子。
几个小婢静静聚过来,笑眯眯看着。
"笑什么呢?一月没见公子,都不认识了?"
好半晌,一个小丫头冒出一句:"公子晒黑了,黑不溜瞅地!"
众婢哄笑着跑开。我摸摸脸,大骂"臭丫头"。
杜鹃丛中忽然闪出个碧蓝身影,帔帛拂过点点鹃花,迤逦走来。我在廊里望见,一猴身翻过去,扑她怀里,"娘,你想我不?"
这怀抱最是世间香软,自小我就爱腻她。
"想你做什么,你不在我不知多清静!"
把我拉开来,细细地看。我难得见娘如此温柔,笑眯眯地任她打量着。哪知她摸摸我,叹一声,"黑了!"
"娘,我瘦了!"我捏着颊肉,挺委屈,"兰州除了汤饼胡饼,啥都没得吃!"
"哦?我还不知底下那些头头敢饿着你,说说,想吃什么?"娘斜我一眼,那张美丽的脸摆着另一个意思:你小子别扮可怜了,老娘知道你过得神仙呢!
她边说边往游廊走,我在她左右转来转去,继续撒娇:"小天酥!娘,吃了您做的小天酥,我立马就胖起来。"
娘戳我一下,"一门心思就想着折腾你娘,出门这么久,不见你孝敬娘一下。"
我忙捡起那个小包,从里头掏了掏,掏出一撂香盒,晃着,"娘,我从兰州带回来给你的,波斯的香料,熏衣服可香了。"
娘接过手,嗅两嗅,交丫头收了。笑得眼弯弯地瞅我,"这才像个当儿子的样,去见你爹吧,娘给你做小天酥。"
我才跑出去,她后头又加一句:"别淘气!"我跑过杜鹃花,跑到院门,她廊里惊天动地爆出一声怒吼:"龙笑天,你一回来就蹧践两只兔子!"
我一溜烟飞了。
这时候,老头子多半在缮性斋,不是看书就是处理事务。我在书斋门口瞄了瞄,没看清,又探进半个脑袋。老头子与执事总管商议着什么。
便想缩回头,老头子已经开口:"笑天,你进来。"
那语气无悲无喜,却有丝疲惫。我慢吞吞走进去,总管行个礼,笑得有点僵硬:"公子回来啦,楼主正念着呢。"快步退了下去,活似见着螃蟹。
我想老头子念我准没好事,可公子只怕娘不怕爹。从怀里摸出那面小铜镜,拨浪鼓一样转了转,试探地叫:"老头子?"
老头子夺了过去,前后翻两下,看到那镜里的佛影,略略满意了,才把我拉过去坐着,淡淡道:"爹造了个新玩艺,还瞧得上眼吧?"
"没趣。"
挺脚往书案上一架,锦靴上的泥屑立即飞满书页,也不知他看的又是什么经典,被我这么污损也不生气。我瞄过去,整张脸一瞎子刻出来的,打我进门就没见什么表情。
其实老头子向来就是这么副表情。楼里小丫头们背地里爱拿新鲜话损人,对他是这么说的:天亮到天黑,老天爷愣没翻个脸,这样下去,竹子都熬黄了!
他哪会不知道,只是不与小人一般计较。
"过几月就有趣了,好好收着。"他把铜镜塞还我。
看来探不出玄机了,我随便塞兜里,抓起案上的书,看一眼,庄子天运篇。
随手又丢回去。这老头子,整天研究些天地玄理的东西,难怪智慧如竹子节节高升。但人的智慧越高,越难与人相处,你要觉得自己胜天凛天了,那里还看得起云层下的芸芸众生呢。
我又瞟他一眼,他正静静望着我,手里捧着个茶盏,杯盖儿有一下没一下磕着。
打小他就爱这样。公子乖乖写字画画也好,攀屋爬树乱捣蛋也好,偶尔一回头,总能见他一旁静静看着,神情淡淡。
"老头子,帐没给你查好,是我错。"
话这么说,我压根儿没想过"错"这个字。他似乎也没追究的意思,杯盖儿磕着磕着,双目忽然射出锐芒,揪我领子问:"你那玉牌子呢?"
"戴着烦,收起来了。"
"别怪爹没提醒你,弄丢那东西,打断你的腿!"
我赌气,"要真丢了,公子给你打几个,堂堂青衣楼少楼主,还得靠块石头认人么!"
"这是什么话,那是祖宗传......"
"又不是传国玉玺。"
不知这话是否刺激了他,老头子沉默了。
我东张西望,忽然双眼被炙了下。刚刚没留意,那书案边角居然还搁了尊他娘的自在未来。我一把抄过来,差点又想砸了,但看老头子那淡漠神情,这里头铁定有鬼。
想了想,举到他面前,问:"这玩意儿有用?"
"没用,你想砸就砸吧。"
我却下不了手了。想着从兰州到眉州到戎州,再回想在兰州的那些天,许多事越想越乱。老头子要造三十六面佛镜,几处大州城忽然就冒出了三十六相玉佛,真有那么巧?
"......笑天!"
"啊!"哪想自己抱着玉佛发愣,老头子叫了几声吧,我疑惑地望向他。
"回来了多陪陪你娘,别到处瞎跑。"他揉着太阳穴,不舒服的样子。我跳过去,在椅后给他按头,按两下,手却被他拿住。
"不用你来扮孝子,少让爹给你收拾烂摊子就行了!"
这样说,我还是嗅到一丝淡淡笑意。
我想我给他按摩、捶腰、捏背,他其实是喜欢的,但自来就不大让我做,说是有丫头呢,不然就嫌我毛毛躁躁。就与娘一样,明明想我想得要死,还要嘴硬说不想。这人年纪大了,便越来越不诚实。
走的时候,给他留下了一个小玩意。一个圆盒子,打开盖会有一只凶神恶煞的木老鼠被弹出来。那是我在兰州街头花十文钱买到的,可能吓唬小丫头更不错,但就是想骗骗老头子。
站在桐院外,有种笼鸟归林的感觉。院墙里没伸出半片竹叶,与爹娘的无为居一样,桐院是不种竹子的。娘喜欢杜鹃花,我没啥喜不喜的花草。
对竹子的感情却很矛盾,因为关系到五姑姑。我十二岁的时候她在寒潇院病逝,秋风刮着潇潇竹叶,许多夜晚都忘不了那瑟瑟发颤的声响。
后来我犟起来,硬是要人铲平那院里的竹子,再把墙拆了,将小小的桐院扩展过去,中间隔着的下人屋舍,也全都拆去。
桐院因而成为青衣楼最阔大最霸道的庭院。
我其实不讨厌竹子,原来院中成片成片空地,重新建了房阁之后,再空着的又冒出小竹笋,我不讨厌它,但那时却受不了,最后让人连根除了。春风吹来时,竹子没再长出来,长了嫩嫩的青草,之后还有野花。
除了丫头们偶尔修剪修剪,我放任滋长。因此,桐院只有先前的一片梧桐林,然后就是空荡荡的荒地,十数间琼阁。娘曾想给我种些花木,我说香喷喷的不像男人住的,她说种不开花的,我又说别折腾了,这样挺舒服,没事可以拔拔草,掏掏鸟窝。
但后来还是修葺了一通,造了个鞠场,又挖了个莲池,荒草萋萋才变成碧茵绵绵。
其实不论大或小,有花没花,这院子就是我的领地,我龙笑天的逍遥窝。
那群丫头奴才果然在嗑瓜子,只不过还边玩着侯小金带回来的兰州小礼,几个在草地里弹陀螺踢踺子,几个聚在梧桐下秀香包摆胡巾,还有斗鸡打秋千的,吱吱喳喳,小日子过得比公子还潇洒。
我走到树下,霸过一张摇椅,"公子累死了,瓜儿呢?"
一群人哗啦散去,几个围到我脚边。元瓜儿不知哪里钻出来,满脸混沌的笑,拽我袖角问:"公子,兰州好玩么?"
我把脚伸平去,也笑眯眯,"好玩呢。"
她胖乎乎的拳头自动捶下,不轻不重,那力度就弹棉花一样。"啥好玩呢?"
"皋兰山好玩。"
"啥好吃呢?"
"嗯,兰州就桃子好吃,还有桃酪。"
侯小金忽然从树上跳下,得意之极:"我说的没错吧?你们这群死丫头还敢说我瞎掰?"
"公子,桃酪真好吃咯?"
"好吃!你们瞧侯果老那劲就知了。"
侯小金踮着脚溜了。我眯眯眼,忽然见到只酱紫蝴蝶,直愣愣晃到面前。一伸手把她推开,我打个哈欠,"公子心情好,你别来晃忽。"
元瓜儿肥敦敦的身子打个转,捶我另一脚去。
"公子下回带瓜儿去么?"
"还有苗子!"
"冬兰也要去!"
"公子不能落下阿芝......"
............
死丫头片子,没见公子犯困么?我张张眼,眨眨,又见到蝴蝶那张脸停在面前,欲言又止。我再把她拍开,实在是见到这样的胎斑,很揪心。
"没事啦你们?闹啥闹!都给公子拔草去!"
梧桐叶在头顶摇荡,对面一串朱门绣户,突然嗒地开了扇窗,一脸蛋怒冲冲钻出来,指着群婢:"虔婆养的懒丫头,不会过来帮一下?"
"飞虹,少叫两句。"
窗后头又一个轻细声音说了句,然后门打开,公子院里最端庄秀雅的婢女一手提着裙,一步一莲花,走到我跟前轻轻一裣,"公子,给您备了浴水,您洗一下再睡。"
我伸个腰,蹭下鼻,边走边说:"秀竹啊,拔了草叫人把地铲铲,公子要种牡丹。"
听说长安多牡丹,东珠世子犹是种花的好手。
泡热水里洗着,犹在想着他与牡丹,总有个感觉:有时觉得那名花与他格格不入,有时又觉得只有这花才配他。
披了衣出来,睡意也消了,却没想眼前又见着一张脸,白白皮肤,五官秀美,斜中偏偏长着个大蝴蝶斑,毁去大好容颜。
娘说,人不能太完好,太完好了你以后就舍不得。
所以我院里的婢女僮仆没一个齐全。僮仆有时要陪侍着出门,脸面要顾,于是清一色的性格缺陷。婢女是长相缺陷,性格也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