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语----白蔓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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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里黑漆漆,床前似坐着一人。那幽幽身影纵在黑夜也不会认错,我一把抱去,"沉香!"
他任我抱住,脸拉近了,看得清楚,他睁着眼怔怔的。
"笑、笑天,笑天。"
不知他为何叫得有点结巴,我只喜得将他往床上拖,两个身子相偎相依,缩在同一床被下。"好沉香,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沉香轻轻一颤,越发偎紧我。他身体冰凉,衣裳单薄,不知床侧坐了多久,我捋着他软软的长发,道:"来了怎么就傻坐着?难道我会像你那样狠心,把你赶走么?"
他又是一颤,慢慢将我衣襟抓住。
我在他脸上亲来亲去,尽与他说些亲密言语,他听着,双手还是紧抓不放,安静得出奇,我终于怪觉,"怎么都不说话?"
这小猫儿模样比往日多了些瑟缩,如风冷着。我嗯了两声,他都在沉默,许久我以为他睡去了,才听他低低道:"你明日就回去。"
"怎么?"
"你明日就回家去!"他抓我的手更紧了,我脖子都有点被勒着。他又补上一句,"过几天我去找你。"
我乐得忘了他的异样,翻个滚,将他压怀里,笑道:"你知道我家在哪么?"不等他答,又报了个地方给他,还从颈上扯下块金镶的玉石,掰下他的手,塞掌心里,"你到那儿后,把这个拿出来,就有人领你来见我。"
沉香脑袋儿动了动,似在点头,又怕我看不见地,细细嗯了声。
我一整夜都拥着他厮磨。一整夜,他都似有些不安,蜷我怀里的身子时不时颤一下,仿佛僵梦缠身。

第十章 铜镜
五更天我才慢慢睡去,醒来天已放光。
身侧空空的,如一场虚梦。
我摸摸脖子,镶金玉石不在,又埋下头去,被窝里犹有他的香气。他真的来过。
"沉香,你这坏小子。"
蓦地又是一惊,省起一件事,忙揽了衣袍跳出去。
驿馆外,守卫依然森严,那桑树下的车驾犹在,我松了口气。这时天色明亮,不比黑夜,行事都要多费些小心。在后墙头翻过时,往他住的馆房匆匆掠了眼,只见侍婢进出,忙乱不堪,似出了什么事。
我心头跳一下,又大力跳一下。飞过去揭瓦偷看。
房里人头乱糟糟,隐约见个大夫模样的老翁坐在床侧。罗帐轻垂,半截素花袖子搁在帐外,露出只润白的腕子,那老翁把着脉。
沉香,病了。
前几日相处,知他身子孱弱,我说话行事多少都收敛着脾气,便情不自禁时,也留着心。可眼前这情形瞧来,多半是我昨夜闯的祸。
我忐忑不安地看着,心急如焚地等着,几次想破屋跳下去,又想起他昨夜的话,果真跳下去必害他不浅,只得忍住。
好容易大夫诊完了脉,俯在帐外低低说了什么,沉香挥挥手。那大夫与一众探望的官员才渐渐退去,隔了一会,他连下人都遣了,床侧只剩两个侍女守着。
我摸了两粒沙砾,将人打倒,从窗口钻进去。
沉香抓着帐探出来,眼神虚虚,脸蛋通红。两侍女就昏倒在眼前,他大约吓着了,手一软,被我及时扶住。
"你--"
"我来看你。怎么头这么烫?又着凉了?"天未亮他又偷跑,只怕风寒也受了些。
沉香定定神,嗓子有点哑:"光天化日之下,你还敢来,让他们看见了......"
老子管他们看不看见!我尽量压柔着声音,"沉香,你告诉我,那大夫行不行的?他都怎么说?"
"你想他怎么说!"沉香轻轻挣了我,偎入床里,朝个背过来,"他是自幼服侍我的太医,知道哪些话不该讲,有他在,你不必担心。"
停了一会,他稍稍转过头,见我默默坐着,便推推我,"你回去吧。"
"我在这陪你,等你病好。"
沉香轻喘口气,缓缓说:"过了晌午我就走了,车上有人侍侯,你真的不用担心。"
"沉香!"我咬牙,"你娘也不愿你拖着病赶路!"
"我挂念母妃,还有皇命在身,得回去复命。"
我再咬牙,是我错。
好半晌,见我固执地不肯走,沉香又翻身过来,按住我一只手,那神情似是要与我谈话。我替他拉了拉被子,他撑着精神说:"在兰州让人抓你时,隐约听说你家是酿酒的,剑南那边还有几个酒窑。我看你奴仆成群,出手也阔绰,不是富家子弟也真使不来。只是太张扬跋扈了,笑天。"
我低头,他听来的不过是老头子放出去掩人耳目的云烟雾海,十成里最多一成是真的。但公子的真实身份如何说得出?他知道青衣楼对大唐来说,对他李氏皇族来说是什么么?青衣楼是见不得光的。亏我还想着他来蜀南找我,到时该如何遮掩?
"笑天?"
"啊,哦,我张扬跋扈吗?没有,沉香。一般人我都不欺负他。"
"你......"他语塞,一会闭闭眼,才呢哝问,"你父母呢?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父母安健,有一个姐姐。"
"嗯,父王只我一个......"
我瞧他语声呢喃,虚困得很,心想该让他好好休息,但药还不曾熬来,得再等等。便摇他两下,"沉香,你收好这药。"我从怀里取出那只绿瓶子,塞给他,"清心宁神丸。以后别再吃那什么鬼寒食散了,觉得不舒服,吃一颗这个,慢慢把瘾断了。"
他懒懒把瓶子收着,不说话。我逼他,"沉香,答应我!"
沉香凝了神望来,眼中渐渐温柔,"好。"
我从他身上搜出那个荷包,将小玛瑙瓶里的石散全倒手帕上,扔香炉里烧了。
沉香疲疲地瞧着我做,虚弱的脸上挂了抹浅浅笑容。像那夏夜无云的月,清净明冽,对我诚真坦荡。

晌午之后,我躲在街道人群中,送他车马离开。这次圣上下了召命,车乘侍人特地从长安赶来接他。一路气派不小。大片旌旗远去,尘土飞扬在柳风里。我隐隐有些担心。
临走前问过他,怎么走渭州来了,我以为他会从会州回长安。
沉香说起皋兰山遇刺的事,连他也不知何处招来的仇敌,跟护送的亲兵提起,众人以防万一,临时改了道。
我想起青衣楼的暗探还不曾查清这事,心头辣辣地直想抽人。
人群里忽然望见那个兰州拦车的白衣僧人,静静随在一众车马之后。
我总觉得他来路不明,但想及他制住马车那一手,必是个高人,有他在,沉香或许安全些。而且疏红苑里我对青蛇下过死令,这一路还有青衣楼的死卫相护,大约不会再出什么意外。又想起周凛的交待,只得撇下沉香,千里单骑地翻过秦岭,又穿过马岭,从丹棱急奔眉州。
那匹青海骢,这当儿才真正显出了脚力。

眉州在剑南道,一路风尘赶来,人疲马乏。
这次出门将近一月,到了这里,终于有了挂念家人的心情。
不知不觉放松了缰绳,马蹄悠悠,神思飞走。
一时想起老头子,那本被涂改成飞禽走兽的武林名人画册让他头痛了两天还是三天?一时又惦念起娘那两只阉了左耳的金毛兔子,该提两根小红萝卜回去。柳相明那张瘸了一腿的软竹躺椅不知修好了没,人年纪大了,就爱贪安逸。又一想,人家药师丹阳子比他大了十来岁,一日十二个时辰至少十个时辰手脚没闲着,他那间宝贝炼丹房,跟乱葬场似的。还有家里大大小小一群丫头小厮,没人整他们大概成天在嗑瓜子了。
思绪乱七八糟飞着,猛然又想起老姐,登时打了个寒颤,有不妙的预感。
日头挂在高天,万里无风无云,街上人却挺多。我随意一眼扫去,摊档像流水席一样。竹篮竹篓,筐子箩子,整个一大唐竹编场。瓜果时蔬也不少,玉石珠饰就稀疏了,公子也就看见那么一两摊。那么一两摊......玉佛!
我跳下马,钻到那玉石摊子去,揉揉眼,仔细一看,没错!全是玉佛,莫遥送公子的那个神奇玉佛,自在未来。
随手拿起一个,状作不经意地问:"老头,这玉佛咋卖?"
卖玉的胖老头眼眯起来,笑哈哈:"少年郎眼光真好哇,这可是三十六相未来佛,大慈大悲,遇者有缘,供一尊在家里,一家都有菩萨庇佑。"
我呸!他这满摊子的自在未来,少说也有三十六个,这叫有缘?"多少钱?"
"五十钱一个。"
"能见三十六相?"
"迎着朝阳观看,心诚则灵。"胖老头笑眯眯。
我举起玉佛,对正日头,猛然一手砸下去。他娘的,莫小人连老子都敢阴!
老头满脸飞黑,尖叫起来。我一个个抓起来,一个个砸下去,满摊子玉屑飞溅,他娘的,这是昆山玉?街头的黑贩子!胖老头呼爹喊娘的叫骂,周围聚了一群看热闹的闲人。我砸完了,一脚踹了他摊子,洒下一地圆钱。
然后跨了马扬长而去。
小包裹里搜了搜,没搜着莫遥送的那尊,猛然想起丢侯小金收着,幸好没送给沉香,不然老脸都丢光了。

青衣楼所有私盐铁器的贩运,都在眉山码头聚转,这里的分舵可说是青衣楼的小半个心脉。光每年增减调换的人手,就在三百人以上,且个个必经老头子过目,只有他信任的人才能在这里任事。那个向银川向舵主,我见过数面,是老头子的一大心腹。
还未到分舵,便有青衣楼的曦卫迎了上来,恭恭敬敬地行礼。
我随口问了句:"侯小金到了没?"
说是还没。这十二个曦卫带来了锦霞辇,问我乘不乘坐。公子赶了六七天路,正累得很,一头栽进去。便一路被护送至分舵。
向银川却不在。我在客房里歇下,一干人端茶送饭,殷勤服侍着。舵里的大管事过来见礼,说起自家舵主的去向,也不甚清楚,只知早上突然有急事出去了。原料算公子我昨天该到的,没想迟了一日,诸事都不好安排。
我摆摆手,打发他下去。歇了一阵,正有些困顿难消,忽然听到侯小金的尖嗓门大老远地叫来,磕睡虫立时都惊飞。
"侯小金,你给人追杀吗?!"没得好好歇一觉,公子自然大大生气。猴大仙一脚才踩进门,老子一嗓吼了过去。
侯小金僵了,左脚翘着,右足支地,红红绿绿小包大包缠了一身,像只独脚公鸡。好半晌才扯开嘴,"没,公子......"
"那你鬼叫什么!"
"公子,小的路上见到件怪事。"他慢慢放脚,边说边小小步挪来。"前几日七巧庄主送公子的那尊玉佛,好几个州城大街都卖着,便宜得不得了。"
"知道了!"我阴着声,"你收的那尊呢?"
侯小金七手八脚地扯下身上包袱,找出那个木匣子,打开了送我面前。
我取出玉佛,抬手就想砸下去,侯小金瞪眼叫:"公子!"
娘的,他还舍不得,不就是五十钱......突然我手停下来,想起沉香,那小子挺好哄的,拿这个骗骗他其实也不错。便又放回匣里,眯眼道:"给公子好好保管着,过几日有用呢。"
"是......"侯小金干笑一声,"那个七巧庄主也真够大胆,拿这个来唬人......"
我瞪去一眼,恨得牙痒痒。
莫小人前世不修,今世造孽,公子迟早修理他。
忽想起他送礼的因由,那奸险小人耍了这一招,还敢要青衣楼帮他走私盐?
难怪周凛要那般冷讽我:七郎,你迟早给人卖了。他莫遥远在岳州,有什么生意不能找周近的青衣楼分舵主商谈,偏要大老远地跑兰州求公子?老子再这般糊涂下去,真有一天得给人卖了!
晌午过了不久,门外匆匆来了一人,是向银川的近侍,传话说向舵主请少楼主去一个地方,还出示了向银川的信物。
我看信物无误,便跟了他出去。侯小金本来要跟着,哪知向银川又有话,那地方只能公子一人去。我自不惧有诈,老头子能放心的人,只有替我死的,没有送我去死的。

与那近侍来到一片竹林边,翠烟漠漠,青叶摇曳,近侍指着一条入林小径,道:"请少楼主自行进去,向舵主便在林里。"
我挑挑眉,真没想这般神秘。一时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掠开枝叶快步走去。
小径另一头却连着个水池,池旁一间灰黑的土屋,窗口冒着淡淡烟灰。我走了过去,只见向银川蹲在池畔,前头一个敝衣乱发的人侧坐在圆溜溜的池石上,磨磨梭梭地整弄着什么。
我凑近一看,池水明净见底,那人拿着块明晃晃的圆片在水中打磨。
"向舵主。"我观望一会,实在没耐心等看究竟,向银川也是个主儿,架子大得很,竟把我当透明。我叫了两声,第二声明显比第一声冷了十倍,才听他微微应了下。我一把火气冒出来,瞄瞄飘烟的土屋,想烧了。
向银川只顾瞪着池水里那块圆片,一丝神儿都不走。我也不是头回识得此人了,知道他办起正事来旁若无物,老头子来了也得等。便按捺了火气,躺竹树下养神去。闭了会眼,忽然听到顶上嗞嗞轻响,猛然跳起来,叫:"蛇!"
鱼吻射了出去,啪嗒掉下一条拇指粗的青竹蛇。我抓着鱼吻举起来,尖尖的蛇尾犹在扭摆。那边池畔的两人还是埋着头,恍若未闻。
我冲蛇头吹吹气,眼一眯,诡笑起来。
小蛇扭了两下,终于断气。我把它剖了,取出蛇胆,两指血淋淋夹着,边往池畔冲,边兴奋大叫:"向舵主,我挖了个蛇胆给你补身--"脚下忽然一个趋趔,蛇胆弹了出去,好巧不巧,滴溜溜地落在水里那块圆片上。
耳际咚地一响,敝衣人嚓地一下,收手不及,整个蛇胆磨圆片上。他浑身僵住,向银川浑身一僵,我收正了脚,慢慢踱回竹树下养神。
娘的,公子让你们若无其事!
向银川哪还敢当公子无形,站起身望来,一张端正的脸黑了一半,另一半勉强笑着,说道:"公子,你、你可太皮了!"
皮什么皮,老子又不是七八岁的稚童。我拍拍屁股,也起身,"向舵主这下有空理我了?不枉了一颗蛇胆,嘿。"
向银川整脸都沉了,冷冷道:"公子,你知道这打磨的什么吗?楼主千交待万交待不能出一丝差错的东西,只怕被你这颗蛇胆坏了!"
"那你再重头打一个。"我也冷冷道。
向银川拍着大腿,敢怒不敢言。
"成了!"
敝衣人突然叫一声,声音沙哑难闻,像两块废柴在磨,我起了一身鸡皮,没惊也给吓着。
向银川倾前去,那人撑起身,高高举着那块圆片,日光映照下来,光亮逼人,原来是块小铜镜。

这算啥?我想起侯小金日日念叨藏宝图,日日不见宝藏,那失望心情终于可以体会一二。这两人躲这里折腾半天,就捣出一面铜镜来,公子还不如街头看耍猴去。
"向舵主--"我闷着气吊着声,要他给个解释。哪知向银川三两步捧铜镜去了,公子又给无视。
"试了好几回了,这回总算不辱使命。"
那个磨镜人转过身来,瞧得清楚,半边脸掩着青布,半边脸干干巴巴,一副见不得人模样。我翻个白眼,想起莫小人那个能人巧匠的妙谈,原来草莽出英雄,山野出大师,不残败就不能登峰造极。
说不定这铜镜能磨好,还托了公子那颗蛇胆之福。
两人却转着铜镜,兴奋地揣摸着。我甩甩衣袖,转身打算离去。
向银川回了神,大声道:"公子留、留步,过来看、看这铜镜!"
我怒,"一面破镜,有啥好看?!"
向银川捧着镜走来,心情好笑容也灿亮。"公公子,这这这可不是普普通的铜铜镜......"
冲着这结巴劲,老子知道,这人又激动了。
青衣楼里曾流传着一件旧事,关于五姑姑的风流韵事。据说年轻貌美的五姑姑曾经是楼里少年男子争相倾慕的对象,十个男子见了她,其中最少有两个腆得说不出话,另外八个回去必定拔剑相向,拼个你死我活。

推书 20234-11-22 :吾掌乾坤----冬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