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挑眉,"公子也拿这三句话问你,你如何答他的,便如何答我!"
"这个......"
"公子问你话,老老实实回答就好。"侯小金横插一句,脸上正经得不得了。
伙计只好讪笑着,"公子,您是身份贵重的人,小人烂泥巴烂嘴,您听着别见怪。昨夜官差搜过客栈,掌柜要小的给客人们添些茶水压惊,您那房灯火亮着,小的刚巧就看到了您和那位紫衣公子在耍乐子......"
"你是这么答他的?"
"不是......"他犹豫着,被我瞪得怕了,才缩了下,"第一句小的答他:那两位公子有龙阳癖好,小的昨夜亲眼见到了,觉得......,所以多瞄两眼。"
"把你省掉的那句也说出来!"我袖子里丢出把短匕,明晃晃插在他眼前。
"觉、觉得淫、淫秽肮脏......"
侯小金一巴掌刮过去。伙计捂着脸打哆嗦,"公子,您那是风流雅好,小的说错了!"
"小金子,别动不动就打人。"我佯装好人,却将那把短匕收回来,一抛一抛地把玩,"另两句你又是如何答的?"
那伙计望着我的手,半晌挤出一把鸭声,风闪了似地,"小的对那车里人说,小的昨夜见到那两位公子呆在一个房里,全身脱得光溜溜的扭在床上,活像男人和女人......小的还说,公子您在那位紫衣公子身上摇来晃去,插屁股掐腿的,若不是今早看得真切,小的还以为那底下的是个女的。"
我还没怎么,侯小金倒是捂了嘴,背过去偷笑。
"最后一句,小的说没别人看到了,就小的一个。"
我斜眼去,侯小金颤个不停,好似报复了我逼他吃果酪的委屈。娘的!何止一个,侯小金就是另一个。这混帐猴子也不是头一遭见公子我风流快活了,笑个什么鸟劲!
我对那伙计说:"下去吧,要把这事乱嚼出去,公子把你舌头一点点割掉。"
"是是!公子,您下次记得把门窗关紧些。"
鬼眼伙计如蒙大赦地逃去,我脑子里浮出沉香临走前恨恨的一瞪。那小子,难道以为我趁他神智不清,把他给......奸了?
第三章 宝贝
龟兹是安西的一个重镇,与兰州千里之遥。它原也是西域的一个繁昌小国,几百年里不断被大国强族夹缠抢夺,拳头下趋炎附势,艰难苟活,最后还是被强盛的大唐灭了国。商队从那遥远的地域走来,带来良马镔铁,换去丝锦陶瓷,这条路走得艰辛。
青衣楼有不劫掠边夷商旅的规矩,为的就是这份艰辛,以及稍一不甚将引发的邦国烽火。老头子曾说过,青衣楼是打劫起家的,许多年之前,也许远到了隋炀帝死去的那个年代,群雄逐鹿、百姓流离失所的年代,他们的祖先为了肚皮不得以落草为寇,抢钱抢粮抢土地。后来又抢军备武器,招兵买马,轰轰烈烈干过一番争霸天下的光辉旧事。
可惜最后是李渊得了天下。
成王败寇。他们的祖先却没有不过江东的志气,天下的王做不得,那就潜到江湖,于是江湖有了青衣楼。这么一两百年过去,李氏的江山愈坐愈稳固,太平盛世里青衣楼有青衣楼生存的道,他们不沾朝廷,不曾忘记要做草莽的王。
青衣楼豢养着许多死士,任何时候,只要老头子一声令下,他们可以为青衣楼去刺杀任何一人。我搞不清老头子是怎样将他们养出来的,我只知道,无论我身处何地,我身边三丈之内,至少都有八个随时为我挡剑的死卫,我叫他们"青蛇"。
潜在暗处,随时暴起一噬。那些想杀我的人就是这么毫无防备地被干掉。但这只是我召得出来的八条蛇,老头子到底安排了多少名死卫保护我,我一直不知。十一岁的时候傻愣愣地问过他,只得到一脸神秘莫测的笑容,从此我便再不问。
虽然养着无数见不得人的死士,杀人却不是青衣楼的正业。打家劫舍更加不是。这个打下青衣楼百年根基的祖业,几乎已在时光的洪流里被许多后世子孙遗忘。今日的青衣楼,光鲜得可与大唐的歌舞相媲美。
因此,兰州分舵会去劫抢一个小小商队的财物,甚至是冒着触犯楼规的风险去干的这件事,令我如何也想不通。
王海贵说,起因是几句口角。
分舵的兄弟想买那只红玉宝盒,龟兹人不卖,于是双方发生争执,仁义不存脸面撕破,兄弟们一时不忿趁黑洗劫了人家。
这理由还真说得过去,毫无破绽。巧就巧在那盒里的宝贝竟然是沉香的绣像,一个当夜就送到我怀里的娈童画像。我不得不怀疑,这是王龟孙使的手段,先用绣画吊起我胃口,再喂得我半饥不饱。
没错,客栈里沉香那翻脸不认人的神情,直到此刻还让我恨得牙痒痒的。
王海贵装懵扮傻,难道我不会从别处下手?
侯小金有一个好处,他长着个蜘蛛屁股。
哪里有异动,他就缠到哪里去。网张得很阔很远,给我粘来不少乱七八糟的玩物。譬如那只红玉盒子,就是他从分舵下人那无意粘来的,后来顺藤摸瓜,扯出了抢劫的事。譬如龟兹商队,我一琢磨要找他们,侯小金就笑得贼奸地说他知去哪里找。
城西的胡闾街,是羌胡杂居地,许多西域客商都住在这条街的客栈里,有的还就熟借住在附近的民居。那队被劫了财物的龟兹商人,就住在一个回族朋友的家里。
侯小金一路止不住的得意,"我就猜公子一定会去瞧一瞧,听说龟兹人鼻子翘翘的,眼睛深深的,又很会跳舞。"
"你以为他们是去大唐皇宫的歌舞伎?"
我跨在马上,很轻松地跟着他走。背后吊了两条见不得人的跟屁虫。也不知是分舵跟来的,还是哪里的不明人马,半路就缀上了。
转过一条闾巷,侯小金指指前头一个圆顶屋舍,笑道:"公子,就那儿。"
我眯眯眼,"小金子,嗅到什么味儿没?"
他动动鼻子,脸色有些白,"公子,血腥味。"
那回族人的屋门虚掩着,我一脚踹进去,侯小金就尖叫起来,"死人!"
"你娘的没见过死人!"
屋里横七竖八倒着几个尸体,尖顶帽,长袍,鲜明的轮廓五官瞧来就是那些龟兹人。血污都变了深色,我翻过两三具死尸,看了看。
"公子别碰,脏得很。"侯小金忍不住。
我很不痛快,丢出一句,"你咋就带公子来看死人?"
又往深里走去。另一间客房,同样躺着七八个龟兹死人。不过,死人堆里还站着两个活人,正面无表情地瞅着我。
两人的衣着打扮,很眼熟。我瞧两眼,又去看死人。与外头的一样,都是死于刀下。阔刀深刃,伤口皮肉翻绽,乍看以为是厚刀所劈。但是我却瞧出那刀伤深裂入骨。这是范阳滚青门的刀法,江湖上独此一家。
"你是什么人?到此何为?"
两位活人仁兄按捺不住,出言先问。我找到一片床帐擦手,腥气难消,又抓起一只四方壶,摸来沉沉凉凉的,就往手上倒,结果倒了满手白粘粘的马奶,登时心头飞起一大片阴霾。冲那两仁兄也没好声气,"公子是你家牡丹小娘子的郎君!"
两人大怒,"放什么屁!"
我火了,"你家小娘子教你们乱放屁?"
"呸!"一人抽出兵刃,对同伙说,"瞧这泼皮模样,八成与这血案有关,拉回去审问吧!"
侯小金从屋外转进来,手捧一盆清水,"公子,洗手。"
我慢条斯里地洗着,双眼故意上上下下打量两人,最后停在白晃晃的一片寒刃上。好家伙,刀!公子花样多多,最喜欢的就是乱栽赃,"两位手拿凶器,是要杀人灭口么?"
门口忽然投下两片黑影,冲着那两人急叫:"朱三、庆郎!别伤他!公子要毫发无伤地绑他回去!"
我望过去,天青襕袍,乌纱圆幞头,不由一乐。原来身后的两条跟屁虫与这两人一样,也是沉香的那群打手护卫。好沉香,你要见我说一声就好,公子乖乖上门。我泼出一片水花,双手白赤赤伸到四人面前,笑得挺开心,"绑吧,绑紧点!"
四护卫同时一呆,侯小金晃当打翻了水盆。
我晃晃手,催促:"快呀!"
好半晌还是木头鹅四只,我吼,"格老子的,绑不绑?!"
四人将我与侯小金五花大绑,扔上马,犹自糊里糊涂。
"大瘪嘴,你说公子绑个傻子回去干嘛?"
另一个声音挺纳闷,"就是个傻不磨叽的,今早还抢公子的果酪吃,大概是要绑回去打个三百板子吧!"
沉香敢打我?我眯着眼,侯小金在另一只马头挣扎着挨近,也是挺纳闷,"公子,这演的是哪一出?"
"樊梨花打亲夫。"
"啥?"
左右飞来四对白眼,"果然是个傻瓜。"
马蹄嘀哒响,眼前黑蒙蒙一片。这四只鹅居然给我与侯小金套了黑头罩,还缚了嘴,害我不得不屈着十指,拼命给八蛇打手势。
真怕他们跳出来救人。
马儿渐渐跑得急了,耳边呼呼,夹杂着散碎的人声,时而热闹,时而冷清。约莫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停下。
我耷拉着黑头,被人提着。脚步一路往前,似乎过门槛,穿曲廊,进了一处院落。我吸吸鼻子,嗅到一阵桃香。又上了几级台阶,提我的人才停步。
"公子,您要的人抓到了,朱三庆郎也回来了。"
"带进来吧。"
我听到沉香的声音,隔着门闷闷传来。
心中一喜,差点就扑进去。总算想起此刻绳索加身,整一个包头大虾米,若不得沉香亲手解缚,怕要屈成龟孙子。于是心一狠,硬生生忍住。
门开了,几人进去,我被丢到一边,身旁打了个响屁,一物大力甩来。随即就听到侯小金在耳旁痛哼,我极想磨牙。
"公子,我们去迟了一步。那几个龟兹商人被杀了!"
"什么?!"前头哐啷一声,有个瓷杯被失手打碎。沉香挺惊的,"怎么被杀的?什么人如此目无王法?"
"我们去到那里时,凶手已经跑了,瞧伤口应该是使惯厚刀的行家。"
我一哼。
周围静了瞬,沉香道:"去报个案,让官府查查。"
有人应声退去,捉我的人又问:"公子,这两人?"
我急忙扭扭腰,晃晃脚,狗腿地示意:好沉香,快来解绳子。哪知隔了半晌,只有沉默声息,他连呼吸都是细浅的。我向着他那方向挺起头,黑蒙蒙里观望他。这姿势一直维持着,沉香终于低着声,说:"除去头罩,我瞧瞧。"
黑头罩剥去,我立即眨眨眼,在一片光明里寻到沉香绝世无双的脸,瞅个不停。这小子还真有钱又会打扮,早上一套绛紫衫,此刻又换成雪青襦裤,外面披了一件青紫底牡丹大襦,玉巾锦带,足上还蹬着一对浅皂罗靴。
他坐在一只藤榻上,黑得溜滑的头发垂在胸前,唇色微微发白。我伊伊唔唔问:"你冷么?"七月天的,他干嘛还披那件大襦?越看越碍眼。
沉香又让人松了缚嘴的布条。然后默默看着我,模样儿真的有些虚弱。
我蹬蹬蹬跳到他跟前,倾着脸,"你病了?"
沉香道:"把他拉远点。"
我就被陀子一样推倒,滚得远远。抬起眼恰巧见到侯小金憋笑憋出个猴屁股,不由狠狠一瞪,低声道:"靠过来。"
侯小金不敢违命,有些忐忑地蹭着屁股挪来,我贴着他耳朵,小声吩咐,"回去告诉王海龟,他家小园子公子想住了,叫他赶紧收拾干净!还有,悄悄拉辆小马车过来等我。这儿是兰州官驿,别走错地儿。"
"你在跟他嘀咕什么?"沉香疑惑地问。
我突然大吼,"我知道凶手是谁!"
侯小金差点岔了气,一脸吓破胆的怨恨样。两旁响起几声叱斥,"放肆!""噤声!""不得无礼!"如竹片啪嗒一片。
沉香嗫嗫,"你......知道?"
我回过脸,眼神炯炯,"你放我家小奴才回去,我就告诉你。"
沉香却不上当,"你刚刚在跟他商量如何逃走,对不?"
"我让他回去求我爹变卖田产,凑钱赎我。"
刚才那一吼似乎太大声了,沉香连脸色都苍白起来,真让人揪心。
"谁要你家的钱了?"
我心不在焉,"落到你手里,我是料到会被劫财又劫色......"
沉香身子晃了下,突然指住我,"拖出去打!"
两个护卫跑过来拿我,拉拉扯扯,我忍不住叫:"你真要打我?"
双眼紧紧盯他,却见他扶着榻背,咬唇望来。我都要被架出门了,他才开口:"放开他。"又指一下侯小金,加上一句,"没要你们抓别人,放这个奴才回去!"
我看着他,笑得如捡到宝贝。
最幼稚的时候,曾躲在娘怀里磨磨蹭蹭,问她最珍爱的宝贝是什么。娘笑得眯了眼,脸上只见四条月弯儿,捏着我的小鼻头叽哩呱啦列说一片,什么碧月明珠,七宝轩辕刀,珍珠甲,龙兽四方鼎,蜃涎香,紫石雕,凤目镂金簪......连她养的两只金毛兔子都在她宠爱之列,就是不说我想听的那个。
我哇哇哭了起来,跺脚跑到寒潇院去。娘在身后笑得跌下椅子。
寒潇院是五姑姑的小家,里面种着绵绵的翠竹,我跑几步就要磕到一株,林很幽路很长,似乎总也跑不完。五姑姑就坐在那片竹树尽头,烟霞围着她,她像画里不动的人。连听到我的哭声,她也不曾回头看一眼。
五姑姑与谁都不亲近。她从来只在那片竹林里,安安静静、默无声息地活着。青衣楼里似乎许多人都遗忘了她,连老头子都许多年不曾踏入那院子一步。娘叫我没事别往那里钻,她揪着我的耳朵儿,说你这小尾熊惹姑姑厌呢。
我其实也不太喜欢她,但是每次受委屈或者心里不痛快时,第一个想到的却总是寒潇院。我总是一路狂奔进去,跑到竹堙深处,然后一屁股坐到五姑姑脚旁,肆无忌惮地大哭,又或者是乱扯她的竹子,攀着竹梢荡秋千。五姑姑从不理我,有时我自言自语,有时扮鬼扮马地冲她叫闹。但她最多只是看看我,淡淡地拍打我一下。
那一次娘惹急了我,我趴在五姑姑腿上,哭得极尽伤心。五姑姑,你有宝贝么?你的宝贝是什么?娘有好多好多的宝贝,可她的宝贝为什么都不是我?
第四章 绑架
沉香有些恼地望着我,突然挥挥手,把闲杂人都赶出去。我眼都快睁不开来,只听他问:"你到底在笑什么?"
"你舍不得打我呀!"
"我有些话问你,问完了再打。"他低头想了一下,慢慢走至门边,去掩那扇门。我心里打了个突,也不想他亲手解缚了,袖子里滑下小匕首,三两下就割开绳索。沉香回过身来,我已坐在他那张藤榻上。他惊得说不出话。
榻前一只铺织锦的小圆几,搁着时鲜茶果。我一眼瞧中兰州的特产大蜜桃,拣起一颗抛了抛,还不够熟,肉是酥脆的。便用匕首给它削皮。削金断玉的乌铁短剑,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鱼吻,此刻只是一把寻常的水果刀。我削得挺利落,冲着沉香笑笑:"来,坐榻上来问。"
他手放在门柄上,大有夺门而出之意。
我只好顿了手下功夫,凝视着他,轻声问:"你真忘了我了?"
沉香别开脸,好半晌才缓缓踱过来,指着下首一张红木凳,"你坐那儿。"他说得极细声,神色实在不好。
我乖乖让了榻,还说:"你不舒服就躺着说吧。"
他却正襟危坐,牡丹大襦在胸前打了结,裹得严严实实。那样儿害我不得不想,我是真吓着他了,不然怎会对我忌惮这么深。忍不住又说:"你别担心,我不会伤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