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半个屁股坐在亭栏上,拿了鱼饲有一搭没一搭地喂锦鲤。郎大娘子在亭口施了一礼,十分清淡的语气,"郎依依见过少楼主。"
我被这名字一炸,想起老头子送过的美人有一个也叫依依的,娇腻无比,撒起娇来像个糖粘,一天不到就被我踢走。眼前这个依依虽然迥然不同,却没法儿见新忘旧,还是快些打发了的好。
"大娘子,郎家在江陵好好地卖着蚕丝,怎么突然跑兰州来了?"
郎依依道:"丝绸一家,郎家在兰州也有处小绸坊,虽然生意不及青衣楼,也是家门的一碗饭,几十口人靠它养着。"
我最不喜这种深浅莫测的话,点三分要人猜七分。这娘子年纪轻轻,瞧来也大不了我一两岁,却这般老练的说话,越看越别扭。
王海贵约莫瞧出我脸色不对了,抢着开口:"大娘子有话请直说。"
郎依依瞥来一眼,"庙小香火薄,青衣楼难道连点香油钱都不肯放过?"
我洒光了鱼饲,大群锦鲤争先恐后地窜上来抢夺。"王舵主,我咋不知青衣楼断了人家财路了?兰州这边几时开起丝绸铺子的?"
"没这回事。"王海贵满脸糊涂,"想是大娘子弄错了。"
郎依依冰清的脸蛋浮了一丝愠色,道:"几日前一群龟兹商匪劫了郎家的店,掠走大批丝绸,家人几番追查,终于寻到那批货的去向,却发现匪人死了,拿货的是青衣楼,不知少楼主如何说?这事要传出江湖去,九州十路的商帮只怕要齿冷!"
我想也不想便说:"王舵主,把东西还给郎家。"
王海贵笑笑,慢慢说,"那批黑货里确实有两箱丝绸,只不知是不是郎家的,大娘子随我去看看?"
郎依依点点头,裣衣告辞,待她下了亭阶,我才轻飘飘送去一句:"大娘子,往后莫让我见到郎家任何一人。"
郎依依僵了下,什么都没说地随王海贵去了。
我立即跑去找沉香。侯小金说得对,这世上哪还有比得上沉香的美人呢?可恨他一夜恩情,视作露水。苑里的仆人得了严令,除了汤药茶饭的供送,谁也不敢踏进主房一步。沉香生着病,着实令人担忧。
半路我折了一把桃枝,草草扎成个球,准备哄他玩。才靠近那扇花格子门,就听见房内椅凳翻倒,隐隐的碰撞声音。我一把推了门,冲进去。
沉香一身清淡袍服,不结带不束发,站在向窗处,沐日望来。那神情恍惚如梦,衣袂飘飘,似要羽化飞仙。我掉了桃枝球,被这绝世之美震慑,好半晌才怕了地抱住他,"沉香,你别动!"
沉香吃不定神地睁着眼,我十分惊讶他颊上可疑的晕色,慢慢掉头去寻桌上的食物。谁又对他下了药吗?!
桌上除了半碗吃剩的桃果酪,还有只水杯,一个瓜蒂儿大小的玛瑙瓶子。我放了他,去取玛瑙瓶,鼻底下一嗅,又粘了点残粉舔了下,顿时作声不得。
"龙笑天!"沉香在身后叫。
我转过身,他飘飘走来,指着我鼻尖,"你背地里叫我什么,我都知道的!"
我悚然一惊。
他接着道:"你叫我牡丹小娘子!你不仅把我当女子欺辱了,还在我的亲卫面前胡言乱语,毁我名声!"
我扶住他双肩,"没这回事,你别胡思乱想。"
沉香甩开我,脸上白一阵红一阵。
我心想坏了!跑到门口大吼,"人呢!侯小金!"几个仆人火烧火燎地跑来,晕头转向,"公子有何吩咐?"
"温一壶酒上来!"
一人匆匆办去,侯小金从后头钻出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公子,出啥事了?"
我扯住他又是一阵吼,"都怎么挑下人的?!没一个机灵!"
"公子,这都是王舵主家......"
我没耐烦听他罗嗦,丢下一串吩咐,又跑去照顾沉香。他神色迷离,脸上薄绒绒的一层细汗。我拿帕子拭,嘴里恨恨地:"你就不能让人省心!"
温酒很快送来,我慢慢灌了他两杯。沉香渐渐躁起来,脸蛋儿嫣红,顾盼间有一种绝艳的媚态。我忍不住抚上去,心魂荡漾。他似有些舒服,脸在我掌间蹭了蹭,浅浅喘息。
我猛地抱紧他火烫的身子,动情地抚摸。
沉香磨蹭着,一会突然推开我,躁怒地跳,"你敢欺我,我有剑的!"奔到床头寻了那把青轲剑出来,晃当晃当围着我乱走。那剑明刺刺,要劈不劈地。
我十二分清醒都跑回来,看着他走来走去,步子越来越急,到处乱撞,虽媚色越见动人,却再生不起那份轻薄他的心思。
"沉香沉香!"有些难受。只得替他清了碍事的家什,由他满屋里恍惚奔行。却不敢放他出去,寻了一张凳,远远坐开守着。
"龙笑天,看我劈了你!"他举剑乱舞。一忽儿又迷乱地四望,"你在哪?在哪?笑天,你叫龙笑天对么?"
我咬咬牙。
一个多时辰过去,窗外艳阳高照,大晌午了。沉香终于慢慢停下,衣袍湿得粘身,他转过脸来,对正了我。几绺发丝贴在颊上,又妖娆又狼狈,眼神却渐渐有了点清明。
仆人送来浴桶,凉水一桶桶倾落,溅玉碎琼,水光里映着他怔忡容颜,让人不忍。我指指水,一言不发地出去。又掩了门,房里剩他一个。
天空明澈无云,有飞鸟悠悠远去。
我背靠门扉,听着轻细的水声,不知为何,忽然难过起来。
"龙笑天。"门后响起沉香窘迫的叫声,他知道我在。
"我、我没衣服。"
这群......该死的奴才!火一发起来,整个疏红苑翻天覆地。
我提了套衫裤进去,他蜷在水里,两只眼小鹰般警戒地瞪来,"放那就好,你出去。"
我跟你小子一般见识?我......我忍你还不行么!
蹬脚又出去,这回蹲在门口,抱着臂生闷气。桃林里几个仆人探头探脑,我眨下眼,全躲了起来。侯小金一溜烟过来,又唬着脸撒丫子跑了。这情形我不必照镜,也知自己整脸黑沉的天要下暴风雨。
背后门扇轻轻启开,沉香淡淡的影子压下来。他像是找不到话说,"你......在做什么?我饿了。"早有下人提来了食盒,就搁在我脚边,这混帐小子又不是没看见。
"龙笑天,你要饿死我么?"他这话,这淡淡口气,没半点强硬,可换作昨日,老子还乖乖给他当小奴才。
我回过身,"公子也饿了,你来喂我!"
他抿着嘴,慢慢说:"你真爱生气。"
四盘冷菜,两碗冷面,白玉豆腐汤,凑合着。我看他吃,连青衣楼里最讲究礼仪的左护法都没他吃相优雅,这小子通身的贵气。
我那套白鹜旧衣穿在他身上,离奇地清飘高雅。真是衣要人装,仙人穿破衣破衣也升天。他被我看得不自在,那一脸尴尬,着实可恨。
"我可没趁人之危。"冷不丁我冒出一句。
小脸小样儿,别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乱七八糟想着。
沉香忽然挟了一筷冷灼牛片过来,就放在我那碗面上,脸上微微一笑。这微笑是昨天以来的第一个,弥足珍贵,还分外清美。
"你别只顾看我吃,自个也吃点。"他似乎这么说。
我眨眨眼,忽然解衣脱帽,蹬了靴子,在他面前坦胸露腹,还松了松裤头。他刹时吓呆,"你、你做什么?"
我一手扇风,呼哧呼哧喘气,半晌才叫:"我石发!"
他倏地去摸荷包,当着我面掏出来,一个个数。十一只小玛瑙瓶,似乎是完数。
这小子,敢情荷包不是用来装钱的。
他怀疑地问:"你何时服了寒食散?"
我滚落地,滚到他脚跟,哀叫:"昨日吃了太多桃子,不想都是成精的,如今变成石头,发出来了!哎呀救命!"
沉香怔一下,晓得被我耍了,一张小脸要气不气的,最后还是忍俊不禁,呵斥一句:"无赖"。
我翻身起来,拉着他手说:"沉香,以后别再吃这东西。"
他的手温温润润,如在怀里暖了一冬的绸子。我心头忽然闪过一丝莫名的异感,又捉摸不住。沉香轻轻抽回手,淡笑道:"我爱吃什么,与你何干?"
我正了容色:"你再吃,这东西会要你的命!"
这会儿玩笑不得,只盼他将我良言听入耳。寒食散哪是什么神仙妙药?这东西可是钟乳、石英、硫磺等几样石头研成的,有另一个名字叫五石散。
魏晋之人拿它当仙药,名士贵臣以服石药为荣。这东西吃下去,不止令人神智迷乱,还狂躁难耐,非要冷浴冷食,温酒发散。少时偷偷尝过一次,小金子给我着一袭广袖薄袍,我绕着桐院竹廊奔行,当时有飘逸成仙的错觉。却隐隐地知道,是受此药的驱使,不得不这般跳脱奔走。这就是石发。
魏晋的名士风范,烟云水气,皆因此药而来。世人不知,以为是风流仙姿,惊慕颠倒。长安少年多晏华,闻说王侯贵胄、士人名流间,竞逐魏晋之风,也是服药成癖。我哪料沉香年纪轻轻,居然也染了这恶习。
沉香微微怔着,被我这话慑住。后来说:"听说这药能轻身延年,我身体孱弱,才吃的它。只是这大半年过去,也不见什么奇效,原来这药并不好么?服药后倒觉换了个人似的。"
这小子如我初次被骗,以为世间神奇莫过于此。可惜我再没下一次的造化,拿药给我的人之后没了踪影,寻其他人要,楼里没人敢应承。有几个被我逼急了,都叫去找楼主。
那次是在老头子的无为居里,见到药师丹阳子在解说寒食散的毒效,老头子手里拿了一瓶,笑得意味不明。我躲在窗格外,隐约觉得他又在谋算什么,忽然就厌了这药。
老头子不晓得我心思已转化,揪了我出来,狠狠甩在地上。
敢吃这玩意,不要小命了你?!
他说得咬牙切齿,犹如此刻,我只想掐沉香脖子要他信任我。他本病得虚弱,服食此散怕是为了祛病强身,好从禁困中脱身。丹阳子说过,张仲景初初制寒食散,就是用来治伤寒的。他原来如此想逃离我。
忽然间我明白倚门的那一刻难过从何而来。
第六章 宝塔
打马过衢市,一眼所望尽是胡人异族,服装奇怪,话语奇怪,连相貌也生得奇怪。据说兰州原是羌族人的牧地,未建城池时,不知是否水草肥沃的苍茫原野,羊马成群,天穹不能目尽。这里不似中原大地,不似湘蜀深域,打这城街里穿过,像能听到荒凉的边声,从古远疆域传来。
沉香被我藏在后头的大马车。朱厢花流苏,这马车华贵漂亮,引来一街胡夷侧目。我深悔失策,公子我不怕招摇,怕只怕一不小心连累了沉香。
想了想,将马交给侯小金,我钻入车里。
沉香慵慵躺在胡榻上,眼神清灵澄静,只望着车上的蓝顶花藻。也不过隔了一日,他病就好了个八八九九,那寒食散,还真有奇效。
"说了带你出来游玩的,想不想看看大街?"
我趴到他身旁,他身子缩一下,带着笑意说:"你不怕我跑了?"
"跑了我再逮回来。"
他不说话,合了眼假寐,我等了会儿,他还是这形貌。安安静静,浅浅呼息,仿佛春天里静盎盎的深苑白花。我抬了抬手,几次想忍住,还是刮向他挺秀的鼻头。刮了两下,他就睁开眼,侧过脸问:"你要带我去哪?"
"你想去哪?"
他想一下,"宝塔寺,听说爬到塔顶,可见黄河。"
我想起那个拦路的和尚,勾着嘴角继续刮他,不依不饶,刮得他回手打来,才慢吞吞说,"那就先去宝塔寺。"
交待了车夫,我半打起窗帘,日光明耀耀地透进来。胡风胡语,五光十色,擦窗而过。沉香居然沉得住气,我转念一想,他也不知到兰州几日了,什么街景没看过。我真是臭屁。放了帘又去蹭他。
他躲了躲,忍了忍,都快缩到榻角了,终于慌起来,"你要怎样?"
我郁闷一把,爬起来咕哝着,"你亲也让我亲了,抱也让我抱了,上也让我上了,还能让我怎样?"看他涨红了脸,我轻哼,加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你要不愿意,公子绝不会对你用强。"
坐一旁去,厢几上,又是兰州蜜桃。娘的,老子跟桃子卯上了!取出鱼吻削削削,果皮四飞,果然好一把桃木剑。剑光里,映着沉香绝世华容,他静静地端正了身姿,手搭着膝盖。
"龙笑天,你为何非要欺侮我?你我都是男子,搂搂抱抱,还......你难道不觉得肮脏恶心么?那晚的事,我怎么也想不清了,只要你不再提起,我也不怪你,就当没这回事。"
他一句一句,低低地说着。我一剑一剑,越削越起劲。他说完,我一剑下去,肉飞尽,桃核光光。
真干净。
我甩了匕首,丢了核,扑过去。他猝不及防,手脚都落入我手里,我撕他衣服,扳住那张脸狠亲。
沉香怒叫:"龙笑天,你刚说什么了!"
我直想甩自己个大耳光,按住他大吼:"老子就强了你,看你还能不能当没这回事?!"
他挣扎着,踢着,力气没我大,这性格身段如此软弱,怎是我对手?可这小子挣不过我,居然急中生智,叫了声:"我要吃桃子!"
我就乖乖去给他削桃。
毛皮剥去,光溜溜粉嫩嫩一个大桃,直让人垂诞。我一小片一小片切开,一小片一小片喂他,他一口口吃。吃完一个,我再削一个。
他边吃边悄悄地整衣。
边,悄悄瞄我。
忽然背过脸去,抿了嘴,偷偷一笑。以为我没看见。
我心里一格登,得,老子栽了!
气冲冲钻出马车,眼前两骑,侯小金骑一匹牵一匹,正嘿嘿嘿笑得那个灿烂,我一把扯过缰绳,"滚后头去!"
娘的,怎么就让这猴大仙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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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宝塔寺,香霭袅袅,沉香竟然诚心礼起佛来。
我看看四周,大殿庄严,佛相慈悲,一群善男信女垂了眉,在烟云里拈香跪拜。沉香递过来三根檀香,自己跪在那儿,嘴唇轻轻翕动,不知祝祷什么。
我看人挺多的,也就挨在他旁边的一个蒲团跪了。顶上如来佛垂睑拈指,不由人不虔敬,我举香下拜。
一拜,"佛祖,保佑沉香身康体健。"
二拜,"佛祖,保佑沉香无灾无厄。"
沉香抬起眼睑,微微瞥来一眼,俯身抵额而拜。
我再拜下去,"佛祖,保佑沉香长命无忧。"
起身插了香,只见他愣愣相望。
两人爬上十三层塔顶,有僧士在旁相侍,送来香茗。塔外长天苍阔,东面黄河滚滚,仿似云海里卷来,气势磅礴雄壮。沉香看得出神,悠然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这两句我是听过的,那位李大诗人的《将进酒》,柳相明也就吟这一首时少几分酸气。我得意地续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沉香,我与你饮酒去!"
沉香端了茶喝,淡笑道:"天清日朗,何来月?你要饮酒只管去,别扰了佛门清修地。"寺里传来经颂,悠远空宁,他似要心无挂碍起来。
我只得继续陪他看黄河,听他与僧士谈佛论经,消磨了半天,未见异样动静。他果真是礼佛而来。两人离去时,我大作布施,心中狠狠发愿,佛祖,你让沉香喜欢我,我给你塑金身修金塔,十七层黄金宝塔,比这木塔还多四层。
这回一同乘车,沉香再没避我如鼠鼬。
我与他吃着云片糕,天南海北地扯谈。他虽多不说话,但那眼里笑意却没消过。我暗叫阿弥陀佛,佛祖快要显灵了。
"将来我造十七层宝塔,也在黄河边上,你日日可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