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月烬吐出自己的血,喝进安纳斯的血,他在血之海里慢慢爬起,擦了一把血水淋淋的面颊,在看到梳妆
镜倒映出的,自己的赤发赤瞳后,忍不住憎恨起了铭刻自己生命的这种颜色——赤。
他是血烛的渣滓,烬,注定了要血里来,血里去,就算浴血,也无法凤凰似的重生,反而将身边人、爱人
全部拖累,让他们也横遭血色灾祸,让他们同自己一般,散作灰烬,亡于天涯。
不是祈月烛害死了安纳斯,是他。他们俩那么相爱,可他却不相信他,用冰冷的言语及冷酷的不回头害死
了他。
这下,就算安纳斯能醒来,他也没资格出现在安纳斯眼前了。与其跟着软弱无能的他,让安纳斯被他美丽
强大的母亲照料,是不是更好些呢?
如果是娘亲,一定有方法让安回复健康的……他愿意献出他的命,用他的狗命去换安纳斯的苏生,然后放
手,成全自己的两位亲人。
他不敢争、无力争,没有争夺的信心与勇气了。他只是烬,小渣滓,根本给不了安纳斯什么,反而要靠他
以身相救,靠他舍命相护……他活了一千年,被旁人称作恶鬼,可他现在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傻,多么蠢
,多么无知,多么无能——他配不上安纳斯塔西亚!该死的不是安,不是妈妈,是他!
他快点消失,安就会原谅他,妈妈也会原谅他,这“死局”,便也能破了——
“真的吗?”一个清凉淡漠的少女声音,突兀响起。
就着梳妆镜,祈月烬瞪大了赤瞳,发现自己身后,半空中,浮现出一个水色长发的白裙少女。她一出现,
就施放出梦境,让整间血色潋滟的浴室尽转幽蓝——原来,她就是要摒弃一切并非她“蓝”之代表色的颜
色——她,正是“灵薄狱的女主人”,实际上的元老级大魔女,葛佳丝塔芙。
“向妾身许愿吧,烬。唯有你的愿望,才是‘破局’之道啊。”
水蓝色的魔女幽幽耳语,向着扭头仰视她的祈月烬,露出了举世罕见的温柔笑靥。
48.母与子
黎生医院的急救室外,祈月烛孤独一人,坐于长椅之上,表情颓唐。
他一千个一万个没想到,安纳斯一向傲骨,愣谁都无法打倒,竟会被莫悱一席话打压得丢盔弃甲、溃不成
军,直至心灵破碎,割腕自杀。
要不是他在手刃施哀诉后动用了“灵视”之力,惊悚“看见”安纳斯双眼紧闭、沉于血海,而莫悱……或
者说,融合了“莫悱”的祈月烬,却跪坐在血水流淌的瓷砖地板上悲哭哀嚎,完全搞不清要紧急抢救安纳
斯,只知道小废物般悔恨自责——他一个瞬移,就闯入了606室的洗漱间,将祈月烬踢飞,从血水中抱出安
纳斯,带他秒至黎生医院,目送白袍医者将他推进了急救室,亮起门上“抢救中”的红灯。
祈月烛忍不住偏头,凝视那闪闪烁烁、赤色诡异的急救灯,感觉那死物竟有种宿命般的催魂味道。
蓦地,他就忍不住憎恨起了铭刻自己生命的这种颜色——赤。
他是血色的蜡烛,注定了要血里来,血里去,就算浴血,也无法凤凰似的重生,反而继续堕入无底的血色
深渊,成为人人敬畏、事实上人人厌弃的赤之恶鬼。
祈月烬一生坎坷,他又何尝不是。他想要司君安,为他异变身体,为他生了儿子,还是没能得到他,反而
因为一场威胁与被威胁的闹剧,他误出利刃“素玦”,让司君安被刀风割断了脖子,淌出满地的鲜血,死
在了雪白花束盛放的槐树下。
他也算悲伤刻骨,因而丧心病狂,他不要司君安离开他,因此生吞活剥的,吃掉了司君安的尸体,更挖起
浸了他血液的泥土,咀嚼,吞咽……他觉得这下子,司君安再也逃不开他啦。他那小竹马的心,肝,肺,
血肉,筋骨,肠道,全在他肚子里啦。这一回,他可算真正圈住了他,他和他永远在一起了。
司君安死了,可又算永远的活在了他的身体里。他则继续活,表现如常,然,内心浑浑噩噩,必得借由殴
打凌虐幼小的祈月烬,才能一解心头极苦的悲切,和对司君安深刻骨髓的思恋。
司君安身亡一周年的忌日,他带了美酒,独自前往那个槐树顶天立地的小院,追忆司君安。可他却发现了
安纳斯塔西亚,他的酒坛碎裂,他喜极而泣,他觉得突兀出现在槐树下、安睡于雪白落花上的安纳斯是苍
天赐予他的礼物,他是白雪般的小神灵,是另一个更美好、更可爱的司君安,他失去的鸟儿又重回了他的
掌心,他高兴得快要发疯,如果老天爷要他的心做答谢,他都愿意。
可安纳斯醒来,却说他要找祈月烬,他爱的是他儿子,不是他。
好一番纠缠后,他被安纳斯所杀,却也重创安纳斯。因为他就算心疼他、怜惜他,却不想把他让给自己那
废物儿子!与其在阴间怨恨他与他耳鬓厮磨、长相厮守,他宁可杀了他,抹消他的存在,也不愿祈月烬偷
去他的东西,给他戴绿帽!
白驹过隙,一千个年头转瞬即逝。被捆缚于某具尸体中的他,竟被安纳斯唤醒,重获了生命,安纳斯更躺
于他身下,就算一脸要哭的悲愤,也咬了唇,恨恨说:“我随你玩。但你给我记清楚了,我全是为了祈月
烬!”
他既在意,又不在意。他相信时间能消磨一切,他相信自己的温柔终有一天能打动安纳斯,让他认清事实
,主动放开祈月烬的手,默许他的牵手与亲吻,在听闻他的爱语后别扭的脸红。
可安纳斯没有。始终没有。他怎么那么倔,那么痴,就是不愿忘记祈月烬、接受他!他可是祈月烬的母亲
,他生了他,养了他,赐予他容貌与能力,他哪点比祈月烬差!在他的记忆里,也是他先遇上安纳斯的,
根本不像安纳斯说的那样,他永远只是个后出现的备胎!
祈月烛恨,非常恨。他体内的火灵极为凶悍霸道,让他常常压抑不住凌虐之心、镇压之意,他常常在不经
意间,便弄伤了安纳斯,更不知节制的把他做出血、做晕厥,残忍的不许他吃饭,饿出他的慢性胃炎、胃
溃疡、胃癌……
他也觉得自己可怕,因此奋力改变,无数次自降底线,在安纳斯面前做小伏低,逼自己学会忍辱负重,容
许安纳斯诸多极不合理的任性条件,不动声色的看着他出轨,看着他抱着祈月烬欢爱,而傻愣愣的孤守空
房,咬出一手悲愤痛苦的血。
他绕着安纳斯转,安纳斯绕着祈月烬转,祈月烬却不理解安纳斯,反而黑化暴走,以言相击,同他一样,
“杀”了安纳斯——老实说,他们不愧是母子,都亲手残害了自己心爱的男人,让他奔溃、疯狂,最终心
死、魂飞。
有时,他觉得坚持是世界上最累人累心的事了。可他如果不坚持,如果主动放手,安纳斯根本不会回头,
拔腿就奔向祈月烬了,这让他怎么咽得下这口气!所谓“人活一口气”,就是如此。安纳斯能倔,他将就
不能了?他可是祈月之主,祈月烛!他何等人物,凭什么要向安纳斯和祈月烬示弱,灰溜溜滚出他们之间
,任着他俩你侬我侬,你好我也好?
就算是独角戏,他也唱定了。反正他又不是没唱过独角戏,千年前,与司君安的那段情,他在唱,而白云
苍狗千年后,他依旧在唱,他知道自己声嘶力竭、口吐鲜血了,安纳斯也不会回头,看看他精致的妆容与
华贵的戏服,可他还是在唱,立誓要唱到他陪着安纳斯躺进冰冷的墓穴,踏上黄泉路,渡过忘川河的那一
天。
祈月烬掌有安纳斯的生,他手握安纳斯的死,也算值了吧。他也很累了,他不愿再和他的儿子争什么了,
他愿意放祈月烬一条生路,只要能和安纳斯死在一起,他什么都不要、都不需、都不带走了……
“娘亲。”突兀而响的,是他熟悉而憎恨的,儿子的声音。
祈月烛抬眼,默视祈月烬在他对面的长椅上坐下,一身干爽,表情宁静,好似看透了什么,领悟了什么,
获得了新的、撕裂死局的力量。
“妈妈。”祈月烬又用现代称呼母亲的方式重复了一遍。他的红发鲜亮,赤瞳明丽得可怕,然而表情却极
度安静祥和,给了祈月烛一种,他即将大彻大悟后云消雾散的预感。
祈月烛对上他儿子的双眼,红唇一抿,终究还是唤道:“烬儿。”
至此,母子二人的寒暄结束。由祈月烬开始了致辞般的宣告:“娘,安不会死,可我要死了。在我死之前
,我想将娘送回千年前,送回爹爹身边,您能允许我这么做吗,娘亲?”
祈月烛震惊。他张口,反常而反常的结巴了:“你?!你、你怎么,什么叫——送回?!你想干什么,祈
月烬!”
祈月烬握紧了搭在膝上的双手,垂下墨色的眼睫,好似向家长汇报期末考成绩的学生一般,带着期许表扬
的羞赧。“娘,我有力量了。以我的命为代价,我能改变一人的命运,我希望那个人,是娘亲。”
“我活了很多年,都隔绝人世而活,只为安而活,因此长达一千年,都怨恨您,不理解您。可我有幸成为
了‘莫悱’,在人群中生活了五年,了解了人类真实想法的我,这才终于长大,能理解人世,和您的心了
。”
“您总是求而不得,因此生病、扭曲,变得您也害怕自己,烦躁、疲惫。安是我的救赎,也是您活着的企
盼,我没有道理再与您争执,让您放弃安,或是与您兵戎相见,你死我活,酿成母子相残的罪孽。”
祈月烬直勾勾的凝视祈月烛,赤瞳中有泪的光。他对祈月烛说:“娘亲,不管您如何打我骂我,恨我怨我
,您总是我的妈妈。我小时候崇拜您,觉得您又好看,又厉害,是我最想成为的人。后来,我因为安而憎
恨您一千年,五百年前,您更挖了我的右眼,而我则将您再度封印,让您再次堕入独自一人的黑夜。”
“这样的轮回已经够了,娘亲。您恨我跟您抢安,我也恨您。安是一个完整的人,他不愿意把心掰成两半
,分给不同的人,您和我都知道,但安喜欢的是我,您理亏却不服气,所以禁锢他,想杀我,可安不许,
所以您忍耐着我的乱蹦乱跳,和对安的觊觎……”
祈月烬笑了一下,孩童般天真。祈月烛看着他,好像看到了千年前、刚出生的他。那时,他用异变的身体
生下了他,破腹产,血流成河,疼得只剩一口气,司君安却不在他身边,因为男人生孩子,毕竟可怖可耻
可憎可恶。
产婆抱起祈月烬,递给他看。祈月烬的手非常非常的小,小到只能握住他的一根小拇指。他那时想,哦,
这就是我的儿子了。由我亲自生下来,我和司君安的孩子。
他极度吃力的抬起血淋淋的手,轻轻的,碰上了祈月烬的小小手。直到现在,他还记得,脸蛋儿皱巴巴的
祈月烬闭着眼,却头一偏,朝他露出了傻乎乎,却香甜甜的微笑。
其实,他是愿意心疼他的儿子的。可他愿意怀孕、生下祈月烬的原初目的便不单纯,再加上他眼里只看得
见司君安的喜怒哀乐,所以根本懒得去瞧祈月烬痴痴渴求关爱的眼神,也没空去瞧。
可是现在,一千年后的现在,医院里,急救室外,赤色的灯光闪烁下,他却听见祈月烬追忆般微笑着,对
他说:“您辛苦了,妈妈。我知道您累了,所以想改变您求而不得的宿命,我想将您送回千年前,您年幼
的时候,那时,您和爹爹——司君安初遇,您可以选择用温情融化他的心防,而非捉弄他、玩弄他,让他
对您产生抵触之心。”
“娘亲,回去后,以男人的身份好好活!就算司君安爹爹只愿和您做朋友,您也别为了他,而委屈自己,
生下我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祈月烬,我再也不会成为您的阻碍,我只会在虚无之地祝福您,愿您早日
得到爹爹的心,并和从不知晓我的存在的爹爹白头偕老,永世不离。”
站起身,祈月烬快步走向祈月烛,趁他愣然,猛地抱住了他。
很紧,不留间隙。赤色的母与子好似融为了一体,祈月烛被儿子拥入怀中,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怀孕的日子
,那时他在阳光下,轻抚着鼓胀的肚皮,想象着自己就拥着祈月烬,而祈月烬就在他的身体里,安心沉睡
,无忧无虑。
“我爱您。再见了,妈妈。”
在祈月烬松开手的瞬间,祈月烛便消失在了金红色的绚烂火光中。
赤色的、永远十八岁模样的祈月之主缓缓垂下双手,闭起眼睛,昂高头颅,让泪水倒流,不让它伶仃溅落
。
他能“看见”,在千年前的古竹榻上,祈月烛陡然睁开了眼睛。他爬起身,愕然俯视自己八岁孩童的双手
,突然听见“嘎吱”一声,房门被打开一条小小的缝,钻进来黑头发、蓝眼睛的西域小孩司君安。
“少爷,您做噩梦了?”司君安刚被祈月家从小倌馆里解救出来,就被祈月老爷派来“贴身服侍”祈月烛
,因此处处小心留神,如履薄冰,生怕祈月烛嫌他伺候不好,给他一记耳光。
他见祈月烛傻愣愣的盯着他瞧,有些害怕,以为祈月烛被梦魔魇住了,赶紧凑上前去,在祈月烛面前晃手
,想唤回他的神智:“少爷,少爷!祈、祈、祈月烛!醒醒啊!”
祈月烛发出一声抽噎,一把就抱住了司君安,嚎啕大哭。
司君安虽然吓了一跳,很快便回过神,忙着安慰他;他,祈月烛,则忙着流泪。他想,儿子用生命与存在
换给他的这一世,他一定要好好的过。他要好好的对司君安,耐心又耐心的亲近他,耐心又耐心的获得他
的爱,再不做那些疯狂、扭曲、血腥的事了。
“看”到这里,祈月烬睁开了眼睛。
他转向赤光闪烁的急救灯,再次闭眼,便将自己卷入了莲花般盛开的金红火焰,从空无一人的医院走廊上
消失了行踪。
49.破局
安纳斯做了一个噩梦。
他梦见自己眼睁睁的看着祈月烬渐行渐远,背影被拉得极长,象征着他孤独熬过的千年岁月。他拔腿就追
,在后头疯狂的喊叫,可惜还是晚了,祈月烬终究步入了迷离的光色,杳无踪迹。
随即,他的世界沦入一片黑暗。他惊恐,他原地打转,他甚至害怕到无耻的想,就算祈月烬抛弃了他,祈
月烛总该一跃而上,用弯起的赤瞳掩盖狞笑,用温和的言语嘲笑他看错了人,却愿意领着他走出黑暗,不
至于让他一个人闷死在无尽的黑夜里吧——
可惜他无头苍蝇般转来转去,还是没能等到另一个赤色的人的出现。他大喊大叫,嚎破了嗓子,可没有一
个人来找他,他被祈月烬和祈月烛同时抛弃了,他被两条船同时掀下了水,他不断的挣扎,口鼻皆涌入脏
东西,可没人来救他,没人要他了,他失去了一切的价值,他被世界所背弃了——
他本是孤儿,在世间孤独的闯荡了小半辈子,没想到死到临头,他还是一个人。
就这样想着,他恍惚着神思,睁开了眼睛。
原以为所见到的,不是凶火奔涌的地狱,就是白色冰冷的病房,可眼球真正压上明媚阳光的重量了,他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