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的躺椅旁,竟然站着一个赤色的人。
那个赤色的人感觉到我的出现,抬起黑漆漆的睫毛,对我露出了安静而温暖的笑容。我在瞬间便看呆了,
觉得他太——漂亮啦,跟爸爸在一起,很搭配。
我对他,有些熟悉,有些陌生,但他一定就是那个赤色的祈月烬了。因为他身着红黑色调的西服套装,红
发,赤瞳,像月光之下,一团燃烧的火焰。
他向我颔首示意,然后低头,好像在与仰卧在躺椅上的爸爸耳语。我想上前,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想在
他带走爸爸之前,再被爸爸亲亲脸颊——
可是,躺椅往后一退,爸爸就着祈月烬的手,站了起来。
他身上穿的,不是我们为他过生日时,他穿的那件病服了。而是他最喜欢的,纯白色的西服套装,看上去
和祈月烬一个款式,只有颜色不同的差别。
紧紧牵着位于他右侧的、祈月烬的左手,我好像看见他们两人的左手小指都戴着银色的尾戒,似乎是成对
的婚戒。祈月烬的右手小指上,更缠着一根细细的红线,我忍不住咂舌:爸爸是要把别人栓多紧啊,这又
是戒指又是红线的,祈月烬一辈子都跑不掉了吧。
银白色的月光倾泻,爸爸和祈月烬的身影在瞬间格外的明亮,刺痛了我的眼睛。
模模糊糊的,我好像看见爸爸朝我回过头,孩子气的笑了。然后他拉起祈月烬的手,和他一起往前走,共
同步入了白月光,消失在了我泪水迷蒙的视线里。
我呆了好半天,猛地冲上去,可躺椅上竟然空无一人——我的爸爸,被他的月亮彻底接走了。
我走近躺椅面向的落地玻璃窗,发现一旦打开窗玻璃,是能直接通过沙滩,走向夜空下的大海的。
爸爸,到底是自己打开了玻璃窗,反手关上,再走过沙滩,走进大海,消逝无踪的呢,抑或他的月亮真的
来接他了,亲自带走了他的身体、他的灵魂?
我不知道。虽然我能看见,沙滩上有脚印,但我不确定那是不是早上,我和爷爷带着爸爸,一起在沙滩上
散步时,留下的脚印。
不管真相为何,爸爸都消失了。他终于终于,能和他的月亮在一起了。
迎着明月的光,我流泪,却也微笑。爸爸总说,他的月亮就在他头顶,一直温柔的照亮他,从未远离。
那么,我也想说,看着我吧,爸爸,祈月烬,我会努力,过好自己长长的一生,连带你们的份一起,绝不
,绝不,绝不放弃。
朝月亮深深鞠躬后,我离开了房间。
我关上了门。便是作别了一段记忆。
我知道,就算爸爸和祈月烬的故事终将被遗忘,只要月亮记得他们曾经相爱,这就够啦。
爸爸,爸爸的月亮,祝你们:幸福,安好。
你们的儿子,施哀央敬上。
******
我是施哀央。今年十二岁。
我在八岁之前,都被锁在施哀家的一间小黑屋里,别人给我什么衣服,我就穿什么衣服,导致我以为,男
生也是可以穿裙子的。又因为没人告诉我男生一般不留长发,所以我直到十岁,都留着齐腰的黑头发。
我喜欢白色的蕾丝发箍,黑色的洋装,以及黑色的圆头皮鞋。但两年前,爸爸终于生气了,所以我有些遗
憾的剪掉了长头发,脱下了黑色的裙子,换上了爸爸认为我穿上“比较像话”的白色……西服套装。
但我并不总那么穿着正式,因为爷爷希望我打扮得更像个小孩。对此,爸爸和爷爷又吵了一架,爸爸瞪眼
睛,爷爷吹胡子,我躲在门后偷听,觉得有意思极了。
可惜的是,爸爸发现我躲在门外偷听了。我又被他用拐杖打了屁股。
说到我的家庭,嗯,我有一个非常特别的家庭。
我的家庭成员中,没有一位女性。首先,奶奶很早就去世了,爷爷一直单身;其次,爸爸喜欢的,是一个
男的,那个男的现在不在了,所以爸爸也单身;最后,我是个试管婴儿、人造人,一生下来就没有自己的
妈妈,我也还小,爸爸不许我找女朋友,导致……我们一家三口,都是单身汉。我们是光荣的单身汉家庭
。
另外,爷爷、爸爸和我,姓氏都不一样。我是爸爸收养的孩子,但爸爸却是爷爷的亲生儿子,只不过在爸
爸没出生的时候,他们父子就分别了;爸爸十八岁那年,他才找上了爷爷,通过DNA鉴定证明了自己和爷爷
的血缘关系,两人团聚。
爷爷所领导的家族,是金融界非常有名的大家族。“泽佛奈尔”之名世代相传,历久弥新,荣光无限。可
爸爸不屑于继承家业,爷爷不高兴,却也不强求。我跟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但爸爸坚持,爷爷便收留了我
,亲自严厉而慈祥的培养我,还跟我说,我有资质,只要不断努力,一定能扛起“泽佛奈尔”继承人的重
任。
可是,没有血缘关系……真的可以吗?毕竟我将要领导的,是历史那么悠久的一个大家族?
我问爸爸,他却向来懒得回答我。我去问爷爷,小心翼翼的问,爷爷叹了一口长长的气,摸摸我的头,说
:“安纳斯愿意,就这样吧。我亏欠儿子太多,这点要求算不了什么。”
不过,爷爷还是找到了弥补遗憾的方法的。他背着爸爸,偷偷跟我说,希望我能找泽佛奈尔族内的女孩子
成亲,好歹让我的下一代拥有泽佛奈尔之血。
我对此,偷笑。因为我看上了那个,和我一起接受私人家教辅导的女孩子,她正好就姓泽佛奈尔!她在我
换回男装时大吃一惊,躲了我好多天,最后我一哭,她还不是忙着安慰我,又说要跟我好了!哈哈!虽然
被爸爸知道后,我又被他抽了很响却不疼的巴掌……
那个女孩子有着红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总是很安静,看上去很成熟,却容易脸红。我拉着爸爸,远远
的偷看她,爸爸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终于用他习惯性的讥嘲语气说:“胸好小。”
我很无语。不过爸爸虽然要我“忍着”、“十八岁前敢对别人出手就打死你”,可还是默许了我对她的频
繁献殷勤,更帮我挑了要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那是一条小孩款式的礼服长裙,赤色,露肩,露一点点的胸,她很喜欢,还把我拉进她的卧室,脸全红了
,却穿上了红裙子,给我看。
我要定她了。接下来我所要做的,就是完全拥有她的心。为了得到恋爱秘籍,我特地询问过爷爷、爸爸,
古板的爷爷一反常态,跟我说了好多好多,还褪下老花镜、抹了眼泪。爸爸则淡定许多,只跟我说了一句
话:“对你这个异性恋,我没什么好说的。”
我很无语。不过爸爸喜欢的,到底是个怎样的男人呢?我一直超——好奇。
老实说,我爸爸非——常的漂亮,虽然他一听到这种评价,就会火冒三丈,抄起他的拐杖抽人肚子,但平
心而论,他就是漂亮啊,我又没说假话。
爷爷年轻的时候,头发是淡金色的,远远看上去像是少年白头。而爸爸则是真正的少年白头,他的短头发
雪白雪白的,看上去很软,摸上去更软,可惜我每次想摸,都被他拧屁股,导致我没能摸几次。
爷爷眼眶狭长,蓝色眼珠,爸爸则是猫儿眼,左右眼瞳颜色不一样,右眼黑,左眼蓝,跟波斯猫没两样。
我和爷爷一致认为,爸爸是千年童颜,他明明都二十多岁了,一生气,看上去比我都像个小孩,如果不听
他骂人的那些可怕的话,他还是很可爱的。
泽佛奈尔家的家徽以红、白为主打色,家族的标志色却是白色。爷爷和爸爸都喜欢穿纯白的西服套装,我
觉得穿得一身白,看上去没什么杀气,似乎不够冷不够帅,但那也只适用于我吧……?反正爷爷穿着很威
严、很霸气,爸爸就更不用说了,他脸一板,就像是雪山里的恶鬼,能吓哭小婴儿。
“喜欢黑色?就你?明明就是个小屁孩,装什么老气?”我在和爸爸探讨一个人的标志色的问题的时候,
他说:“我喜欢白色,是因为我穿红色很难看。既然你又喜欢黑色,又想借助黑色掩盖你那小肚腩,行啊
,准了。明天就给我重新一身黑,活像六十年工龄的挖煤汉。”
我很无语。不过爸爸更喜欢红色?那么热情的颜色,不太适合他啊。还是说……
因为出身的关系,我的直觉一直很好。我觉得,红色,应该是爸爸喜欢的那个男人的标志色吧。我天生不
能说话,就打了手语,爸爸在明白我的问题后,很罕见的微笑了。
“不,他只对我热情。用我们男人的行话来说,就是只对我发骚。在外人面前,他可装了,不仅对人爱理
不理,惜字如金,还连走路都昂着头,活像每个人都欠了他二百五,吊里吧唧的,可烦人了。”
我还没来得及表达我无语的心情,爸爸又说:“其实他的温柔,藏得很深。他穿红黑色系的衣服,是因为
他总受伤、总流血,为了不让别人看见他受伤流血,他才不得不那么穿。”
“他的身体并不好,却为了不被他的家族抛弃,拿把砍刀天天挥。别人以为他不讲道理、看谁不爽就杀,
其实他心软得很,一个人都没杀过。至少,如果不是为了我,他绝不伤害人类……不过他为我杀人的样子
还是挺潇洒、挺病娇、挺不错的,我相当满意。”
我很无语,爸爸。你喜欢的人绝对是混黑道的,我身为你的儿子,私下里也要庆幸:幸亏他过早离开你。
虽然,爸爸,虽然在他离开你后,你偷偷的伤心,但喜欢一个混黑道的杀人狂,有什么好处呢?会不会就
是因为喜欢上了那样一个不良青年,你才会天天操心,不好好吃饭睡觉,患上了……
我很难过,但我的爸爸,随时都可能离开我。他患了癌症,胃癌,还是晚期,今年是他被诊断罹患绝症后
,撑到的第三年了,医生告诉我和爷爷,爸爸在今年,也许就要去世了吧。
我想,我难过,爷爷比我更难过。前些年,爸爸总是不回家,爷爷忍着不去找他,容忍他乱跑乱晃,可三
年前,爸爸终于回家了,却带回了他即将不久于人世的噩耗……爷爷很坚强,没在爸爸面前哭。但他在安
慰我时,眼眶全红了。
我的直觉告诉我,爸爸的病,应该和那个赤色的男人有关。“嗬,管他有关没关,”爸爸很懒散的对我笑
道,“反正他比我死得还早,也算替我当苦力,先去地府开路了吧。我宽宏大量,原谅他了。”
我对爸爸的爱人更加好奇。终于有一天,爸爸告诉我,他叫“祈月烬”。在“御三家”中,被尊称为“绯
公”。
我听说过“祈月”家族,因为我就出身于同列“御三家”之席的“施哀”家,但我从没听说过,有祈月烬
这号人!我向爸爸打手语,告诉他,应该是没有这个人、没有所谓的“绯公”的。现在祈月家的当家,是
一位名叫“祈月泠”的女性,我偷偷给她写过信,而她也回信给我,说:祈月家的历史上,从未有名为“
烬”的人。
我有点怀疑爸爸在说谎。因为他拿不出任何证据,能证明祈月烬曾经存在过。他所说的,散落在华国、枫
羽市、莲景饭店A座606室的腕表“Salome”零件,以及浴缸里的红围巾、红纸伞,我拜托管家杰克森叔叔
去找了,可惜,根本没有。完全找不到爸爸说的任何东西。
我表示了质疑,爸爸显现出愤怒的表情,但刚扬起手,他又放下了。
“哼。不相信就算了。他是我的月亮,又不是你们的,你们记不记得他,干我屁事。”
爸爸又像小孩子一样生气了。我在心里偷偷笑。
我想,不管祈月烬是否真实存在,爸爸爱过他,他也爱过爸爸,我便能原谅他害得爸爸身患绝症,还为了
他一生不娶了。
我们一家三口,生活得非常快乐。就算爸爸的身体越来越差,几乎下不了床,几乎无法由我和他的拐杖搀
着,在花园里散步了,但他躺在床上,一旦开口说话,嘴巴还是那么厉害,根本没有人能跟他舌战三回合
。
他说,没因为化疗而掉头发,他很欣慰。他还说,男人不经历点疼痛,以后怎么疼女人啊。虽然他稀罕的
是一个男人,但他如果没遇见祈月烬,才不做同性恋,早就泡个大波的妹子,跟她日夜笙歌了。
到了最后的最后,爸爸吃不了东西了。他瘦成了那副样子,皮下就是骨头,手腕细得连我都能捏碎。他经
常吐血,干呕的声音非常可怕,但我和爷爷都制止他试图忍耐声音的动作,虽然想哭得要命,但在他面前
,也使劲的笑,让他忍不住擦了嘴唇就骂:“笑什么笑,又不是卖笑的,老子也没钱赏你们!”
我向爷爷总结,爸爸的性格,可以概括为两个字:傲娇。爷爷在上网查了资料后,非常赞同,和我一起托
腮叹气了:唉!
爸爸曾说过,就算死,也要死得积极,别一天到晚愁眉苦脸的,活像阎王爷要包你做他/她的小三;更别哭
天抢地的,活像世界缺了你,就三缺一似的凑不成一桌,只能作鸟兽散。
我和爷爷,都非常钦佩爸爸的这份乐观,与无畏死亡的勇气。然而爸爸却说:“还不是被他逼的。那个死
二炮弃我而去,却非让我好好的活,我能不好好的吗!他妈的都在天上偷着乐了,我再不给自己找点乐子
,我脑壳有坑啊!老子发誓,这是老子最后一次答应老婆的无理要求,要是再有下次,我——”
以下,皆为十八禁的黄暴话语。爷爷捂住了我的耳朵,我也只当什么都没听见,我没听见哈哈哈哈哈。
在最后的日子里,我们一家三口搬去了位于南半球的泽佛奈尔家私人岛屿——露娜岛。露娜(Luna),即
月亮的意思,爸爸想去,我们就去了。可我和爷爷也知道,他是在选择自己消逝的地方。他想在月亮怀里
永远的闭上眼睛。
那时,我的故乡枫羽市,正是枫叶红、白鸟迁徙的秋景。而南半球的露娜岛,正迎来冰消雪融的春天。
因为药物的作用,爸爸昏睡的时候越来越多。但他有一次清醒,瞧了瞧窗外的景色,立马就对我说:“还
记得枫羽市吗?”
我点头默答:当然记得。那可是我的故乡。
爸爸说:“枫羽,风雨,在那里发生的故事必定要经历风吹雨打,但坚持下来,终究能看到红枫白鸟的美
景,那个城市就是为了这个意蕴而被命名的,对吗?”
我并不知道对不对,但我喜欢爸爸的诠释。我想,终有一天,我会把我心爱的西洋女孩带去枫羽市,让她
好好看看我的故乡,并告诉她,枫羽市,是见证了爸爸和祈月烬爱情的伟大城市,白色的爸爸,和赤色的
祈月烬,就在这个红枫白鸟的城市,上演了他们一生痴恋的爱情故事,我虽无缘得知详情,却感动,并深
深的期盼,我也能拥有那般痴情的一生。
在爸爸生日的那一天,我和爷爷围聚在他的病床旁,为他过了他最后的生日。
那一晚,我送爷爷回房睡觉,再回自己的房间。可我走在走廊上,突然就有了一个冲动,好像一只赤色的
萤火虫,在我的心头亮起来了!
我跑回了爸爸的房间。打开门,却发现爸爸的床上空无一人,爸爸好像背对着我,坐在落地窗前的躺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