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不对劲
下午战魁梧过来找暮守一复习阵法,两人排了一回陷马阵,战魁梧明显心思不在列阵上,连生门和死门都布错了两回,一旁观战的周向晚、李长定都看不下去了。
暮守一叹口气,周向晚眼皮一颤,大概知道怎么回事,转头抬眼道:“武殿下,我想起来,我那本《鬼手录》落在你的书房了。”
李长定会意,叫来亲随推轮椅:“守一,我陪向晚取书去了,晚上来接今生。”
暮守一敛袖礼道:“元明了,殿下,向晚,请。”
那二人带着侍儿宫人走了,暮守一说道:“魁梧,你怎么了?今天似乎心不在焉?”
“我……”战魁梧本想随便扯个理由敷衍过去,一对上暮守一认真的神态,敷衍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只好改道:“我有话问师父,憋在心里难受。”
暮守一遣走侍从,连苏大鹏都没留下,“好了没人了,你可以说了。”
战魁梧撇嘴道:“主上要立后,那师父怎么办?主上和师父连婚书都有,他怎能背信忘义?”
暮守一笑了:“主上做决定,咱们尽本分就好,什么怎么办?”
“那师父就没名没分地跟着主上,看着主上另娶他人?这以后会被朝臣史官,骂成什么样啊?便是汉朝的两位大司马,也不免被后人曲解为佞幸,那还是因为司马迁未曾贬责于他们,才有后人为之申辩。如今朝里的史官,哪个能比得上司马公?他们没事还得找个瑕疵骂咱们,何况这样的大事!师父的名声,岂不得叫他们毁得一干二净?”
“声名是身外事,咱们尽职尽责,便是背上骂名,又何妨?守得家国宁,天下太平,天子平安顺心,不就行了?名声是文人才要计较的。再说……到明年再看吧。主上是好人,对为师更是好,你别误会他。”
“我误会陛下什么了!”战魁梧炸毛起来,两个眼睛瞪得和幼虎一样,“总之,如果主上负您,您不如自请离开,咱们师徒两个走得远远的,镇守一方,哪怕天南海北呢,也比留在京里被人瞧不起的好!”
暮守一看着他愤愤的样子,有种深深的无力感。等他说完了,暮守一慢慢地说道:“倘若陛下有一日驱逐我,甚至杀了我,你就不当帝国的将军,不为帝国赴死了吗?”
“这……陛下才不会自废长城呢!”
“所以,不管我会怎样,你先把行军打仗、练兵屯田的本事学好。以后不管你是在京里驻守,临危受命地出战,还在在外镇压一方抵御外敌,不都得先练好本领么?你担心的事情,以后真发生了,再为之困扰罢。即使你想远走他乡不再还朝,也得有那能耐,是不是?刚才的陷马阵,你推错了好几次,再来!”
花厅回廊外,李圣平默默转过身去。
他似乎有点明白上一世的战魁梧是个什么想法了。
哀守一不争,怒守一自贱,更恨他这个做皇帝的委屈忠臣。战魁梧于公不能背叛帝国,更不能辜负守一的志向,所以终其一生都在为帝国开疆扩土;然而于私情,又实在恨他这个皇帝,于是宁可冒着被他猜忌的风险,远走边关,十年不朝。
走到园子里,李圣平心事重重,春峰小心翼翼地说道:“主人,战小郎孩子心气,主人生气,告诉大将军也就是了,憋在心里,伤身伤神哪!”
李圣平摇摇头:“我哪里生气,只是想到了一些往事罢了。战魁梧小孩儿心性,我焉能不知?春伯不必担心,我走走就好了。”
“真是如此,做奴婢的,就放心了。”春峰笑道,“请主人恕小人多嘴之罪。”
“春伯是为我好,我怎会怪罪?”李圣平道,“只是,委屈了守一啊。此道政令一下,不知多少人要给守一气受了。偏偏他身体尚未调养好,朕舍不得送他离开这是是非非的地方。”
“小的以为,大将军心里只有陛下一人,旁人的议论纷纷,丝毫不能有所动摇。大将军自己无欲而刚,陛下何必自扰?”
“说的也是。朕积了几辈子的德,才能遇到一个守一。无欲无求,也就不会被中伤。旁人于他何有哉!这一点,朕也不及他。不过若说他心里有朕,那就过了。朕若不是皇帝,若不是有他的卖身契,他会立刻离开朕去追求自己的梦想。说到底,不过君有令,臣子从,主人有命,家奴从。个中感情,远远未达到朕的期盼。”
是哪里出了问题么?明明上一世,暮守一眼中是有情的。
若无情,不会拼死也要生下两个孩子,甚至不惜剖腹取子。
细想起来,上一世的守一,似乎更加溺爱他一些,不像这一世,给他的感觉是随时可能离开。
李圣平曾经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再仔细想想,他并没有记错。
不过这都是小事。
暮守一在他身边,这才是最重要的。
转眼交秋,今岁北方大旱遇蝗,颗粒无收,南方有涝,不过勉强果腹,倒是岭南以南,两季水稻丰收,可以支援北方灾情,总算政局还算稳。
到涿郡实地监察的官员也在八月时回到了朝中,为了郡守吃蝗虫、推庙一事吵得不可开交。
跟随吉善一起前去涿郡的御史高宜文在双方吵得最厉害时站出来道:“启奏陛下,臣临来,得范太守托付,携带一笼蝗虫入朝,臣愿啖蝗,以试苍天之意,是否降罪于臣!”
刚才还吵得纷纷攘攘的大臣立马住嘴,生怕被李圣平惦记起来逼他们吃蝗虫。
李圣平叫人把那一笼子蝗虫抬上来。
金丝铁钩的笼子,里边密密麻麻的一笼虫子,还都是个儿大满腹都是子儿的,看得人头皮发麻。
李圣平戏谑地扫视群臣,看他们一个一个乖乖低头噤声,然后才非常威严地说道:“行了,朕是那让臣子顶在前头的人吗?春峰,你亲自去一趟尚食局,把这一笼子交给御膳间炸了,务必掌握好火候,别炸过头,然后洒一点儿茱萸粉、胡椒粉、姜末、葱花和盐粉。朕亲自吃给你们看,看看这老天爷的雷,劈得下来劈不下来?”
“诺。”
春峰捧着一大笼子还在嗡嗡扑腾的蝗虫,面不改色地走了,所经之处,众人无不争相闪避。
暮守一抬手启道:“陛下,臣有奏。”
“说。”
“陛下乃天子,虽以身试虫,亦不免有人窃语:‘主人者天之子也,焉有爱子犯小害而招父惩哉!’此类种种,终归于是非而难全主上本意。臣虽卑微,妄请陛下恩准,代主上啖此恶虫,以免却是非之争。”
李圣平心里立时柔和下来。
这个守一……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呢?
他早知道蝗虫不仅不是天灾天罚,还不失为一道可口的小菜,所以敢吃给天人看。可守一不知道。
“朕自有打算。卿的意思,朕懂。”
底下人知道不必自己吃虫子了,一片“陛下圣明”地山呼海啸。
43、蝗虫可食
少时,春峰带人捧着分装在小白玉碟里的炸蝗虫呈上来。
李圣平看着蝗虫也恶心,硬着头皮拈一个吃了。
口感还蛮好的,香软酥脆。
于是他就着满朝文武几欲呕吐的神态,又拈了一个啃了。
暮守一阻拦不及,满室里只听得李圣平一口一口,咬得人头皮发麻。
“其实蛮好吃的……”李圣平将一个碟子吃干净了,看看外面的天色,“好像苍天没什么指示吧?外头不还是晴空万里?春峰,回头给尚食局交代下,此物滋味甚美,叫他们多想些食谱出来,以后宵夜就它了。”
“喏。”
李圣平又吩咐春峰送一碟给暮守一,便有四个侍从抬来黑漆龙纹案放在暮守一跟前,春峰亲手捧一碟子炸的金灿灿的蝗虫放在食案上。
暮守一几乎是风卷残云般地报销了那一碟子,宫殿外,依旧是晴空湛然若洗。
“看来,吃点蝗虫,当真不会有什么。众卿以为呢?”
堂下又是一片“陛下圣明”。
“既然没什么,那就每人分一点吃吧,也免得有人腹诽朕和元卿吃独食啊是吧?褚衣,你亲自去分,不吃,别想出这大门!刚才是怕天罚,天即不罚,还有什么借口!”
李圣平话音未落,众人已一片菜色,养尊处优的大家公子如王家的,看见死不瞑目的蝗虫时当场吐了出来,白添了个笑柄。
这件事之后,李圣平的威望又一次抖了起来,而炸蝗虫、炙蝗虫,竟然在京里悄然流行,成为一道下酒的好菜。贩夫走卒苦力长工,累了一天,只消花一个铜钱就能买一海碗,又或者一个子儿不花,去野地里逮虫子就地生火烧着吃,又饱肚,又算荤腥,十分合算。不多时这吃蝗虫的习惯渐渐传开,赫赫扬扬的蝗虫大军,不过一个月就叫人尽数吃光了。
一场虫灾就这样落下帷幕。
而另一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伴随着吉善等人一起传回来的还有范瞻的密奏。
范瞻在涿郡除了治蝗,就是搜集各大豪族的罪证——便是搜集不到,伪造也得伪造个十恶不赦的出来——这可是李圣平的原话。
当然,不必造假,范瞻也拿到了所有的证据。
在范瞻与其他几人调查期间,周向晚提供的指点功不可没。
有这位算无遗策的大神在,范瞻策反豪族心腹、收集证据的行动无比顺利。
周向晚第一次展示自己的獠牙,锋利尖锐,每见于人,必吮血而归。
暮守一自问对周向晚还有些了解,也没猜到他出手如此狠辣。
举例来,便是幽州豪族盖、何二家,这二族祖上本同源,关系素来好。周向晚便指点当地官员如何辨识可以突破的人员,抓准了何家大房不服二房官做得好子弟优秀,偏大房只得一个女儿,总被二房压一头。李圣平派去的知府常顺雨便以举荐其女入宫,保定婕妤以上的分位,将何家大房牢牢把控住,经一个月许周旋,何家小娘子被送到长安,那边也拿到了盖家侵占民田、私放高利贷、勾结官府私盗铁矿、拿盐引攫取暴利的证据。
有了这份证据,常顺雨连夜偷袭盖家在幽州治所当司马的大房嫡子,一番手段使来,他为了自家儿女,便将何家及燕州、云州其他世家的情形都卖了。
如此再三,范瞻等人便将三州的证据都牢牢把控住。为了防止送上京的路上被人做手脚,范瞻将它们存入装蝗虫的笼子的木条中间,一同上京的人恶心那一笼子蝗虫还来不及,谁会去查笼子做没做手脚?
他带了几十笼蝗虫,便有几十卷罪证。
朝堂上还在为蝗虫争执不休时,李圣平已经安排人突袭北三州,向北三州的五大世家挥起屠刀。
起初京城七族是打算为之求情的,难得李圣平对上了五大豪族,不趁此机会削弱李圣平的权威,还等什么?
然而李圣平却在这时候接见了何娘子。
那是秋冬之交,风忽然转寒的日子。
李圣平没事带着暮守一秋猎,正值猎物最肥美的时节,李圣平憋了两年没出门打猎,今年手痒得厉害,于是秋收完毕后,就点了心腹几个,圈了西北荒郊,田猎去也。
李圣平打猎的本事平平,却有暮守一打下手,遇见狍子鹿麂就往他跟前撵,收获倒也颇丰,红狐狸猎了一窝,貉子七只,麝鹿两头。暮守一只搂了几只兔子,两只沙鸡。
倒是战魁梧,晚上拖了一头野猪回营,野猪壮如小山,身负八、九支箭,当面一道剑创从左眼直贯脑后,可知当时之惊险。
晚上李圣平玩兴大发,就在营地里起篝火烤鹿肉吃,大约因为多喝了两盏酒,他带着微醺醉意,死皮赖脸要暮守一亲手烤沙鸡给他吃。
暮守一没办法,只好飞速地收拾了一只沙鸡,三两下架在火上。暮守一常年在外,烤个野鸡兔儿的很在行,不多时,熟鸡肉焦香的气味就引得四周一片人食指大动。
李圣平正戳着另一只沙鸡在炭上烤,示意自己腾不出手来,要暮守一喂他。暮守一只好将鸡肉撕成碎条,蘸上调好的配料,一小撮一小撮地送到李圣平嘴里。
李圣平享受着“夫人”服侍,不时还叫他灌一口酒,正是乐不可支时,一个小内侍匆匆忙忙跑到栅栏外,提着嗓子道:“陛下!营地外来了个疯婆子,口口声声说要求见陛下伸冤,小的们本要将她打出去,可这疯婆子手上持有待诏木佩,小的们验过是真的,故来请陛下的旨意。”
李圣平眯起眼:“哦?竟有此事?那就把她带上来吧。”
暮守一忙坐正了,李圣平深觉遗憾,却不得不放开他,由春峰抚平他凌乱的衣领袖口。
少时,一个穿桃花衫儿粉裙子,系絮棉胭脂大袖衫,拥复朱罗氅衣的小娘子被四个侍卫押到篝火面前。
李圣平将鸡腿骨拈在手里,等着听她说话。
那女子倒也识趣,没有哭天抢地地磨时间,只啜泣两声,便娓娓道来:“奴是幽州何氏女,奴家中数代清白,忠良无数。先祖乃忠良之后,为避祸出世,归隐燕北,原指望诗书传家,了却名利,未想竟遭小人构陷,冤屈家父为富不仁、勾结官府、私开铁山、盗卖盐引。奴不能直言家父未曾做过,然则未经审问,便下大狱,种种内隐私情,焉得无私?至于刑讯逼供,屈打成招,也非无此端呀!奴经幽州府送至京城,备选待诏,闻家中变故,心实难安,故而多方打听,冲撞圣驾,请陛下责罚。”
李圣平托着下巴,并不接她的话茬,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可知御前失礼冲撞圣驾,朕可以拿你当刺客直接打死!”
“回陛下话,奴闺名纨素,今年十六了。奴既然前来,就抱定死志,只求陛下遣人公正地审理家父的案子,若如此,奴死也记得陛下的恩典,愿结草衔环以报。”
“如此大义,如此孝心,如此勇敢,倒也难见。”李圣平道,“有点意思,算是个可人儿。春峰,好好安顿她。至于你求的事儿嘛……朕会斟酌。”
何纨素才要谢恩,李圣平已转过头去与暮守一说话,春峰指使人把何纨素带走了。
何纨素一走,李圣平沉着脸,将手中鸡骨丢出,正中那通禀的小内侍额头:“自作主张,越权揽事,目无尊上!何家许了你多少好处让你扰朕清宁?春峰,传杖,打死!”
44、抓周
李圣平狩猎五日回朝,长安城的流言蜚语早就传得没边没际了。
有说何家娘子孝义无双,被李圣平看中了的;有说她不知羞耻,故意引圣上注意以求晋身的;有人说主上很是中意这小娘子,把阻拦她的内侍都打死了的……桩桩件件,说的有鼻子有眼,活像何纨素立马就能进宫做妃子似的。
偏李圣平又不澄清,还三天两头地赏赐给何娘子,今儿是缂丝面子红狐皮袄,明天是一道小菜,后天是鎏金熏笼沉香散,大后天各种器具珍玩,又许了她进宫的木佩……多少人嫉妒的眼红心酸?
不过真相到底如何?
何娘子一直被软禁着,连闺房都出不去,狐裘袄儿是旧年宫女过年的份例赏赐,积在库房多年都快霉烂了,小菜是御膳所剩下的,鎏金熏笼那是没办法,掖庭的房子就住了她一个人,一应陈设用具皆无,没火没炕的,不给熏笼还不得冻死她……
这样的事,除了李圣平、春峰等人,就没别人知晓了。
因李圣平话说在了前面,今岁只立后,不纳妃,五年后若皇后无任身,才会考虑纳妃之事。是以这一个后位,长安多少家人盯着,上下打点尚且来不及,岂能容忍旁人插一脚?
暮守一常被人骂作佞幸男宠卖身献媚的,长安世家谁看得起他?然而为了自家女儿的前程,也有人来说情,希望与暮守一结盟,将来他们得了好必然不忘暮守一的恩,只求暮守一能美言几句劝和劝和。攀交情许重利的人见缝插针,暮守一日日与李圣平在一起,还被人找了四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