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年关将至,明年春就是下诏立后之日,多少手段使得人眼花缭乱,偏这时候杀出了个何娘子,圣上属意,另眼相待,养在深宫,明明确确的封后的苗头。如此情形,谁愿意拉她家一把?
何家拉不出来,盖家、张家等五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便都折在里头了。
尘埃落定时,已是立春。
北方三州五族,尽数诛灭。
李长定带着周向晚奔去镇守,估计三五年内,没人敢挑头了。
暮守一起初只隐约猜到李圣平对何纨素不怀好意,如今知道李圣平只拿她当幌子引得长安城七姓十家不敢反对他的决定,心下隐隐欢喜。
这一丝欢喜,却叫他生起无限寒意、恐慌来。
他习惯于直来直往,不喜欢自欺欺人,这一丝欢喜的来由他很清楚。
他怕李圣平假戏真做,真看上那个二八年华勇气可嘉容貌秀美的何娘子。
所以他发现李圣平连见她的兴趣都没有之后,他心中便升起一丝喜悦。
如果没有感情,他敢说,李圣平叫他走他会立刻滚得远远的,并且接下来的日子照常过。
如今有了感情,李圣平若是撤手,他虽然还是能滚得远远的,毕竟日子难过。
谁说丈夫无情,无情只是因为男人习惯将感情压在心里,不露分毫,感情永远不是他生命的重心或者全部。
但是李圣平为他做的事他都看着,李圣平的情感外显和毫无遮掩的……宠溺,他都记着。
若不能回应也就罢了,明明动了情,为什么不回应?
李圣平在这场较量中,意外地收获了暮守一的回应。
又一次与暮守一滚完书房之后,李圣平忽然觉得,小醋也可以怡情嘛……
不过要多来几次,守一不高兴的时候多了,他可舍不得。
今岁立春后,才是年节。
去年春节,因为出征,长安城没有大肆庆祝,今年不一样,上至宫中,下至平民,都早早的准备起来了。
这一场盛事,从腊月初八起,一直热闹到正月晦,喜庆的气氛才慢慢散去。
这些年因为动乱,寻常人家已经许多年没有好好过个除夕了。
这一年除夕李圣平给长安每户人家都配了酒肉,乐得不知多少人给他立了长生牌位。
年前顺利地做掉北方五族,无疑让天下各州的人更加忌惮他,当然就更不会有人找事了。
此外,太上皇留下的良种,也很积攒了一批,今年开春就在郊区皇庄试种。
有经验的农人每天都去皇庄外兜一圈,看看新种子是怎么打理的,看看新种子长势怎么样,估算着产量如何,禾苗是粗壮还是纤细,要多少水多少光,适合不适合自家那片田……希望良种真的很好,希望明年就能普及给每户人家。
岭南以南的农户,亩产比他们要高二到三倍,早就让他们抬不起头了。
今岁天气又十分好,望气佐早早就预言今年会风调雨顺,李圣平自己也依稀记得,自己登基后,除了头两年,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很得天时。
春耕完,就到了今生满周岁的时候。
李圣平提前半个月大肆张扬地让太常准备给皇子办周岁礼。
此诏一下,一片哗然。
今生隐藏得很好,除了极少数人隐隐约约猜到宫里有个小孩子,却从无有人明确地认知到那是李圣平的长子。
李圣平大张旗鼓地为皇子操办周岁宴,并且要在周岁宴上为他取名,同时确立长皇子的嫡子身份。
母亲成迷的皇子占嫡占长,长安豪门这才发觉,自己可能又让李圣平耍了。
到了二月廿七,正是今生的生日。
这一日李圣平仍然按时理政,下午暮守一仍然去将学宫上课,晚膳依然如往常一样,未时过半就用了。等到了华灯初上,皇子的周岁宴才正式开始。
今生被套上一身黑色间缃色的礼服,苦着脸要哭不哭的被李圣平放在膝盖上。
大宴在麒麟殿举行,太乐安排下了各种祝贺的乐舞。
参加的重臣权贵,不论心里怎么想,面上都十分高兴的样子,仿佛主上的儿子满周岁真的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还有和暮守一关系亲密,又不知道今生的来历的,都忧心忡忡地看着暮守一。
然而暮守一也很高兴,偶尔小皇子朝他要抱抱,他也毫不勉强地把人接下来抱在怀里,和疼儿子也没差。
于是郝富贵、战魁梧等人都生起一种无力感来。
这人到底有没有自觉啊……
大宴上并没有多少珍馐佳肴,和李圣平日常的宵夜差不多,一碗汤,两个菜,一碟饼子,一小碗馎饦,还有一份酥炸蝗虫。蝗虫是管够的——如今半年过去,蝗虫也被人吃得没剩多少,也很贵了,能管够蝗虫,着实不容易。
宴会行到一半,就是抓周。
李圣平只放了一卷书,一把木剑,一个小算盘在抓周的盘子里,其他的一概不放。
今生被暮守一抱起来放到巨大的衬了黑色织锦缎的漆盘里。
他抿着嘴,一脸委屈,定定地站着。
李圣平和暮守一也不催他,就笑眯眯地看他怎么玩。
今生先是愣愣地站了一会,虽然被上百个人盯着,他倒也不怯场,站得笔直笔直的。
李圣平心里暗赞不愧是暮守一的儿子,这身姿挺拔的,一看就是良将之才。
今生站了片刻,忽然扭过头蹬蹬蹬走到李长定面前,一把就捉住他的衣袖。
李长定担心他摔下来,下意识地抱住他,结果这娃还就不撒手了。
“叔叔抱!”
李长定一脑门的汗。
满室寂静。继而从李圣平开始,众人一个一个都笑出声来。其中数李圣平笑得最张扬。他笑够了,道:“皇儿也算有眼光了,一册书,一个印纽,一把剑,一个算盘,怎么和他的皇叔比?哈哈!”
暮守一也微笑着补道:“皇……大皇子果然识货,一把就抓了最贵重的。”
“嗯,就是这样。”李圣平完全不管李长定的激烈反对,直接宣布皇子抓周的结果就是皇叔,继而公布了皇子的名字:李珙,乳名宫书,原来的小名今生,便只夫夫两个、李长定和将来的太子太傅能叫了。
45、立后
等群臣恭贺完,周岁宴后,李圣平又不慌不忙地抛下一条大消息:后天,也就是三月初一,将举行立后大典,各位有重要事情要议的,烦请赶早,明天先把事办了,初一轻轻松松地办下这个典礼。
老臣王贤当即颤巍巍地站出来问道:“立后在即,敢问主上,将立何人?微臣等实在好奇呀!”
李圣平微微一笑:“自然是立皇儿的生母为后。非此两人,朕之卧榻,焉能容他人安睡哉?”
暮守一脸皮再厚,也忍不住要泛红了。
王大夫在小皇子周岁后就离开了长安,他留下了一个弟子代为照顾暮守一。
他是为了采集解毒所需的药材离开的,最晚在医学宫第一批学生入学时会赶回来主持医学宫的大小事务。
因为要紧的几株药材都有了下落,立后之事又有了章程,李圣平心情正是最好时,春峰来问何家娘子怎么办,李圣平挥挥手,只将她充入掖庭服苦役,好赖保了她一条命。
三月初一确确实实是个不错的日子。
这一天下雨了。春雨绵绵,细如丝,贵比金。
长安城的人民都赶了个大早。
对于那位在李圣平登基前就与之成婚的当今圣上的糟糠之妻,大家都好奇得很。
即使是白忙活了一场被李圣平利用了的长安贵族们,心里骂归骂恨归恨,好奇心却是一点也不少的。
直到这日,李圣平抓着暮守一的手,并肩出现在立后大典上。
熟悉他们的人都感觉一块石头落了地,这事理所应当该是这样。之前就有人隐隐猜到是暮守一,只因为皇子的事不敢相信。
不熟悉他们的人,几乎吓得快要心悸了。
婚书,早在成亲时就做好了,已经存档。
立后的诏书,也是前年就写好了入官封存。真难为李圣平忍到这个时候才宣布。
虽然举行的是封后的典礼,给暮守一的冠服配饰等等,一概按照比亲王高半等级来置办。
过去大华曾有男子为后,用的是皇后仪仗。到了李圣平这,因舍不得把暮守一拘在宫里折了他的志向,所以在此时也不忘强调暮守一最重要的职责是他的爱将,皇后才是兼任。
典礼上选取的乐舞,除了按制的几支曲子,剩下的也都是暮守一比较喜欢的沙场乐、兵器舞。
典礼盛大而不奢靡,李圣平在一派歌舞祥和中覆上暮守一的手,然后就不再松开。
此后听政观朝,只要暮守一在,他的位置就是李圣平的身边,伸手可触的范围。
李长定在推拒了将学宫教员的职责后,只逍遥了一年时光,到这一年的四月,终于被李圣平诏回长安,丢了个太子太傅的兼职,此后再没时间写信回来炫耀他在北三州呼风唤雨的小日子了。
此时,随着匈奴人北迁西进,其中的汉人探子也将许多西方和北方的信息传递了回来。
李圣平深知打虎不死必有复仇的道理,对匈奴人的一举一动都格外关注。
得知匈奴人已经在大食的边境形成定居的城市后,李圣平知道,再次开战的时间绝对不会太遥远。
上一世,暮守一去世后五年,李长定和战魁梧一起将匈奴逐出龙庭,后五年,匈奴与大食联合发兵,侵略大华西北。
那一次因为对大食不了解,加上高句丽、东倭趁火打劫,李圣平很吃了些亏。
今生他提前将匈奴打残了,而大食的反扑,也就提前来了。
于是从暮守一开始,到苏子秀、战魁梧、赵复等小将,全都为西边的新患做起打算来。
要先把高句丽打废,以免二面受敌,这个大方向是已经确定了的。只要高句丽废了,以东倭的小船舢板,没有高句丽做跳板,很难对大华形成攻击力。
剩下的时间,就是暮守一带着所有的心腹将领推演对高句丽的出兵方法,李圣平则负责找到出兵的借口。
无奈高句丽不知是否在辛辛苦苦忍着等时机,不管李圣平怎么挑衅,反正没反应。骂贡品不好,回头人就给献十倍好的山参海鲜;砍人来使,转头又送了一家更温和更忍得了虐的使者来。
若不是真真切切的知道这弹丸小国后来真的杀入关侵占了大华一州之地让他又打了三年仗,李圣平简直要真的相信他们没有包藏祸心了。
暮守一的兵书又写了一卷,李圣平还是没弄出出兵的接口,心气不顺每天在朝堂上发火。
稍有不悦,夺爵贬官都是轻的,被他捋去功名废为白身赏几十板子的都不知凡几。
他心里急躁,手上不免没轻没重起来,暮守一忍了他几日,终究难忍,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天高云淡两人枕着新裁桂花枕同卧一榻的下午,暮守一轻轻移开李圣平搭在他腰上作怪的手,道:“主上还在为出兵的借口烦心?”
李圣平愤愤地说道:“是啊,一国邦的缩头乌龟!有本事缩一世,看我把它整个囫囵丢海里煮乌龟汤!”
暮守一为了自己的舒心日子,翻个身道:“听闻有渔民在东海上打渔,被高句丽的巡海兵偷袭拘捕;听说长白山有猎户挖山参死亡,尸骨上有高句丽制式兵器高丽刀的痕迹;听闻大华东澜州马訾江郡守兵失踪,疑似巡边时被高句丽边兵所害;听闻我大华下嫁高句丽的公主因虐待而亡……主上比较中意哪个?”
“咱们有公主么?”
“宫里有那么多宫女,怎会找不到一个身娇体弱多病多愁的公主?即使高丽王用不着娶,还有多少藩王等着娶呢。”
“说的也是啊……那就这么办吧。是我太死板,只想着要他们的反应,没想过这就是个借口啊!”
“既然陛下已有心计,不如睡吧。”暮守一困顿地闭上眼,很快又睡着了。
李圣平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出兵的借口,回过神来只看见暮守一安宁的睡颜。
李圣平若有所思看了他一会儿,轻手轻脚地起身更衣。
暮守一只是轻轻蹭了几下,并没有醒来,李圣平俯身给他掖好被角。
暮守一最近几天精神不大对劲。他身上的毒还未调理好,看着强健,实则虚亏,别是让邪风侵了。
李圣平披着外衫走到花厅回廊外,春峰在廊下恭恭敬敬地等着。
李圣平道:“去传叶茗斟,叫他一个人过来,悄悄的别让人知道。”
“诺。”
叶茗斟,就是王老的关门弟子亲传爱徒,医术了得,为人沉默可靠。
这是一个容貌平凡,身材不长不短,稍微有些偏瘦的青年。
他的脸平淡无奇,神情中带着一些无法描摹的宁静和温柔。
叶茗斟走到廊下,踯躅着要不要行礼,李圣平抢先一步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直接进门。
李圣平则将暮守一的手腕轻轻牵出来,暮守一还是没清醒。他睡着的时候李圣平经常有些小动作,要是他一动他就醒,这觉就没法睡了。
46、妾为奴婢
叶茗斟小心在地上跪坐着,伸出手搭上暮守一的脉。
他的手小而软,白而腻,灵活得不可思议。
然而他刚刚触到暮守一的手腕,暮守一猛然惊醒,尚未辨清来人便已掐住了叶茗斟的喉咙。
这是毫无意识的攻击,所以定神看清来人之后,暮守一赶忙松开手,懊恼道:“抱歉,叶大夫,一时没看清。”
叶茗斟呆着脸,道:“小人没受伤,殿下请勿自责。”
李圣平说道:“我看你睡得那么沉,不想打扰你。没想到你睡着了还这么警惕。既然醒了就让茗斟给你仔细诊脉吧。”
暮守一不太明白自己好好的李圣平为什么突然叫叶茗斟来给他诊脉,不过还是听话地伸出手。
叶茗斟再次搭上暮守一的脉,立刻察觉到是什么情况。他仔细地判断着暮守一的脉搏,片刻后又换了一只手。
少顷,叶茗斟收回手直起背,道:“启禀陛下、殿下,殿下任身两个月了,目前情况很好,只是略有些气虚血亏。”
李圣平道:“气虚血亏,与千机是否有关?”
“回陛下,若微臣所诊无误,正是千机造成。千机的毒性在增强,不过目前看来,尚不严重。由于殿下任身,调理的汤药方子需要改动。”
“行吧,朕知道了。你退下,方子改完交给太医署全院核查,通过之后直接交给春峰。”
“诺。”
叶茗斟退下后,李圣平立刻跳上榻,紧紧抱住暮守一。
他在想上辈子无缘来到人间的两个孩子。
今生,重来,是不是这样先后再次来到他身边了呢?
“主上。”
这一次暮守一没有犹豫,而是像李圣平抱住他那样反手抱紧他。
虽然不了解自己的心意,不明白心里的那点情愫到底是什么,但是暮守一不是矫情人,既然知道自己对李圣平不是无情,便应该给他回应。
即使这样会让他脸上泛红,一直红到脖子根。
因为任身和千机毒的牵制,暮守一在完成《平岛策》八卷后,再次归隐不问朝政。
对高句丽和对倭寇的战争,由李长定挂帅,麾下有老将朱长武、钟氏兄弟等人,战魁梧、周向晚作为将学宫领军的人才,将一同观战,必要时,可以参战。
将惯会捣乱、打扰自己和暮守一相处的人都请出长安之后,李圣平的日子清净得不太真实。
制造了足够多的借口方便李长定出征之后,李圣平的威势又一次将长安所有人都震吓得战战兢兢。
对一个藩属国,他都能如此丧心病狂地栽赃陷害,何况他们这些小家族——简直就是一群渣渣,看不顺眼随时一个理由砸下来满门抄斩都是轻的,他们上哪说理去?
李圣平是个非常奇怪的人,一方面,他肆无忌惮地践踏规则,逮谁坑谁,另一方面,他又不会做践踏国法的事,他要整人,必然要找齐了证据,即便是他随口胡掰的证据,他也要拿出来,然后再按照国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