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安此刻还笑的出来,他贴着石头笑道:“嗯,正有此意。”
容锦又说:“以防万一,你二人,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方便的话,告诉我。我办得到,尽力帮你二人就是。”
谢长安看向秦望昭,那人垂着眼深思,他闭了嘴,等秦望昭自己决定。过了会秦望昭将手贴在石面上,说道:“我有个兄长,他中了蛊,要沉睡十年,我一直,在寻一味药,名为,蜀葵。不知前辈可曾听过,或是见过?”
外头是长久的静默,就在二人以为容锦已经悄悄离开的时候,他的声音又响起:“蜀葵啊,听过,也见过。你家兄长是谁?是不是,中了‘千觉’?”
秦望昭淡泊的脸面终于染上些急迫,其间有欣喜参杂,他追问道:“那前辈能弄到么?是,他是中了千觉,为了活命,又被植了‘轻身’和另一位药,如今,已经昏睡五年有余了。前辈若是寻到药,劳烦送去岭南着闲的旧寨子,崖边有个山洞,有人常年守在那里,那人,叫五叔。”
又是半晌静默,容锦似乎叹了口气:“我尽力吧,你们保重!”
容锦走前,谢长安询问了何万里和叶清蟾的伤势,容锦说,何万里的左眼,没得救了,他师兄替他下了针,如今情况还不分明。谢长安心里一阵酸涩无奈,万里兄这样好的一个人,怎么就……
他贴在暗道里长久不动,光线昏暗秦望昭也看不见他的表情,他在他身边站了一个时辰,终于伸出手,将石雕似的谢长安抱在怀里,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一种安慰,类似于长辈对后辈的温柔安抚,谢长安将这人紧紧搂住,脸埋在秦望昭的肩头,一言不发。
两人将装金银的木箱空出来,拆成一块块木板,用洞里的长枪就着床箪扎紧了,弄成一个简易的筏子,丢下水。
上筏前,秦望昭走在前头,一只脚明明已经踏了上去,却被身后一股力道拉了,然后撞进了一个怀抱,被搂的死紧。此去生死不明,他也不长思,一想到这人对他的感情才开了个头,可能就此斩断了,心里乱七八糟的,他伸手也搂住谢长安,在他背上大力拍打了两下,鼓劲似的。
谢长安被他拍了两下,退开一点脸对脸,他笑起来的时候,别样高兴和真诚,秦望昭不由得被他的笑意带着抿起嘴角,给了这人可能是今生最后一个微笑。谢长安突然狡黠的眨了下眼,说道:“望昭,我亲你一下成么?预谋很久,一直没敢下手……哈哈哈……”
秦望昭脸皮一抽,当即就愣在那,眼神带着震惊的看向谢长安,好像他头上凭空长出了两只犄角。谢长安瞧着他渐渐染上红色的耳廓,抱着他哈哈大笑,娘诶,太逗了~~~他笑完了突然凑过来,将秦望昭骇的往后一别,被他按住了后脑勺压过去,温热的嘴唇就贴了上来。
秦望昭僵的如同晒干的咸鱼,使点劲拧巴一下,他骨头缝里能咯吱作响。他眼睛竭力的睁着,对上谢长安同样睁着却带着笑意的眼睛,凑得如此近,才看清这人幽沉的眸子里隐约有敛住的光华流转,给人一种超越他年龄的高深。秦望昭感觉到谢长安湿漉漉的舌头在他嘴唇上轻缓的舔过,然后停留在唇缝里轻轻试探,有一下没一下的刷过,他竭力克制着四肢和内心翻腾的奇怪感知,不让自己一个没把住,将将谢长安掀到水里去了。
可能过了很久,也可能只有短短一盏茶的功夫,秦望昭完全没余力注意流逝的光阴,谢长安微微动了下头,额头的长发肩头挂不住,蝴蝶一般轻盈的落下来,秦望昭眼前一花,就觉下唇被人含住,大力戳了一下。随后谢长安退开,深深的盯着秦望昭粲然一笑,伴着滋啦一声锦缎撕裂的声音,左手被他牵起,谢长安低下头,拿衣摆上撕下的宽宽布条将他的左手紧紧系住,又将自己的右手系在了另一端。秦望昭怔怔的问:“你这是,干什么?”
谢长安抬头喊他:“姓秦的,秦望昭,望昭,阿望~~~这样,咱们就不会分开了。要死一起死,要是能睁开眼,希望第一眼看见的是你。”
秦望昭对着谢长安的目光,呆呆的抬手捂在心口,觉得它跳动的幅度,比平时,要快上许多。他嗯了一声,然后两人迈开腿,踏上了那个单薄简陋的拼凑木筏子,肩并肩的迎接,命运即将加诸在二人身上的风雨。
第55章
秦望昭睁开眼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去摸他的刀,而是下意识去瞧身旁,空空如也!谢长安不见了?
他心头咯噔一响,迅速翻坐起来,手指触到柔软光滑的缎面,这才注意到自己不是躺在荒郊野岭,而是被人细心的安置在床上。他满心疑惑正要下地去寻谢长安,门口响起轻缓的脚步声,紧接着吱呀一声,有人正推门进来。秦望昭抬头一看,门口站了个高大的身影,不是谢长安,却足够让他喜上心头,卸下了戒备,眉目不自禁的就舒展开了。
门口逆光站着的男人,身着暗红线钩就的黑色长袍,面容英俊气魄沉稳,周身有股并不张扬的霸气,那是战场上横刀饮血之人,才会有的气质。正是别有一年的,韩舸!他出现在这里,那就说明,谢安逸,他在这里。
秦望昭在利落的翻下床走到桌边,他的刀搁在上面,面向韩舸问道:“谢长安呢?”
韩舸走过来,将手里的托盘放在桌上,上头搁着碗碟筷子,清粥咸菜。他面带浅笑,抬手指了指凳子,示意秦望昭坐下吃饭。秦望昭饿得狠了,也不跟他客气,坐下端起粥碗灌了一口,韩舸在他旁边坐下,道:“他在你隔壁,现在还没醒。呵呵,我以为,你开口会问的,是安逸。”
秦望昭心里的石头落地,抄起筷子喝粥,头也不抬:“你毫发无伤的坐在这里,他自然好的很,不用我挂心。”
韩舸探究的看着他,说道:“你和长安,怎么凑到一起了?还双双飘在海上不醒人事。”
秦望昭迅速解决完早饭,抬起头来看他,说道:“我们在宁古的苗家庄遇见的,之后便一道走。前些日子被人困在锦华海边的地宫里,顺着水路出来,却漂到了海里,筏子被浪打翻了,就晕过去了。你怎么会在海上?这里是哪里?”
韩舸看他吃的差不多了,起身往门外走,边走边说:“我在大漠里找到一些十二楼的线索,下海探了一遭,什么都没找到,正好遇到了你们,这里是锦华城。安逸在隔一间的客房,去看看他,他一定,很想你。”
秦望昭愣了愣,他从不曾察觉,这五年寂寞的守候里,原本的风流公子韩舸,不知不觉间,如同细雨潜入夜,悄然变成了这样温柔的男子,如此周到,又善解人意。当年自己恨他推波助澜的害了谢安逸,忽略他的不得已和不知情,认定他无论为谢安逸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是恕罪,也是补偿。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开始考虑旁人的苦楚了~~~好像自己生命里唯一的变数,便是遇见了谢长安……
韩舸轻柔的推开门,像是怕惊扰了屋内小憩的主人似的,而后他站在门边没动,等着秦望昭走进去。秦望昭将目光朝室内放去,便看见了挑起的帷帐后,安然沉睡的谢安逸。
秦望昭坐在床边,将谢安逸的右手握在手里,眼神细细的打量他。除了身上的衣衫,谢安逸一点也没变,恰如一年前自己离开他的时候,没瘦也没憔悴。韩舸将他照顾很好,下巴光洁,一丝胡茬也不见,头发和指甲都细心的修剪过。他五年没醒,脸庞四肢的肌肉也没有松弛,除了苍白些,一切都很好。秦望昭捏着谢安逸的手指,想起刚刚谢长安不见的惶恐,心里突然就同情起身后的韩舸来,日日夜夜对着一个可能永远都不会醒的人,需要付出多大的勇气来抵抗孤独和绝望。他扭头对着韩舸和气的笑了一下,语气里带着从前从不会有的安抚和谢意,他说:“韩舸,辛苦你了,安逸他很快就会醒了。”
韩舸惊愕一瞬,似乎有些不相信,一向不愿理睬他的秦望昭怎么突然转了性子,可秦望昭的脸上还挂着没有褪去的笑意。他并不纠结,笑着点了下头。他想,谁都会变不是么?像自己,像安逸。望昭,好像变得平和了许多。
谢长安一阵风似的扑出房门,慌张的往左手边蹿的时候,邻着的房门里凭空伸出一只手意图拧住他的领子,谁知谢长安身形太快,那只黑色衣袖套住的一下竟然没能得逞,紧接着半个身子探出来,这才堪堪拉住了投胎似的谢长安的后背衣裳。
谢长安愤怒的扭过头,正想对着身后之人大吼一句“不是说了让你在旁边的么……”,眼角余光撇到身后的人,怒吼没发出来,倒是愣在了当场,张大了嘴巴一副傻样,喜色很快蔓延上他的眼角眉梢,他扑上去欢快的嚎了一声:“爹!你怎么在这?”
韩舸依旧是记忆里的模样,五年的时光,并没有在他脸上刻出什么实质性的沧桑,只是无形中多了一份包容和沉寂,脸上不再有张扬的意气风发和露骨的绝望,所有的悲苦,都被他巧妙的藏在那一抹浅淡的笑意里了。谢长安,也不再是那个调皮捣蛋不知上进的混崽子,只是对韩舸的亲近和好感,本能一样,没有消减一分,甚至在悠悠的岁月里,如同老酒越陈越香。
韩舸被他搂住右臂,带着淡淡的笑意看他,自己从街边将他骗回家的时候,他还不到自己脖子的高度,是个满面嚣张不逊的野小子,带着浑身的谜团,如今却都和自己差不多高了,气度风华都是上乘,阿怀一定费尽心机了。韩舸笑着唤了声:“长安。”
谢长安欢快的诶了一声,千言万语倍至关怀,若是心意相通,只需一个笑容,能尽数化在最简单的言语里。
第56章
谢长安三人来到成老爹的小屋时,何万里和叶清蟾在这里等他,可容锦,已经不见了。见他们三人,成老爹一改上次的暴躁和聒噪,如同见了仇人似的怒目而视,怨毒的目光剑雨似的刷刷而来,瞪完了破帘子一掀,进门去了。虽然猜到和容锦有关,谢长安还是莫名其妙,这是怎么了?
何万里的眼睛上包裹着层层纱布,他坐在门口晒太阳,叶清蟾端了个凳坐在他身后,让他靠着自己打瞌睡。听见声响,何万里撑起身子,头微微转了转,最终朝向谢长安的方向,手指半空瞎摸,叶清蟾伸过去握住。何万里试探的问道:“是谢兄么?师兄,是不是谢兄和秦兄回来了?”
谢长安心酸的紧,他走过去将手搭在看不见的何万里身上,说道:“万里,是我。你的眼睛怎么样了?都怪我,不该让你去的。”
何万里乱七八糟的摸到他胳膊,蒙着眼对他笑了一下:“是我非要去的,怎么能怪你,师兄说,还是有希望治好左眼的,你们出来了就好。”
谢长安不说话,何万里又看不清他表情,急急解释:“真没事,有生之年能看到仇人伏法,我已经别无所求了。”
谢长安静默了半晌,道:“万里,你和叶兄,随刘守义的囚车上京吧,我修书一封,让叶太医给你断一断。”
叶清蟾说道:“正有此意,万里去,我跟着你们。”
叶清蟾说你们之中没有懂医术的,行走不方便,他又极其坚持,说是要给何万里报仇,几人想想,也有道理,便答应了。
谢长安三人进屋的时候,成老爹脚边早已堆了大片的烟灰,他将一烟杆磕得咔咔响,见谢长安进来,自发的翻了个白眼转了半圈,拿屁股对着众人,多不待见这几人。谢长安气受的没头没尾,依旧笑嘻嘻的问道:“老爹,容前辈去哪了?”
老头哼了一声,不耐烦道:“他去找死了,别跟我提他,一提就来气。”
谢长安追问:“他往哪个方向去了?走了多久了?独自一人么?……”
老头猛然转过身来,眉毛胡子怒得就快指向天了,他吼道:“你烦不烦?他去寄语岛了,去给你小子取蜀葵去了……满意了吗?那就滚~~我不想看见你们,出去!”
寄语岛!谢长安和秦望昭对视一眼,看来自己猜的不错,容锦,还真的就是所猜之人。
谢长安正要劝诫老头息怒,韩舸压住他肩膀摇了摇头,走上前去行了个大礼,他站起来的时候说道:“老前辈,对不住,打搅二位了,确是不得已。我心上人中了‘千觉’,已经五年了。要不是穷途末路,也不会如此,前辈息怒。”
成勤听见“千觉”,这才扭过头,却是满脸惊愕,像是大白天活见鬼。只见他瞪大了眼:“你说什么?‘千觉’?谁中了蛊?不可能,据我所知,这种蛊虫只有‘着闲’才有。”
韩舸垂了眼答道:“‘着闲’二十年前被灭了族,这蛊,早已失传了。安逸中的蛊从何处来,下蛊之人疯了,什么也拷问不出来。”
成勤惊讶更甚,老容出事后,他窝在这小城不问世事将近八十载,外头的腥风血雨沧海桑田,他是一概不知。他追问道:“除了‘着闲灭族’,还发生了什么江湖大事么?”
韩舸:“青海宋家满门被灭。”
成老爹突然仰头哈哈大笑,边笑边自言自语:“哈哈哈哈……疯子,那疯子愈发疯癫了,老容……老容……”
他被什么惊吓到似的突然跳起来往外奔,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秦望昭推了个踞趔。三人随着追出来,见老头神神叨叨的跑出几步,猛然顿住又折回来奔进了屋里。捣鼓了一阵奔出来,站到三人面前问道:“明天之前,给我弄艘船,结实坚固点。”
谢长安点头,笑着与其说加了个条件,还不如说要挟,他说:“带上我们。”
老头审视看着他们一会,不情愿的点头应了。
谢安逸离不了韩舸,此行去的人,就是谢长安和秦望昭,再加上一个叶清蟾。谢长安去了趟县衙打点,让夜屏连夜过来的师爷去寻一艘坚固的船。才聚又要分离,谢秦二人睡不着,索性双双坐到谢安逸的房里,韩舸在照顾谢安逸,两人就在桌边静坐。看着韩舸在烛光里,温柔细心的给谢安逸擦拭手脸,扶起他麻利的喂灌汤药,拉起他的胳膊关节给他按摩活动搓药酒,一按就是两个时辰,不见一点不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就是这么走过来的,没有一点回音,也见不着一点希望。
谢长安心里堵得慌,他突然问了句:“爹,你累吗?有想过放弃吗?”
韩舸兀自忙活,带着笑意的声音温柔响起:“有过。可我不敢,他……是我的命。”
谢长安偷偷瞟了一眼秦望昭,暗道,他,大概也是我的命。
谢长安和秦望昭踏上船的时候,韩舸在岸边站了很久,知道他在谢长安的视线里变成了一个点,最后连这一点也看不见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风一样自由的男人,姿态变成了等待。
成老爹一直坐在船头上,盯着茫茫水面眉头紧锁,目光不停在太阳和海水之间来回,使唤着三人转变帆向。几人在海上航行了足足有五天四夜,途径浓厚而宽阔的大雾区,驶离呼啸着卷起的巨大旋窝,穿过汹涌澎湃的滔天巨浪,终于在成老爹站起来搭眉远眺的时候,在远处看见了一处孤岛,就是传说中的寄语岛,盘踞在其上的神秘组织,便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十二楼!
第57章
上岸之前,成老头顶着一张看见你们就烦死的不耐表情再三嘱咐,老实紧紧的跟着他,岛上到处是机关陷阱,一不小心就能丢掉小命,他们此行的首要目的,是为了找容锦,谁要是节外生枝后打草惊蛇了,他亲自送你上西天。当然,这明白清楚的警告,只是针对谢秦二人。
成老爹对这里极为熟悉,他伏地了身子在遍处丛生的灌木丛里疾行,三人紧随其后。寄语岛漂浮在大海里,迎面拂来的风都带着咸腥的湿气,经年不散的雾气,脚踩踏过的草丛里四处逃窜着乱七八糟的虫子和飞蛾,很多都是陆地上没见过的新鲜物种。有只色彩斑斓的蝶打面前飞过,恰好落在秦望昭肩头,谢长安伸手准备去捉,被成老爹眼疾手快的一把拍开,叱道:“老实点,别随便碰这里的东西,随便一样都能毒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