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远抬手钳住那只在空中乱蹬的小腿,终于又出了声,“他不是不疼,而是喊不出来,一个人被遗弃,被背叛,被剥夺,甚至死过,即便是疼也喊不出,因为喊也没有人听,只能往肚子里吞,我那兄弟经历的只是一个普通洛萩人的命运,战乱不停,这也将是全天下苍生百姓的命运,所以谢谢你刚才的决定。”
苏哈娜在苍远的话语中终于安静下来,呆呆的看着自己的脚踝被再次包好,再没说一句。
“时辰到了,将军让俺来换水。”山伢子把一个装满水的木桶放在苏哈娜脚边,又嘟上了嘴,“作孽呀,连俺都要来伺候你。”
苏哈娜的脚肿得厉害,虽然做了固定,但还是需要冷敷,这等活计自然是落在山伢子身上。不过心不甘情不愿的山伢子才不会伺候得多周到,他只管按时把水抬来,好在那娘们也熄了火似的配合得很,每次都会自己把伤脚搬出之前的木桶,再用树叶包好放进新桶里。
“你是叫山伢子?”
如此正常的对话在山伢子听来充满的危险的信号,小眼睛滴溜转了两圈,“你要干嘛?”
“能跟我说说么,你这么小年纪是怎么会在白城的军队里,你爹娘呢?”
看着苏哈娜表情柔和的说出这些话,山伢子突然打了个激灵,被狗咬了似的拔腿冲出营帐,一边跑嘴里还一边喊,“妈呀!那娘们又中邪啦!”
同样是被俘,可有句话叫一回生二回熟,虽然苏哈娜只是出去遛了个弯儿就又回到这里,但可能是受了伤的缘故,这一回相较上次可以算得上是礼遇有加。加上苍远那天的一番话,此刻翘着受伤的脚,懒洋洋倚在溪边晒太阳的苏哈娜,远远看着几个宿敌的背影消失在树影之间,竟然也没了先前那股子彻头彻尾的厌恶。只是她没想到苍远几个前脚才走,这平静的营地就迎来了一帮不速之客。
“吴大人,寇将军驾到!”王鹏刚斜着脸朝林子的方向死命喊了一声,就被那吴督军阴毒的眼光瞪得缩起了脖子。
那一声喊得极响,苏哈娜自然也是听到了,而且她清楚地很,这一声不光是喊给可能还没走远的苍远他们听的,同时也是喊给她听的,这吴寇二位是何许人她怎会不知。可她现在整一半残,左顾右盼也没找到个能躲的地儿,也不能把自己遁到这石头里吧。眼角瞅见一个锦衣黑袍的人影直冲冲朝这边来,一旁的王鹏想挡也不敢挡,苏哈娜索性又躺了回去,横竖躲不过,扭扭捏捏藏头露尾反而落人笑柄。
“苏元帅好气魄,好雅致,乘凉都乘到我们洛萩的军营里来了。”吴督军还是一副吊尖儿的嗓子,说出的话在大夏天里听都阴沉得瘆人。
“凉是凉快,不过水边就是这点不好,总有蛤蟆什么的乱叫。”
“你!”突然提高的声音刚出口,吴督军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转而又压低了几分,“现在的处境可由不得你嚣张,你就不怕本官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如果单是为了取我的命,恐怖还不需要劳烦吴大人亲自出马吧?”苏哈娜这才漫不经心的支起身子,半眯着眼看过去,却在这轮交锋中使出了第一记重击。
“好!本官就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与那姓叶的所做的约定之事,本官已有耳闻,不过那姓叶的只是单家的家将,今日本官至此,只是希望以洛萩此战督军的身份把这个约定继续下去。不过这一切对于苏元帅你并没有任何损失,如果你胜了,单家的军队同样会撤离瑶城。”
“放着这么个白捡的功劳不占确实说不过去,不过吴大人不觉得这是痴人说梦?”
“呵呵,你觉得你现在还有什么筹码跟本官讲条件?”
“不是不能讲,是你根本就不配!”
“你!你!”看着苏哈娜突然瞪大的闪亮双眸,吴督军终于再也抑制不住的飙起了高音,“在洛萩的地盘还轮不到你放肆,等本官把你折磨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再让你好好回答本官到底配不配跟你谈条件!”
王鹏见情况不对,豁出去地冲到前面拦住了几乎要扑出去的吴督军,“吴大人,您别动怒,还等我家将军……”
“你个狗奴才敢拦本官的路,我现在就把她带回瑶城,我看谁敢说个不字!”吴督军个头不高,腿脚倒是灵便,一脚就踹在王鹏腰上。刚要再往前走,突然觉得四周一暗,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庞然大物从天而降,紧接着咣当一声,一柄明晃晃的砍刀切着靴沿落下,刀风振得吴督军一个屁股墩。
“管你哪路神仙,敢动这营里的人,先问问老子这把刀!”
第五十章:夜谈
光是听见那巨大身形落地时扬起的风声,苏哈娜都能知道来的是哪一位,而方才的那声吼传进耳朵里也意外的好听,嘴角再度泛起笑意,因为他们回来了。
“又……又是你!”吴督军看了眼自己从靴子里露出的白净脚趾,脸上立马变了色,他向来看不起断山猫这等江湖草莽,但就是这个大老粗已经让他活生生吃了一回憋,所以这会儿脸上白里透着黑,手指紧哆嗦,脖子却极有防御意识的扭向了寇满,“狗奴才,就知道傻看,还不快给本官拿下这贼人!”
“吴大人,寇将军,是在下的手下让两位受惊了。”苍远的声音从树林的方向传来,眨眼的功夫已经立在众人身旁,可说归说,双手却背在身后,一副看戏样子。
“回来的正好,还不拴好这疯狗。”
“吴大人说的是。”苍远微微颔首,随即朝着猫爪,“快把那只乱叫的疯狗送回它该去的地方。”
吴督军搭着寇满的手狼狈的站起来,只见猫爪径直走过来,一言不发对着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当即气的一口气没上来,被没砍断的鞋底拉着向后又是一个踉跄。
“姓叶的,你以为你是谁?莫说是单家的一个小小家将,就是你们禅王也要敬我三分,敢公然违抗本官,你就不怕我斩了你。”
“想先斩后奏,在这你没胜算,要皇帝下旨斩我,吴大人也得先会瑶城写折子不是。”苍远话音刚落,只见四周的将士纷纷向前踏了一步。
“你……你……寇满,我们走!等我回了樱都,定要起奏皇上,到时候整个白城都保不住。”说着脚下一扯,套着个靴面子,几乎是落荒而逃。
回想着白天的那场热闹,苏哈娜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生在那居的她从小就听过洛萩四将开国的故事,可如今一将称帝,一将归隐,一将营商,一将殒亡,她心中的洛萩已经再没有当年金戈铁马的风华,但是这营里的所有人都跟她所想的洛萩将士不一样。这种不一样对于那居是巨大隐患,因为终有一天他们会沙场相见,可为什么,她满脑子想的不是该如何防患于未然,而是那座造就出这些将士的云中之城。
最后还是拗不过心中的缠绕,苏哈娜一瘸一拐的朝着溪水边走去,也许在这寂静的夜里,也只有溪水可以带走她的烦恼。
可是,为什么会有火光,等她看清那人的脸再想转身已经晚了,“我,我可不是要逃走。”
苍远抬眼瞄了下她那只不争气的脚,继续用树枝拨弄着面前的火堆。
也是,逃走这事不是靠想就能实现的,目前的她还不具备这种能力。这么尴尬的站着或者灰溜溜的回去都不是苏哈娜的作风,于是乎她就大大方方的朝着火堆挪了过去。
“这么晚不睡在这干嘛?”苏哈娜看着苍远手里的树枝,心想要等着你开口估计早也得明天,怪不得你跟那哑巴是兄弟。
苍远倒没无视这么个响动,而且很有礼貌的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又把视线投向了火堆。
苏哈娜突然也意识到这问题有点问题,忙给自己打圆场,“我是睡不着,因为白天的事,那个,谢谢你啦。”可是人家都真心道谢了,对面那个人好歹吱一声,不吱声也不要……她没法形容苍远动作的意义,只能满心诧异的看着他熟练得把火堆整个移开,然后把树枝扎进方才火堆燃烧的位置挖出了几个黑土块。
“给。”
苏哈娜惊讶的接过苍远递过来的土块,只觉得手中滚烫,原来,这是刑具。两只手来回倒了几下才缓过来,抬起头刚要埋怨,只见苍远看着自己,用她从没见过的温柔眼神。
“没见过烤地瓜?要这样吃。”说着把她手里的又拿过来,一掰两半,然后小心剥掉外边的泥土块,递了过去,“你先吃这个。”
还好是晚上,不然此刻脸上火烧般的红一定都会让人瞧见,苏哈娜接过那半个烤地瓜,难得略显羞赧的默默吃起来。
“嗯,真好吃。原来你晚上偷偷出来是为了这个。”苏哈娜没吃几口,就开始不顾形象的舔起了手指,这才发现苍远把地瓜拿在手里,眼睛又投向了火堆。
“曾经有人跟我说过,为了还能再吃烤地瓜,也要活着。苏元帅,白天的事你不必谢我,只要是在这个营地里,我会竭尽所能保你周全,只希望你能遵守我们的约定。”
“就是因为不想打仗?”可这样的问题出现在他们两个身份的人之间,本身就是讽刺。
“在下不知道苏元帅所想,但是对于我而言,战争本身就是罪孽,更重要的是,很多时候偿还这些罪孽的往往并不是参与战争的这些人。”普天之下有几个人能像禅王所言的“当以身受”,更多的是应了师傅的话——能选的人都想活。
苏哈娜沉默了,虽然同样心存着不战的愿,但苍远所说的这些是她没有想过的。晚风中夹杂的虫子的鸣叫,还有火堆上发出的噼啪碎响,过了良久,她才又抬起头,“叶将军,咱们的约定重新定吧。”对上苍远眼睛,她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更有说服力,“换个说法,就是我认输了。但是我也有条件,就是你需要再给我两个月的时间。”
“为什么?”
“那居此次出兵本来就意在试探,如果真的要开战也不会让我当这个元帅,当然我并不怕打仗,只是,我不想跟你打。但我不能现在退兵,你大军集结在瑶城,就算你肯,那位吴大人也未必肯放过这个绝好的战功,一旦他出兵追击,结果自不用我说。所以你能等么,等到下雪封住云重关。”
没有想到苏哈娜会这样说,这样一面倒的局面应该只会出现在与战败国的谈判之中,优厚的让苍远不禁起疑。
“你不必怀疑我的用意,这段时间我可以一直作为俘虏待在你营中,如果我耍诈,以你们的本事,再闯我大营抓我一次又有何难?”
“好,那一言为定。”
“嗯,咱们一言为定!”苏哈娜端起地瓜做了举杯的动作,然后放声笑了起来。
看着苍远提枪离去的背影,苏哈娜舒了一口气,等到下雪这里又将迎来五个月的漫长冬季,如果还有担心,那也是来年的事情,无论对谁而言,这看似短暂的半年都像是恩赐,虽然没有把全部的真相告诉你,但至少有一句是我的真心话,我不想跟你打。
看着火堆边那个好像是被刻意剩下的烤地瓜,又瞟了眼远处的树丛,苏哈娜最后还是没憋住,“出来吧,烤地瓜要凉了。”
一阵疾风,猫爪已经坐在方才苍远坐的位置,歪嘴笑着捡起地瓜。
“以我的身手还伤不了你家将军,用不着故意卖破绽让我知道你在盯梢。”苏哈娜噘着嘴,那表情活像是在埋怨自家男人,看着猫爪自顾自的吃起了地瓜,她又笑了,明知道他不会回答,不知突然哪来的兴致,“你说你家将军那么年轻,为啥身手那么好?还有他那天是拿什么打的我的马?他这么晚在这就是为了烤地瓜吃?烤地瓜还带着长枪?我觉着这个地瓜是他特意给你留的……”
“你是不是看上他了?”
破天荒的对她说出的竟然是完胜的一句话,直接把她口中蓄势待发的一百零八字统统噎回了肚子里,然后和着之前吃下去的地瓜打出了一个大大的饱嗝。
第五十一章:退兵
自那晚之后,苏哈娜就把这儿权当成自家营地住了下来,有山伢子和断山猫时不时跟她斗斗嘴,虽然有点填堵,但日子也算得上有滋有味。其间两军交界之初也发生了几次小摩擦,这边姓吴的怕真打起来,那边领了苏哈娜的令,都是刚点起火就草草收兵。坐在溪水边看着树叶从郁翠变成金黄,然后在立冬的前一天等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鹅毛一般的雪片飘飘洒洒落入摊开的掌心,苏哈娜站在雪里,流露出的是不同以往的恬静表情,脚下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是时候该回去了,山伢子,再劳您大驾去我营里送趟信。”
“苏元帅打算何时退兵?”
“我苏哈娜言出必行,既然下了雪,叶将军还怕我赖着不走?”说完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函,“告诉克鲁巴即日准备拔营,三日后云重关西峡口与我汇合退兵,把信交到他自会照办。”
“三日后,我送你去。”苍远接过信函递给了山伢子,然后转身离去,独留苏哈娜一人。
空空望着雪片撒落,手心那片已经化作了水珠从指缝间溜走,“是怕我耍炸还是怕我耍赖,还要亲自送我。”
披着雪袍上马,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队伍,苏哈娜的脸又沉了几分,两只猫都没来,只有王鹏带了十几个人跟着,看来叶将军是什么都不怕,只怕她走得不够快。
大雪一连下了三天,越是要启程越是下得张狂,马儿在一尺深的积雪里来回倒着步子,不知是畏险还是流连,直到苏哈娜咬着牙在马肚子上狠狠磕了一下,才率先朝着雪雾迈开蹄子。
一行人在风雪里走了大半天,耳朵里只能听见呼呼风声,好在这云重关一片开阔不像白山山谷里那般难辨方位,只需要一直向西,而且当苏哈娜再次扶起雪袍的帽子向西望去,西峡口的高坡上已经隐约可见那居的旗帜。
“叶将军,留步吧。”
“我送你出谷。”
两个人的喊声都瞬间被卷进风里,苏哈娜便不再言语,今日一别如有再见之日也当是兵戎相接,就让你再多送一程吧。
“哈娜!苏哈娜!我来接你啦!”
“克鲁巴。”口中小声念着,苏哈娜对着风雪中那个挥舞双手呼喊自己名字的男子,终于又露出了笑容,可那笑容却在看清克鲁巴下一个动作的瞬间凝固了,“小心!”
苏哈娜全力拉转马头,却听见脑后破空之声追身而至,她知道那支箭不是射向自己的,她知道克鲁巴刚才的表情说的是什么,她知道这时候不该回头,但一切本能的反应在想明白缘由之后都已经变得覆水难收。手臂传来的麻感和耳边响起的金石之声告诉她,那支箭已经随着她的马鞭偏移了方向,可身下的马儿还是急转飞奔之下失去的平衡。身体再一次腾空,她对这感觉本来就没有什么好记忆,而这一次却更糟,因为等着迎接她的不再是坚硬的地面,而是仿若没有尽头的雪坡。
下滑的身体骤然停住,抬起头,抓住自己右手的是另一只手,苍远的长枪插在雪中支撑着两人的体重。
“都说了不要你送,现在好了吧。”
“不要动。”
劫后余生的一肚子抱怨在苍远的凛冽眼神下无从疏解只能转而朝向了从雪坡上方探出来的那个脑袋,“克鲁巴,你个大白痴,还不快我们救上去。”
“好,哈娜,你别动,我这就想办法救你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