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草芥 下——嫣旨

作者:嫣旨  录入:04-14

可就在克鲁巴缩回脑袋,对上匆忙赶过来的王鹏,同时在脑中急速运转是先去找绳子还是先用眨眼的功夫把这几个人放倒的时候,从顶上传来的隆隆之声,把两人拉出了眼神交战。同时望向声音的方向,可能是方才因为被苏哈娜挡开而射向山岩的箭打扰了坡上了积雪,几块包袱大小的雪块已经滚到脚边,而那还只是前奏。

“克鲁巴,快走,别管我,带着大军走!”仰面向上的苏哈娜看得更加清楚,那是奔腾的雪浪,那是激荡的雪舞,那是为她即将到来的命运而奏响的赞歌。

“小王爷,瑶城来报!”

“说!”

“叶将军虏获敌帅迫敌退兵,但是在押解敌帅至云重关西峡口的途中不幸遭遇雪难,至今下落不明……”

单非手中的茶杯应声而碎,下落不明是什么意思?“备马,去瑶城。”

快马加鞭,一路上撞见的都是从瑶城撤出的军队,吴督军此番不费一兵一卒守住云重关不失,还折了敌军元帅,樱都已经备好了封赏等他高歌凯旋。没有人知道苍远那支队伍的情形,寇满见到单非也只是行了个礼,然后摇摇头便继续赶路。

可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单非心里只存着一个念,他兄弟不会死。当年他们三个人在白山雪谷里走了那么多天都能走出去,这点雪算什么。樱都晋见,锦家借兵,靬戗杀敌,那么多风浪都平安走过来了,这点雪算什么。一路飞驰,马屁股都抽出了血,单非紧咬牙关在心里呐喊,等着我。

风雪中终于显现出瑶城的轮廓,抬首望去,城墙上好似有什么在晃动,近了才发现是单家的战旗。还没到城下,就看见一个人跌跌撞撞的从城门里迎面奔过来。

“小王爷,可等到你啦。”王鹏扑到在单非的马前,抬起头,红肿的脸上结着冰碴。

王鹏在前面带路,一面匆匆交代了情况。自苍远跌下山谷已有八日,那日王鹏把消息带回营地之后,断山猫和猫爪就带了一队人马前去搜救,可大雪下个不停,这一来一回再到西峡口,要不是留了人守着,恐怕连当初二人跌下去的位置都找不见。当时已经退到关外的那居大军按照苏哈娜最后的交代回撤,不过那个叫克鲁巴的带着一小拨人也留了下来。可是两帮人不眠不休的往坡下探,至今依然全无音讯。于是两日后,猫爪让人给白城送了信,他料到小王爷听到消息一定会亲自前来,所以才让王鹏一直守在城门口。

“怎么到营地了?”一路上光顾着听,抬起头才发现已经到了队伍驻扎的地方,而猫爪此刻正站在营帐前,看他那架势好像已经等了一段时间,单非当下脑门一热,声音又高起来了,“你们都杵在这干什么?叶兄弟还等着咱们呢,快跟我走啊。”

猫爪一个健步窜过来拉住了单非的马笼头,王鹏抽空喘了口气,又凑了上来,“小王爷,李副将的意思,这次请你来,是让你把白城的兵带回去。”

“说什么屁话!”单非眼一瞪,吓得王鹏脖子一缩没了动静。

“你别吓唬老实人,老子不说屁话,你可听清楚,让你来就是叫你把你们单家的兵带走。”断山猫最不怕的就是和人硬碰硬。

“八叔,你也走,我一个人去。”猫爪背对着大家,但这句话确实出自他之口。

“小猫,你这是说的什么傻话?我知道你不想让将士们跟着涉险,那就让姓单的把他的兵都带走,可下谷那是九死一生,你要一个人去老子我可不答应。”

“李兄弟,我单非也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为兄弟本该两肋插刀,赴汤蹈火,难道我还能怕死不成?”

“兄弟,白城,锦家你都能用性命去守护,但说到底,人的命只有一条,而那下面根本是十死无生。”说完猫爪松开马笼头,甚至没留下一个眼神就径自走进了风雪之中。

留在原地的所有人看着那么瘦削的背影渐渐被雪片湮没,却久久回不过神。最后的那句话,没有赌气,没有炫耀,没有轻蔑,猫爪所谓的十死无生也包括了他和苍远,平静的好像诀别。

回程的路上所有人都在想那个一向寡语的人最后所吐露的深意,真正的勇并不是争相赴死,而是为了还能有机会用性命去守护而心怀侥幸的夹起尾巴小心活着。

第五十二章:斗艺

清晨,一只灰白的信鸽抖着翅膀落在了城郊一处不起眼的小院里,一位周身素白的女子小心取下竹管中的字条,还没读完,就已泪流满面。

“绫子……”石头将红绫轻轻拦在怀里,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再吐不出半个字,在得知瑶城发生的一切之后,悲痛欲绝的又何止红绫。

不知哭了多久,红绫才渐渐止住的抽泣,抬起头,脸庞还湿着泪痕,红红的眼中却透出女子少有的坚毅,“石头,后面的事就靠咱们了。”

石头明白那话里的意思,就像他明白猫爪为什么要在亲赴绝境之前给他们发出那样的讯息,现在这世上还可以完成师傅遗愿的就只剩下他们了,所以一个月后的万客楼之战他们必须赢。

樱都虽然地处中原,但这初冬时节也已经有了几分凉意,几辆篷车在万客楼的后门停住,石头从车上跳下来,却只穿了件单褂。回手想去扶红绫,却只见车上之人摆了摆手,盈盈一跃活似一条染了仙气的鲜红绫罗。

跟在白老板身后踏入万客楼,石头二人谨慎得迈着步子,比以往任何一次出场都来得郑重,因为在这个樱都最大的戏楼里,一场厮杀正要上演。没有兵刃,没有流血,天下艺人都云集在这个巨型角斗场里,为了登上圣上的国宴而使出浑身本领。对于其他人,那是一步登天的捷径,但对于他们,那也许是唯一的机会。

此刻台上一个赤膊男子正向看官们展示着他那一身堪比顽石的结实肌肉,几个帮衬的伙计手持刀枪棍鞭轮番上阵,在那身躯之上劈砍抽打。啪啪之声不绝于耳,看得台下几位小姐太太都忍不住要拿起手帕遮眼,可就是这么一番穷力猛打,那人紧绷的肌肉上也只是显出轻微的红痕,面上依然表情自若,真叫人叹是一幅铜皮铁骨。

可光是这样还不算完,手持兵器的几人退到一旁,就见一个半大男孩双手拎着个看上去有些分量的桶走上台去。那男人从容不迫的探下身,从那桶里掏出的竟是个脑袋大小的石头疙瘩,前排看官刚看清,不觉一股火油气味已飘散开来。再看那男孩掏出火折子一晃,男子手中的石块瞬间变成了火球。

再看台上,男子双手舞动,那火球顺着手臂背脊的曲线灵巧的宛如有了生命一般在皮肤上自在游走开来,火光闪烁,火苗窜动,分明是一个人却因为火石的配合让人觉得是在欣赏一支双人舞。

台下的掌声愈演愈烈,是为台上精湛表演的喝彩,更是为台下挑战者擂起的战鼓。石头与红绫交换了一下眼神,一把扯下身上的单褂,飞身跳上台。

那男子见有人前来迎战,眉头微蹙,手上动作却不敢有半分怠慢,任火石在身上又转了一周,突然一个转身马步,火石自高举的右手向下借势滑落换到左手,可这一次他并没有起手勾回,而是顺势把火石朝着石头的方向推了出去,想要来挑战,先接接看他的宝贝再说。

寻常人若是看着这么个燃烧着的火球朝自己迎面飞来,第一反应应该都是抱头蹲下,可石头上台可不是为了上杆子出这种洋相的。只见他直接向前探出了右手,以完全不符合他身形的轻柔姿势一手把那火石抄了起来,接着学着那男子的样子,借着火石的飞来之势,任它沿着胸膛画了一道弧线,然后配合着火石达到左手的时间,右手又狠狠地抡了了过去。

自石头空手接下火石,那男子就明白自己已经输了,但随之而来的那声闷响,让他的心也跟那火石一般碎成了几块。一边那刀的伙计还心有不甘,举棍向前,被石头单手接下,三两下折成了四段。随着那男子一行的退场,台下又响起了激烈的掌声。

石头朝着台下拱手拜过,身后红绫已经推着一块木板上了台,看这架势应该是要耍飞刀,这把戏不算新鲜,要说有什么好看,唯独就是石头现在所站的位置,约摸是寻常表演的两三倍,但单是远如何能满足这帮看官的刁钻口味,于是这边还没开始,那边已经有看官摇着头端起了茶杯。但有的视线还是随着石头一起后退,最后在石头站定的位置,一根麻绳自二楼看台垂放下来,立刻有伙计抄起麻绳捆住了石头的双脚。大家这才发现这回是要玩点什么不一样的花样,当麻绳被收紧,石头被整个倒吊起来,二楼的好奇看官已经跟着探出了头。

懂行的人一看就明白了,这可不光是掉了个个儿,飞刀的绝就是个准,指哪打哪,再高一段是打活靶,江湖高手亦有飞檐走壁中出手,但莫不是脚上有个借力,因为唯有脚稳,身子才稳,手上才稳,可如今石头双脚离了地气,随着绳子来回晃动,连二楼的地板都跟着吱吱作响,这飞刀要如何稳中出手?

可就在所有看官都拭目以待,等着寒光出手之际,石头抽出的竟是一块黑布,什么?难道他还要蒙眼不成,这一下天旋地转外加满眼黑,若是功夫不到家,待会儿飞刀出手怕是要满场找靶,打哪指哪啦。

眼看石头一切就绪,红绫在台上也摆开了架势,翩翩舞中从腰间掏出了两个亮闪闪的铃铛,兰指轻弹,铃铃之声随着一道金光飞了出去。看官的眼追着那光,耳后却是嗖嗖劲风,再看台上,锵锵脆响,二个铃铛已经应声碎裂,在半空中散开一团金粉。脚下轻盈,指尖不停,跳跃舞动间红绫把一个个铃铛被射向空中,然后在石头精准无比的飞刀下绽放,霎时间满场仿佛燃气了金色的焰火。

演至高潮,红绫掏出两柄金色摇铃,转动舞步,跃至木板之前,双手摇动,铃声催人,急促的几乎掩住了所有人的呼吸,随之鸣响咋停,石头六刀齐发,贴着红绫的耳廓,手腕和腰际稳稳的扎在了木板之上。

听着四周蜂拥而至的欢呼之声,石头车下眼上的黑布,第一眼就看见红绫灿烂的笑。这样的掌声,他们该是赢了吧。可这念头刚闪过,脑后就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雕虫小技也敢买弄。”

随着石头双脚落地的声音,场上也跟着静了下来。

石头转过身,只见一个黑影随着一条黑纱自梁顶缓缓垂落下来,还没看清样貌,那人指尖已经射出一道银光。没有一丝声响,石头飞快转头试图跟上那银线的轨迹,却只看见一只茶碗被银光一击应声而起,直直朝向红绫飞去。最前排的看官端起茶碟,还没反应过来,那本该送到嘴边的茶碗已经砸中了红绫手中的摇铃,紧接着,金银相碰,鸣声刺耳。电光火石之间,啪啪啪,一针三响,待看官们回过神来,那只金摇铃已经四分五裂的散在地上。

红绫霎时脸上一抹红光,朝前急迈两步,腕中的三尺红袖已然卷起地上的飞刀朝那黑影袭去。再看这边手中也飞出黑纱游龙,只在茶碗中转了一转,竟把碗中的茶水卷了起来。红黑齐发,飞刀在看台中段噼啪作响,落得一地,四周看官惊心动魄之余倒是毫发无伤,只是溅得一脸水珠。

大家看得是尽心尽兴,可站了下风的红绫哪肯就此收手,攥紧红袖还想再发难,却只见一个巨大的身影挡在了自己身前。耳边寒气突现,红绫咬着牙想推开石头,却被石头一把抗在了肩上。

“你放我下来!快放开我。”

“绫子,别闹了,咱们输了。”看这红绫通红的眼眶,石头也咽着气一拳砸在了地上。

最后那个瞬间发生了什么,他没有告诉红绫,全场上下或许也只有他知道。他之所以会挡在红绫身前,是因为那黑影在收回黑纱之际又放了一根银针,而且是直直朝着红绫。但最后那根银针没有射中他,没有射中红绫,而是衔着红绫耳际的珠花扎在了他们身后的木板之上。

不是失手,是比命中更深的警告,因为石头亲眼看见,那根针划出得是一道弧线,就算挡在身前也保护不了身后之人的弧线,而木板之上,那串珠花最后的所在,对应的正是红绫的眉心。

第五十三章:飞蛾

掀开帘帐,月光洒落在红绫脸上,昏暗中依然分明的映出了那双哭肿的眼。也许余下的岁月里,就连睡梦中也再难寻到安宁,但石头的心意依然坚定。师傅说过,后面的路,他们自己选,可是在他心中,人生仿佛在宿关或是更早之前就已经注定,猫爪在多少个生死关头都没想过要逃开,他和红绫亦然。

踏着樱都的夜色,一道黑影在城中飞速的穿行,没有留恋红楼之上的靡靡之光,而是径自来到城南一处府邸之外。抬眼望去,漆黑的院墙溶在暗夜之中,向上延伸仿佛看不见尽头。樱都之内也只有这里敢使用这种堪比宫墙的高度,因为它的主人正是如今权倾朝野,几乎与皇帝平分天下的凌王。

石头摒住呼吸在暗处观察了良久,视线所及一片静寂,没有脚步,没有低语,甚至没有星点火光晃动,相比一路上花街柳巷的笙歌,这里简直静得出奇。以凌王府的规格,守备护卫应该不逊皇宫,更何况这里面住着的也不是一位门径洞开的好客之主,所以此刻越是静,越是让人心里发毛。

心想着这么看到天亮也看不出朵花来,石头双拳一紧,一个健步窜过去。不过这院子修的也真是光秃得很,莫说找棵借脚的树,墙根下连根草都找不着。摸着冰凉的墙壁,石头倒抽了一口气,往常这活计哪能轮到他,不过随后他就从腰间摸出两把飞刀,一手一把,壁虎一般挂上了墙。

没时间为成功迈出第一步沾沾自喜,因为爬上墙头的石头放眼望去,才发现黑色高墙背后的壮观,这里根本就是宫殿。泛着黑色光泽的瓦砾自脚下延伸开去,像两条脱缰的蛟龙,迅速拆分成四条,八条,双目不暇间蔓延成一片暗夜迷城。

索性石头不用在这个顶得上大半座宿关城的王府内摸黑搜寻,因为他的目光已经被唯一的光源所吸引,一座灯火通明的高楼矗立在府邸的中央,宛若黑夜中镶嵌的那轮明月。

不掌灯的王府和闪亮的高楼,何其诡异的组合在石头看来却成了极致的猖狂。渐渐忘记了保持警惕的压低身子,只觉得恍惚间眼前突然出现了师傅的背影,借着豆大的烛光反复端详枪头的师傅,倚在马车上一面喝酒一面痴痴望着桃花的师傅,身披战甲一步一顿最后消失在宿关城门外的师傅,但所有的背影最后都被那团火光燃尽,难道师傅的一生,天下的疾苦都是为了点亮你的宫殿?难道这普天之下就没人能收的了你?

瞬间仿佛猫爪附体般的施展出超凡轻功,脚尖划过光洁的瓦砾如同脚踏飞燕轻掠水面,顺着漆黑的墙沿疾驰飞转,不知道跑了多远多久,不知道踏过多少瓦片转了几个弯,或许应该已经到达,或许应该停下来,或许应该被发现阻拦,但什么都没有,石头眼底只剩下那团熊熊火光,然后就觉得自己也燃进了那团火光之中。

红绫猛地睁开眼睛,才发现额头和颈项都被汗湿了,窗外晚风明月依然,可睡梦中那阵心悸是什么,下一瞬跳下床直奔石头的房间,床上,空着,窗边,立着一个人。

“我家主人有请!”

其实早在那个阴森的声音发出之前,红绫就认出了那个黑影,怎么会认不出,不过才相隔了几个时辰,可是在满心怒气消尽之后,理智告诉红绫,她不是这个男人的对手,更重要的是,石头此刻不知所踪,这才是她首先想要确认的,“石头在你们手上?”

只见那掩住手指的长长衣袖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然后从窗户翻身而出。别无选择,红绫只能跟在那黑影身后踏入夜色,只是她千般万般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带到这里。即便从后巷看不到烟雨楼的招牌,红绫也能肯定是这没错,而且比起这里是哪,她脑中更快反应出的是在这里会见到谁,但紧接着对石头的挂念就涌上心头。

穿过狭窄蜿蜒的楼梯,随着乐声被突然放大,一阵浓得呛人的脂粉香扑面袭来。这是红绫厌恶的气味,这是红绫厌恶的地方,觥筹交错,莺歌燕舞,痴心欢笑,但这就是樱都奢靡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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