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越一咬牙,自己低头进了店,后面赵宇无奈地跟了进来。那个女子随着他们进来,大声说:“快给客官上茶!”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应了下。李越四处看,正是晌午,可小店里没有什么人,角落处有一个男子闷头喝着酒。
李越在临街窗子下的位子坐了,赵宇也沉默地坐在对面。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跑过来,往桌子上摆放了茶水,还给两个人倒茶。李越看这个孩子不过十二三岁,眉眼上应该是那个女子的孩子,说了声谢谢。那个孩子像是被吓了一跳,但马上笑了一下,又走开了。李越喝了几口茶,见赵宇根本不动杯子,知道他不相信这个店,就也不勉强。
那个女子缓步走过来,柔声道:“客官请看菜牌。”
李越拿起桌子上的竹牌,想起赵宇的担忧,就点了薄皮春卷,灌浆馒头,再要了排骨和炒蛋。女子谢了,又问可要酒,李越想起他被辣得要哭的经历,忙说不用了。那个女子在桌边似是流连,欲语还休。她长得像丽莎姐,李越有些不知所措。赵宇叹了一下,说道:“付账。”李越恍然,忙拿出几张银票递给那个女子。
那个女子从李越手里取了一张,笑着说:“多谢官人。原本都是食完再付的,可近来逃难的人多了,许多人吃完了却没有钱,奴家小本经营,实在无奈。望官人不怪。”李越忙说无妨,那个女子摇曳着腰身转身走开了。
李越小声说:“你看,人家挺好的,只拿了一张银票。”
赵宇正因为被李越拉进来赌气,说道: “拿多了,人家怕你想要的,就不是吃饭了。”
李越皱眉,明白了,咬牙低声对赵宇说:“你这么玩世不恭,就不怕自己未老先衰吗?”
赵宇一翻眼帘:“不怕,只要不傻就行。”
李越小声说:“老了就傻了!”
赵宇回答:“那是你,我老了会更聪明!”……
两个人小声地你一句我一句地斗嘴,那边柜台上坐着的女子扑哧一笑,说道:“你们兄弟两个,可真亲……”可没说完,自己倒哽咽了,忙拿绢子掩了脸,起身去了后面。
一会儿,那个孩子端着一盘春卷上来,放在了桌子上。李越小声地问:“老板娘怎么了?”
那个小孩子嘴角下垂,低声说:“小舅舅刚在临安外,战死了。”李越一低头,那个孩子跑回了后面,又出来,一盘盘地上了菜。
李越不管赵宇,自己开始吃。赵宇起先还看着,见李越没有什么异样,才拿起筷子,吃了个春卷。他们这边正吃着,那个坐在角落里的男人突然开始哭,拉了长腔地呻吟,可后来声音大了,带着哑音儿地干嚎起来。一边哭,一边把脑袋一下下地撞在桌子上。
饭堂后面的女子说了句什么,那个孩子急急地跑了出去。李越虽然一向胃口很好,但旁边一个人撕心裂肺地哭,总不是下饭的气氛,吃得越来越勉强。倒是赵宇速度均一,似乎毫不为所动,在李越放下筷子后,慢条斯理地把菜和主食都吃了个精光,让李越再次在心里骂这个人真是个狠心的。
一会儿,那个孩子跑了回来,后面跟着个少年人。李越看着这个从他们桌子前快步走过的少年人,他还是弱冠,身上穿的蓝灰色的棉袍上到处是补丁,个子不高,身材消瘦,面色有种病态的苍白,眉毛倒是漆黑,眼睛不大。他走到那个嚎哭着的男人桌子旁,低低叫了声:“父亲。”
那个男人挥了挥手,也不抬头,可哭得更加凄苦。那个女子柔曼地走出来,在男子身边好声劝道:“魏官人呀,你到底还有小郎,就在你身边,这么孝顺听话,日后有靠。不像吾娘家,儿郎们全去了……我那幺弟媳,得恶讯后哭了三日,昨日寻了短见……”她低低泣了一声,“我家官人,现在还在军中,不知道在哪里,元军已经快到临安了……”她停了好久,又强打了精神说道:“若官人能走,还是带着小郎去南边吧,不要再这么拖着了。我家有病患老人,实在不能行动。只能开着小店支撑,不然也已经南去投亲了。”
旁边的少年对女子施了一礼,低声说:“多谢店家相劝家父。”说完就努力去扶那个断断续续地哭着的男子,那个男子一边抽泣一边摇晃着要挣脱少年的搀扶,猛地一推,把那个少年推倒在地。少年马上爬起来,再去搀扶。
李越站起,离开座位,去帮忙,那个女子在一旁说道:“还是这位官人好心。能帮帮就好。这位魏官人已经失了三个儿郎,实在心中苦闷。”李越听了更是不忍,伸手抱住那个醉酒男子的腋下,把他半拖半拉地扶离了座位。那个少年过来,把一支胳膊搭在自己肩头。李越放了一边,同少年架着醉汉一同往外走。听见后面那个女子用最温柔的语气对赵宇说:“这位官人如果不嫌弃小店,可一定要再来呀。”
大概是负疚自己方才的猜疑,赵宇竟然也温和地说道:“多谢店家,吾等一定再来捧场。”那个女子似乎是笑可似乎是哽咽着说了一声:“多谢……官人。”
李越和少年脚步踉跄扶架着醉汉走了一段大路,又转入了小巷。再走了一段时间,进到了一个小院。里面到处是人,少年引着走到了一处角落小屋,伸手推门,李越又低了头才进了屋。
屋里黑暗,李越眨了半天眼睛才看清楚,屋里就两张床铺,除了被褥和一张小桌子外,什么都没有。床上整洁地叠着被褥和衣服,桌子上的书都摆得边角齐整,李越心说这人肯定是有强迫症。那个少年引着把醉汉往一张床上领去,李越帮着把人放在床上。那个男人可能哭够了,只小声干嚎着。借着屋里昏暗的光线,李越看到这个中年男子两颊深陷,脸色乌青。赵宇也走了进来,正在适应光线。
那个少年喘着气,直起身,低头行礼道:“多谢官人帮手,在下魏云。”说完就垂首站着。
李越也累得够呛,可这个少年都不请自己坐一下,又一看桌子上齐刷刷的书本,心想这个少年大概自尊心太强,不好意思请人留在这么寒酸的屋中,就自己往另一张床上坐了,说道:“我叫李越,这位是赵宇。”魏云还是站在小屋中间,对赵宇也施礼,赵宇也不客气,还礼后在李越旁边坐下。
赵宇看了看依然垂手而立的魏云,微笑着说道:“魏小官人快请坐,这本是你的地方,主人不坐,吾等倍觉尴尬。”魏云被赵宇这种温和有礼弄得有些失神,忙一步到了另一张床边,小心地坐下。李越心说赵宇这又是在用他的外表欺骗人民群众了,果然,赵宇又温和地问道:“请魏小官人恕我唐突,敢问魏小官人此处是何所居?”
魏云低头说:“此是赁居。”说完就不再言语了。李越觉得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如果不像是陆敏那样一身轻扬的书生气,也该像那帮纨绔子弟,充满青春意气,怎么这个魏云这么老气横秋,少言寡语的。就又问道:“那小官人的家在何处?”
魏云有问有答地说:“家父年前卖尽田产,以资抗元。吾家已无房产,只在此居住。”
李越想起那个包子店老板娘的话,好像魏云应该有兄长死于战乱,就小心地问:“小官人可还另有亲眷?”
魏云停了一会儿,李越以为他要哭,可他开口,语气依然平静:“吾兄长三人携资从军,两兄长亡于焦山之战,家母闻讯一病不起,月后故去。近日得了消息,吾长兄亦亡于临安之外独松关。家父伤心欲绝,终日以酒消愁,醉后无觉,望官人勿恼。”
李越眨了半天眼睛,才说道:“你们父子以何为生呢?”
魏云身子一僵,两只手握在一起,小声说道:“朝廷对阵亡将士本有抚恤,但现在元军已近,朝廷……我平时卖些字,帮人写写字据家书……也在城外瓷窑……打些小工……”
赵宇开口道:“我们到此人生地不熟,又值战乱之时,不知小哥可帮助一二?”
魏云直起身体,可还是低着头说:“我身无长物,但是若能为君效力,定然不辞。”
赵宇点头,向李越伸手,李越忙拿出几张银票,赵宇接了,虽然屋子中光线不强,还是可以看见魏云的脸腾地红了,局促不安,大概以为他们要施舍?赵宇微笑了一下,说道:“吾等想收集些废弃铁器,可不知街道路径,不知能否借小哥之力,帮助筹集一些?这些银钱是为了收铁,其中三分之一是小哥的辛苦费用。”
魏云似乎松了口气,终于抬眼看赵宇,并没有接过银票,反而说道:“现在大家都在忙着南迁,铁器沉重便宜,所带不多,许多家都会弃之不用,白拿大约都可以,官人怎么想要收铁器?”
李越知道赵宇终于要用铁制作武器了,就笑着说:“自然是有用的,小官人可一定要帮我们找来。”
魏云微蹙了眉头,瞥了眼银票,又问道:“官人想要多少铁器?”
李越笑着捅了下赵宇说:“看看,比你都小心。”
赵宇也笑了,说道:“该是二百来斤吧,多了我们也背不动。这些银票,你先拿出三分之一来当费用,如果余下的不够,就再向这位李官人要。”
魏云这才双手接了银票,小声说:“该是绰绰有余,余下的,我会还给官人。请问官人下榻何处?”
赵宇看了看外面,问道:“这里还有空房吗?”
魏云点头说:“今早有一家才搬走,南行了,应该有。”
赵宇微笑着看着他,魏云起身说:“待我去问问房主。”他转头看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的醉汉,李越说:“我们会帮着看护的。”魏云点头,离开了。
李越这才长叹了一声,床上的醉汉又几声哭泣。李越小声问:“赵宇,临安不降的话,二百斤铁能行吗?”
赵宇苦笑:“临安不降,二百斤就够了。临安降,大概两千斤都不够啊。”
李越问:“那咱们去临安吧,别让他们投降了。”
赵宇摇头说:“如果他们想投降,我们去了也没用。”
李越想起历史上,元军逼近临安时,朝中打得一塌糊涂。五岁的小皇帝当位,七十二岁的太皇太后谢道清垂帘听政掌着朝纲,被强逼出仕的陈宜中是管事的丞相。文天祥和张世杰请求太皇太后带着皇帝泛舟海上,让他们率残军与元兵在临安放手一搏,不死不休。陈宜中坚决不允,持意要和。但蒙元势大,怎么想和?陈宜中向伯颜求和而不被允许,就又苦求谢太后迁都,谢太后同意迁都了,他又因为没有把迁都的日子说清楚,谢太后以为迁都的那天,陈宜中反而没有上朝——他以为是第二天。这位谢太后等了一天,没人来搬家,她竟然在国家危难之时耍脾气,把首饰摔地上,说你让迁都我同意了,可现在又不来了,不是在耍我吗?一赌气,不见人了!弄得军情要事无人能决。元军要求谈判,说好了时间地点,可陈宜中害怕,竟然没去!
一步步地,到了后来,元兵就在城下了,反复说:只要投降,就不杀人。谢太后让人送了降表和国玺,投降了!
知道朝廷不战而降,张世杰等将领率着剩下的宋兵南行,驸马都尉杨镇和国舅杨亮节带着杨亮节的姐姐杨淑妃及先帝的两个年幼的儿子益王赵昰、广王赵昺,逃出临安,一路南奔。有关驸马都尉杨镇的记载不多,但“兰亭集序神龙本”上有他的印记,与南宋高宗,理宗内府同列。可以揣测他也该是个有学之人。元军得到有两个皇子逃了的消息,知道会有后患,就派军追赶。驸马杨镇得到了消息就往回杀,说:“我将死于彼,以缓追兵。”(我会死在那边,缓解追兵。)国舅杨亮节和杨淑妃等人都步行逃跑,背着两个孩子在山里躲了七天,碰上了那个从常州城外逃回的张全带着十几个人追来了,才一同逃到了温州。
此后,国舅杨亮节带着自己三个儿子一直追随在他姐姐和两个陆秀夫张世杰拥立的少帝身边,开始还参与党争,到自己的第三儿子染病,他为了照顾儿子,寄居农家。等到儿子好些,就要找船去厓山与少帝和姐姐会合。可是还没有启程,就听到了厓山兵败、陆秀夫背着少帝投海、他的姐姐杨淑妃也蹈海自尽的消息。这位国舅悲愤交加,为了身边的孩子们不能死,就渡海到了金门隐居,两年后就郁郁而终。临死时告诫自己的儿子,子子孙孙都不能为元朝当官。到了后代,香港许多地方还有祭祀他的“侯王庙”。
想到这里李越就觉得气闷,他开口问赵宇:“我就弄不明白了,这世上怎么好的总胜不了?人都说邪不压正,可实际上不正相反吗?你看看历史,那些残酷野蛮的,总是能催灭善良文明的。那些奸诈胆怯的,总是胜过诚实忠贞的。你说真的有天道酬良吗?我怎么就看不到呢?”
赵宇久久地看着小窗口,冬日惨淡的光芒在昏暗的小屋里照亮了他的眼睛,他终于说道:“如果能看到,那还要我们干吗?”
第53章
魏云回来了,说已经与房主谈妥了一间小屋,他带着赵宇和李越去了,就在院落另一边的角落。开门进去,里面乱糟糟的。魏云把袖子用带子绑了,动手打扫。李越和赵宇帮忙,半天终于把屋子收拾干净了。李越又给了魏云银钱,让他代付房费,买些被褥,他们就在这里住了下来。
每天他们都去那个包子店吃两顿饭,只几天,因为街上抢劫的人多,粮食也越来越贵了,包子铺就关了门,可老板娘依然开后门,让赵宇和李越来吃饭。魏云每天都把收来的破铁锅烙铁等交给他们。不久,他们的屋子里一角就成了破烂堆。
几天就到了正月十五,该是闹花灯的元宵佳节,此时元军正往临安行进,完全没有了任何阻挠。绍兴府城中被两种不同的气氛所笼罩。一边是更加匆忙地收拾行李往南迁移的人,一边是在末世前尽情寻欢作乐的人。城中管乐处处,而街上行人匆匆,逃难的人群贫富夹杂。
赵宇和李越在城里闲走了一段时间,没有听到任何有关临安抵抗或者战备的消息,更多的各处兵败的惨状,不降者的惨死和降元者的无耻。到处有官员城破自杀,到处有不降的人被杀,人们在街头巷尾日夜传播朝政要卷的内容:
元兵攻入银林东坝,戍将赵淮兵败,元将让赵淮去招降李庭芝,许诺给他做大官,赵淮伪装应允了,等到了扬州城下,大呼曰:“李庭芝,尔为男子,死则死耳,毋降也!”(李庭芝,你是男的,死就死了,别投降啊!)元将气急,杀了他。
元将宋都木达长驱而进,到的地方无人能挡,隆兴转运判官刘盘投降。不数日,元将就取了江西十一城!进逼抚州。黄万石为江西制置使,闻说元兵来了,就往建昌逃跑了。宋将都统密佑率领人在贤坪迎战元军。元兵大喊:“降者乎?斗者乎?”(投降的人?还是战斗的人?)密佑回答说:“斗者也。”(战斗的人。)率领人猛冲入了元军,元军几重地围住了他,箭下如雨。密佑身中了四箭三枪,还挥着双刀,率死士几十人往南冲击,到了水边,桥板断,被元军抓住了。元将宋都木达都说:“壮士也!”想让他投降,密佑始终不屈。骂逃跑的黄万石为卖国小人,使我志不得伸。元将又命刘盘、吕师夔给他金符遗之,说让他做官,密佑不接受。又让他的儿子对他说:“父死,子安之?”(父亲死了,孩儿怎么办?(他的孩子应该还小。))密佑斥责他说:“汝行乞于市,第云密都统子,谁不怜汝?”(你去街上乞讨,就说是密都统的孩子,谁会不可怜你?)怡然地解了衣服,请元军杀了他。他死了,连元兵都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