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弦蹙眉,道:“放手。”
南宫离闻言笑容不变,随意地把手一松,析叶手腕一拧,狠狠地摔在地上。那只手痛得钻心,他咬牙用另一只手支撑着爬起来,抬起头,却突然看见钟弦好端端地坐在床沿,右腕早已被包扎好了。析叶不敢相信地回头看着南宫离:“你……救了公子?”
南宫离不置可否。
析叶看着他那张看似温和,却越看越觉得令人心生寒意的脸,不由微微颤抖了一下,却依旧脱口而出:“你是不是还要害公子?!”
南宫离的唇角勾起了一抹笑,带着妖邪的气息,让析叶愈发不敢接近,瑟缩着向屋内退去。
“你如果再不依不饶,”南宫离道,“我就真的拿你公子的血做药引。”
析叶愣愣地看着他,消化了很久才似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他仰视着南宫离的脖子渐渐变僵,脸上像火烧一样灼热,却还是呆呆的不知作何反应。
南宫离的目光蓦然转冷:“现在,去后厨做饭熬药。”
析叶终于回过神来,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他慌乱地回头看了钟弦一眼,然后垂下双目,从南宫离身边低着头绕过,跑去了后厨。
南宫回到房间,将桌子上的饭菜推到一边,道:“你在云岫山庄的时候好歹吃得多些,怎么饿了这么多天还吃不下饭?”
钟弦并没有回答。他清明幽黑的双眸直视着南宫离,目光异常冷静:“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南宫离背对着他,没有转过身,声音隐约带着笑意:“放过你。”
钟弦沉默。
南宫离再次开口,那笑意却消失了:“我可以放过东方渊极的儿子。”
钟弦的声音没有一丝情绪:“没有必要。”
南宫离走到钟弦身前,微微俯下身,轻佻地挑起他的下颌,那面孔又变得魅惑妖邪:“有没有必要,不是你说了算的,弦儿。”
深邃的眸如渊潭一般深不见底。诱惑的眸光封住了真实的情绪,让人觉得越发遥远虚幻。
钟弦忽然轻轻偏过头,躲开了他的手。脸上并没有厌恶,却恢复了如死水般寂静,不再有波动。
南宫离并不在意地收回手,顺着在他的面前坐了下来。道:“让我们继续刚才的问题,你为什么吃不下东西?”
钟弦语气冷然:“你是容镜么。”
南宫离微笑道:“我现在可没有时间把容大神医给你找来。但我已经给你吃了神医谷的独传秘药‘灭影’。‘灭影’是世界上唯一能使人起死回生的灵药,不然以你的情况,我是绝对救不活你的。但你浪费了这么珍贵的一颗药之后还要饿死自己,你不觉得,太对不起我……的药了么?”
南宫离说着,略带玩味地欣赏着钟弦第一次露出的微微惊愕的表情。
然而片刻,钟弦脸上的惊愕又被淡漠掩去了。他平静道:“我没有要活着。”
南宫离的表情渐渐消失,良久,他低音道,语气带着慑人的冷厉:“弦儿,我想你应该很清楚,如果我可以杀了你,我绝不会留你的性命。”他顿了顿,似是没有在意钟弦神色复杂的双眸,冷漠的目光散着刺入胸中的寒意,“既然我决定让你活着,你就不能死。”
钟弦没有说话,眸中翻涌,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他平复下来,淡淡开口道:“我累了。”
南宫离微微一顿,目光无意间瞥到钟弦已经再也动不了的右臂,扫过他苍白虚弱的脸。薄唇没有半点血色,深黑的眸清明依旧,却静如灰烬。
脑中刹那间晃过五年前,在武林大会上见到的那个身着白衣,黑发如墨的十五岁少年的身影。那时他刚刚发觉《澜镜心经》的阴寒之气已经超出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秘籍的第九重处清晰地写着:『如破八重而未走火入魔至死者,需于散功恢复后一月内,日饮纯阳之血,以破九重。』他来到武林大会,不过是随意观望一下拥有唯一纯阳秘籍《九炎阳谱》的彻涯谷的实力。
漫不经心地看着那些对他而言一掌便能震得灰飞烟灭的所谓高手煞有介事地在比武台上一兵一刃,来来往往,不由觉得可笑至极。然而,在上台高手的层次越来越高的时候,却忽然出现了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那少年看上去极为清秀,脸上的表情却淡漠得似乎对一切都漠然无谓。他简单吐出几个字:“彻涯谷,钟弦。”
南宫离终于提起了一丝兴趣,颇为玩味地看着一个极年轻的孩子代表彻涯谷上台挑战。但那个少年一出手,他才蓦然发现,这个名为钟弦的少年武功造诣绝不简单。轻盈而毫不拖泥带水的身手,一招一式简洁却致人要害,似乎处处带着他当年的影子。果断地败了第四名的衡山掌门李恪,便不再恋战,退下台去。
抿直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就是他了。
记忆中的少年和眼前的人渐渐重合,南宫离突然觉得自己没有知觉的心忽然微微疼痛起来。他站起身,极淡的语气慢慢吐出几个字。
“我会给你活下去的理由。”
43.余温
钟弦的眸动了一下,似是有一丝困惑,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终是没有说什么。
正在这时,门开了。析叶端着一托盘满满的饭菜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四个瓷盘和一个瓷碗随着他一半身子的下陷频率在托盘内叮叮咣咣地碰撞着,声音相当的和谐。
南宫离恢复了一脸悬壶济世的温和良善,似乎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看析叶端得着实危险,一手捏过托盘的边缘向身旁一送,托盘稳稳地落到桌子上。
他看了析叶一眼,道:“我记得我不过是轻轻捏了捏你的手腕,怎么你的脚出问题了。”
析叶眼里还噙着点点泪光,声音随着步子一颤一颤:“被……被锅砸……砸着了。”
“……”
南宫离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托盘中的菜,才--不出刚才刹那间的所料地--发现那菜看上去真是颜色分外地协调。一堆土灰、土黄和土绿的混合色上点缀着些许炭黑,饭粒的乳白色中央隐隐露着比乳白色还要白上那么一点的颜色,远观实在是如琥珀中镶着一点温玉。南宫离镇定地道:“中午的饭菜是你做的么?”
析叶小心翼翼地试图憋回眼泪:“不是……是在太子府的后厨要的……”
“哦……这样。”南宫离微笑着点点头,那笑却看得析叶一哆嗦,“那药是你熬的?”
析叶头低得要埋进衣服里,声音蚊子一样嗡嗡:“我原来是在太医院打过下手的,药还是会熬的。”
“那现在去熬药。再给太子府后厨一两银子叫他们做一碗饭三个菜,清淡少油。最好……少糊一点。”
析叶听了,心虚得看都不敢看钟弦一眼,小声应了一句“是”,低着脑袋再次溜了下去。
等了半个时辰,药和饭菜终于端了上来。
南宫离让析叶先把药温着,然后端了饭菜到床边,坐了下来。将几片青菜叶混着一块米饭夹起来,送到钟弦嘴边,微启双唇,道:“啊--”
“……”
钟弦用看蟑螂一样的目光看着他。
南宫离笑得颇为无辜:“我只是照葫芦画葫芦罢了。”
钟弦冷冷道:“不必。”说着,伸出左手要抢过饭碗,然而南宫离看似松松地拿在手中,那碗却似镶嵌进去了一般,分毫不动。
南宫离看着他捏着碗的手:“你一只手要怎么吃?”
钟弦道:“可以。”
南宫离墨眉微微一挑:“那当时我两只手都好端端的,你不是说饭菜端不上床我又下不了地,必须靠人喂么?”
钟弦毫不回避地看着他:“当时我没实践过。”
“……”
钟弦的固执非一般人可以领教,也无人领教成功过。南宫离思忖了一会儿,盯着钟弦拿住饭碗一边丝毫不松的手。虽说喂饭之仇不报非君子,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钟弦病着,就不和他计较了。
南宫离撤回手,看着钟弦平静地把饭拿过去。这边析叶已经把托盘端了过去,垫着布巾放在钟弦的膝上。钟弦把饭菜放进托盘里,左手执着筷子夹起一点,慢慢嚼咽着,并不在意旁边有两个人在看。然而本应很狼狈的方式,却被钟弦吃得十分优雅,和在桌上用膳没有什么区别。
南宫离静静地看着钟弦的一举一动,看着他很慢很慢地才吃下一小半碗,有些可爱得像不肯老实吃饭,被逼着才吃一点的小孩子。南宫离的神情几乎要下意识地变得柔和。忽然一顿,发觉自己被他影响得过于频繁了,眼神一冷,淡淡地移开了目光。
钟弦用了两刻钟才吃下去大半的饭,然后说什么也不肯再吃,让析叶端下去。
看着南宫离并不好的脸色,析叶心道:容大神医,公子已经很给你面子了。
钟弦随即一口喝完了药,然后冷冰冰道:“容神医,你可以回去了。”
南宫离神医式微笑道:“胃还难受么?”
钟弦确实不再有反胃的感觉,却不知为什么。那晚梦魇一样的记忆,似乎在碰触到那冰冷的柔软的一刹那,就被一点点淡去了。
“没有。”
南宫离轻轻一笑,凌空划过一指,钟弦的头一顿,便渐渐合上了双眼。析叶紧张地看着钟弦倒下去,转过头狠狠地瞪着南宫离,不知他又要耍什么花样。自从南宫离那一袭话之后,虽然是自己误会了,但总隐隐觉得这个人并不安全。那温和良善的面孔背后,似乎总带着令人不由自主恐惧的寒意。
南宫离没有理会析叶的目光,只是扔下一句:“六个时辰后醒了给他吃饭。”然后便起身走了。
宫中都开始流传容镜容大神医又重现江湖,亲自来到朝廷为景后治病。然而具体的版本不一而同。有人说容神医掂量掂量觉得自己的悬赏金挺多不如趁机捞上一把,旁边的人反对,说榜虽是容神医揭的,但没听说神医他老人家拿钱啊。又有人道估计神医觉得这么多钱既然自己拿不到给别人岂不便宜了人家,更是不合算;旁边的人思量片刻,点头称之有理。当然还有一拨人觉得容神医终于认识到了皇帝的淫威,于是很清醒明智地决定还是迎合朝廷是为上策,不然总不能一辈子过东躲西藏的悲惨生活,直到景后死--当然最后一句没人敢明着说出来。
总之容神医的到来对于朝廷官员来讲无疑算是好消息,最主要的体现就是盛帝的脾气终于好了很多,太医院罚的俸禄也终于加回来了。后者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所以一时间朝廷内人人将『容神医』奉若神明,颇为敬畏。
东方玄义回了寝宫,又见到了封檀。封檀一手扇着折扇,状似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却一语道破:“你还是放了他。”
东方玄义并不直言:“你知道容镜来了吧。”
封檀缓缓合起折扇。
“容镜……”
“容镜正好被伺候钟弦的那个小厮叫过去……看病。他阻止我下手,然后说--想要治愈景后的内疾,必须要钟弦的血做引。”
封檀的神情若有所思,手缓缓抚过檀木扇柄,嘴角渐渐勾起一抹笑意。
“容镜么……”
“我该会会他的。”
44.会面
南宫离刚回到宛和苑的内殿,见卓颜已在那里等候多时。
随意坐到一张椅子上,南宫离向后靠去,声音懒懒道:
“有什么消息?”
卓颜道:“属下这几日在盛帝寝宫暗处观察,发现盛帝每日入睡前都会饮一盏暗绿色的茶。经暗中于太医院找此茶之源,得知此茶名为观音淬,原本是北国万霜谷中长年生长的观音灵果,此植物只开花结果,只有三十年才生一次叶子。叶子原本为蓝绿色,有慢性剧毒。但在高沸中烫涤十二时辰,再冷却晾干,毒性将完全消失,变为暗绿色,故名为观音淬。此茶经温水泡饮,每日一盏,可有延年益寿之效。”
南宫离的手漫不经心地抚过栎木茶案上的青瓷茶盏,“慢性剧毒?”
卓颜道:“是。此毒在人体内积聚,人体会慢慢衰弱,然后死亡。”
“慢慢衰弱……”南宫离细细斟酌道,“短则多少日,长则多少日?”
卓颜道:“属下不知。据言至今并无详细记载,因观音灵果只生于北国,中原的医书也少有提及。”
纤细的指尖缓缓浸入盏中已冷的茶,茶水瞬间凝结成冰。
“太医院的人,可皆知此事?”
卓颜小心地收回目光,低头道:“此种茶叶全经太医院接手,所有人皆知此事,无人敢大意。”
“很好。”南宫离的唇角渐渐蕴出一丝笑意,指尖从已结成冰的茶中抽出,冰顿时化为碎末,飞溅到地上。双眸随意瞥了一眼废掉的茶水,悠悠道:
“找出主管此事的御医,查清背景,然后让安荩易容成药童混进去。”
卓颜俯首道:“属下明白。”
这时,安荩忽然走进来,用余光向卓颜使了个眼色。卓颜向南宫离做了告退的手势,转眼间消失在内殿里。
安荩上前低声禀道:“宫主,封檀拜见。”
“封檀?”南宫离眸光一动。宰相封文敬之子,太子东方玄义最信任的人,文才出众,武功卓绝的封公子,如今在刚从太子府归来之时忽然来访,那么必然是因钟弦一事。
以及……
南宫离微笑道:“请封公子进来。”
不久,便见封檀手执折扇,潇洒翩然地进了内殿。
封檀执扇略一覆拳,笑道:“封某见过容神医。”
南宫离从容起身,温然而应:“封公子。请坐。”
封檀坐到南宫离对面的椅子上。状似不经意地打量着他。眼前之人容貌极为普通,那双眼睛却十分漂亮,浑身掩不住的闲雅悠然的气息,又似带着些许脱俗之气,俨然一派神医风骨。
但很明显这张脸并不是容镜的,声音也不是。或者说,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容镜。
封檀自然不会忘记在落月宫中看到容镜和芮蘩于亭中对话的一幕。虽说容镜身边跟着『千面狂人』肖拓,想变换容貌轻而易举,但当时的随意一眼,他便清楚地看出,容镜于自己而言并不难应付。然而对面的男子似乎一眼看去便可了如指掌,却又似看不透分毫。笑如春风,温文尔雅中,却隐约露着俯视一般的震慑,似乎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戏,戏中的一切被他轻巧地玩弄于股掌之中。
封檀的脑中瞬间闪过一个猜测--那个神秘之极,从未现身于世人面前,却令整个武林忌惮的落月宫宫主,南宫离。
南宫离却毫不在意地坐在那里,像是对封檀没有半点疑窦之心。一边让安荩奉茶,一边温声道:“不知封公子来到容某之处,有什么指教?”
十分客气的两句话,谦逊却分毫没有因面前之人是宰相之子、太子心腹而自我含低。封檀不由更确认了心中的猜测。
独人千面,而又不落泛泛之风,绝非凡人。
封檀道:“封某听闻容神医之名已久,今日正赶上容神医闲时,前来拜会。”顿了一顿,道,“不知景后的病情如何?”
南宫离略一沉吟:“景后的病想要治愈并不容易,须得给容某充足的时间和……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