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倒没有夏越想象中颠簸,赶车的马夫技术很好,一路跑得相当平稳,夏越坐在车里轻晃,沈大夫和云爹爹都特地交待了在车上不许掀开窗帘让冷风灌进来,于是无事可做的夏越被这规律的节奏摇得有些昏昏欲睡。
在夏越打起第四个呵欠时,马车停了下来。下车的夏越被风吹了一个激灵,他抓紧了袖子里的袖炉,吐了口气,看一道白雾在自己眼前团起然后消散。
马车停在喜久醉的后门,方管事已经在门前等着,看到夏越下车赶紧迎上前。
“快进来,外面冷。”
夏越跟着方管事缩进了喜久醉的后院。
年关将近的喜久醉冷清得一如夏越的想象,只偶尔有客人上门买酒回去,坐下来喝酒用餐的寥寥无几,成掌柜坐在柜台后闲得几乎快要拍乌蝇。听小二来报说少当家到了,他精神才一振,把小二塞进柜台里,自己赶紧往后院跑。
后院的小屋里生着火,很暖和。平时方管事就在这里看帐,处理事务,成掌柜溜进来时,夏越已经跟方管事围着摊了一桌的账目明细坐着交谈了。
“赶紧把门关了。”感觉冷风灌进来,方管事缩着脖子回头瞪了成掌柜一眼。
夏越笑着打招呼:“成掌柜好。”
成掌柜笑着应了声,坐过来仔细看夏越脸色。
“这天冷得够呛,你怎么偏挑今天过来了。”
夏越苦笑:“成掌柜,我可不是病秧子,哪至于非足不出户不可。”
成掌柜上下打量他,“好了?”
“虽然大夫没说全好了,可至少出门来这一趟是全无问题的。”
成掌柜点点头,又看了看夏越身上穿着的灰蓝色外袍,转头在屋内找了找,果然看到衣桁上挂着一件黑色大氅,便放了心,这才与他们谈起正事。
“少当家是打算换菜单?”
夏越点头:“嗯,我想把菜单与酒挂上钩。”
“挂钩?”
“喜久醉虽然也是吃饭的地方,但毕竟是个酒馆,比起卖出菜肴,我们本就更希望卖出更多的酒,至少,也要让客人知道云家的酒的美味。若只如寻常饭馆那般做生意,一是失了特色,二则对酒生意无太大帮助。这几年城里也开了不错的饭馆,论饭菜美味,我们不一定能比得过。”
云夏越昏睡的第二年,胤城城西开张了一家独乐楼,大厨手艺很好,很快就招揽了不少顾客,现在独乐楼已经成了胤城最大的酒楼,风头极盛。喜久醉要以料理的美味做正面胜负的话,确实胜算不大。
告诉夏越独乐楼的出现的正是方管事,他本身就因为独乐楼对喜久醉的威胁有些心焦,才特地对夏越说起,没想到没过两日,夏越似乎就已想出对策,方管事目光炯炯地看着夏越,等着听下文。
“我的想法是,让喜久醉的菜品,都以云家的酒为中心来安排,酒才是主要的,菜肴都用作下酒。”
“下酒?只做下酒菜吗?那东西吃不饱,来吃饭的客人怎么办?”成掌柜不解。
“不,不是只做下酒菜,是把所有的菜肴当作下酒菜,”夏越笑着道,“好酒能让饭菜变得更美味,也能促进胃口,增加食欲,我们要做的,是把适合的酒菜相搭配起来。客人点这道菜,就推荐适合的酒,点这种酒,就推荐搭配的菜式。”
成掌柜听懂了,他觉得很新鲜,“听起来不错,只是,这个搭配要怎么决定?而且该怎么推荐,让小二记熟了背给客人听吗?”
夏越笑着摇头:“记熟是必须的,不只小二跑堂,我希望成掌柜也能记下,不过背给客人听有些强行推销的感觉,不大好,不必这样。我们做餐牌吧。”
“餐牌?”
成掌柜和方管事对视了一眼,不明夏越所指何物。骆越的饮食行当多是在柜台的墙上挂若干木牌——这原本是客栈用的,所以取名栈牌——上书酒菜名称,方便客人看着点菜,也有客人直接找了位置坐下,也不看柜台,直接让小二介绍或是上招牌菜的。只是夏越说的餐牌,似乎不是指那些栈牌。
“做几本册子,将酒菜名称、分量以及价格都在上面标明,当然,以酒作大类,底下小类再写菜名。客人坐下时,把餐牌递给客人,也不用小二背菜名了,客人也可以坐着慢慢考虑,不需要盯着柜台看。”
夏越说得有些口干,低头喝了口茶,想了想又补充:“当然,柜台的栈牌还是要保留的,不过布局要改,以酒分大类,不同类之间间隔大一些,好一目了然。”
他说的餐牌,也就是现代用的菜单,虽然不能上图片有些可惜,但只是文字也足够了,菜单永远是能最直观地向顾客展现店家想要表现的东西的最好方式。
喜久醉要打出自己的特色,不能像原来那样只是做个普通的小酒馆,既然是云家旗下,自然要重点推云家的酒,其他的菜肴,那就都是为卖酒服务的。夏越考虑制作餐牌,除了更为便利之外,也是打算将它作为喜久醉特色之一的。
夏越拿出自己写的餐牌样稿,递给方管事和成掌柜看。
“这只是个大概的样子,二位可以出出主意完善一下。至于菜色与酒的搭配,趁着过年歇业,咱们一起想想,试着整理出来。当然,搭配只是推荐,客人不愿意按照搭配来也没关系。”
方管事仔细看着餐牌的样稿,上面以酒类分,每页一种酒,酒名写得很大,非常醒目,还注上了酒的口感特点,旁边再细细列上菜名,这样看起来,酒就不再是用餐时的附属品,而是唱起了主角。吃菜顺便喝酒,还是喝酒顺便吃菜,对于他们来说,两者差别很大。他心里不禁有些佩服,这样坐着闲闲翻看餐牌,不仅方便,还多了些悠闲雅致,应该可以吸引到读书人或是比较斯文的卿倌。
成掌柜也觉得很不错,虽然似乎有些不为普通吃饭的客人着想,可是这里是云家的酒馆,卖的就是云家的酒,谁来这儿是单纯吃饭的啊,要吃饭干脆上独乐楼得了。
“如此,也许过年期间,我们还需要来这里品酒试菜肴。”方管事有点想在年后开业时就用上这个点子。
成掌柜也点头,“那王厨子就也得过来了。”
这些事项交给管事和掌柜决定,夏越没有说话,他心里其实还有其他想法,只是觉得不到时候,有些是还需要考量,有些是希望找更合适的时机说。一次性说太多效果不会好,总要让方管事和成掌柜慢慢接受。
三人又大致讨论了一下餐牌的制作,需要选用较为柔韧的纸张,方管事提议做成摺本,在正面写菜单,背面画些雅致的画。于是餐牌交给了方管事负责,柜台墙上的栈牌就等酒菜搭配正式决定之后,由成掌柜考虑怎么重新挂放。
夏越又问了喜久醉各种菜式的风味,一一记下来,想着回去做个暂时的搭配,真正试吃时再修正。
屋内暖和,也没开窗,三个人都浑然不知时辰,直到夏越的马夫敲门问少爷是否要回家用晚膳,他们才惊觉已经快到饭时了。
夏越虽然不用吃药粥了,沈大夫却给他安排了每顿一道药膳,自然是不能在外头吃的。方管事收拾桌上的东西,催夏越赶紧回去。
“啊,对了方管事,你可知道有什么材质的容器隔热效果很好的?”
穿起大氅时,夏越突然状似不经意地问。
“隔热?”方管事低头忖思,“容器我不清楚,不过暖房的墙隔热就很好,烧一个时辰,一晚上也散不去。”
“暖房?”夏越想起自己的卧房,决定回去看看,顺便查查书。
方管事好奇:“少爷为什么问这个?”
夏越笑笑,没说话,方管事看了便也没多问,开了门和成掌柜一起把他送出了后院,目送他上了马车离开。
10、进展
骆越的暖房采用的并不是在地下设炕道的地暖,而是火墙。暖房有两道墙,墙之间立砖砌成之字形的蜿蜒烟道,与屋外炉灶相连,烧炉灶产生的热烟会上升,从而布满烟道,将热量带入内外墙之间,再通过传热的内墙,将热量均匀地辐射到屋内。
云家的暖房并不使用柴火,而是烧墨炭,也就是夏越烤火盆以及温热酒菜时用过的。这种墨炭与地球上的炭不一样,使用前的墨炭其实是浅灰色的,烧着之后才会通体漆黑。墨炭产生的热量很高,易燃耐烧,一块巴掌大的墨炭可以烧上几个时辰不灭。同时,它燃烧生成的烟雾近乎透明,还丝毫不呛人,夏越第一次见识时对墨炭真是各种喜欢。
云家的暖房没有设烟囱,而是将热烟彻底困在火墙内,不需要烧整晚的炉灶,能够这样做,是因为暖房外墙使用的砖石很特殊,隔热保温效果出色到神奇的地步。
夏越很清楚自己的卧房有多暖和,但他一直也没在意。听了方管事的话,他回来找小厮一问,才知道平时夜里都只烧小半个时辰,也就几十分钟而已,大概也就是正好让热烟充满墙内烟道而已吧。这样就能保持一整晚的温度,夏越很惊讶,他很确定早晨起床后房里还是暖融融的。
保温效果如此惊人……若是能够用这种砖石做成容器,就能让烫好的酒在喝完之前都保持最佳的温度了吧。
夏越想要让喜久醉推出烫酒。
这将是喜久醉的最大特色。
并且,难以模仿。
烫酒的知识除了接受过教导的式燕,整个骆越怕是只有夏越一个人掌握着。这里没有温度计,无法准确把握烫酒的温度,这也决定了即使有有心人记下了味道,回家一个人试着烫到那个温度,也不一定能烫出第二次。
更何况,喜久醉菜单上云家的酒有十几种,都是喜久醉独家提供,偷学了回家自己喝没问题,想要偷学了去做生意,可就难了。
虽然夏越也知道,民风淳朴的骆越是不会出现山寨之类的问题的。
要在喜久醉推出烫酒这个想法,是在他发现骆越的酒与清酒很像时,就冒出来了,他那天会躲在房间里尝试烫酒,就是想证实烫酒在骆越也是行得通的。
也许客人很难摒弃成见轻易接受烫酒,但夏越对自己有信心,也对云家的酒有信心。原本在上一世,对清酒有错误认知的人也不少,认为烫酒是浪费好酒的人不在少数,夏越很清楚要怎么让这些客人慢慢接受烫酒。
他的脑中已经有了比较完整的考案,比如在客人落座后,免费提供小碗前菜,搭配一杯餐前酒。这种小福利不仅可以博得客人的好感,也能缓解客人等待上菜的焦躁,同时也是一种推销。事实上,这个方法在他上一世那个居酒屋里,成功让不少客人追加点了自己想要推销的酒。
前菜不需要多,可以是内容丰富的汤,也可以是腌渍的小菜,几口的分量足矣,能够暖胃,又不至于饱腹是最好的。要推销给客人的不是前菜本身,而是酒。前菜的主要任务,是让客人尝到酒的美味。
虽然也许这样会有些小亏,但是只要做好了,不仅能赚口碑,更能让客人相对自然地接受烫酒。这一步没问题了,接下来就顺利了。
他有信心说动方管事和成掌柜,在让他们了解到烫酒的魅力之后。
但是,在此之前还有个很大的问题,那就是梅瓶散热太快,如今又是寒冬,小酌一杯后瓶中的酒就已降了温度,这样到最后一杯,客人喝的就还会是普通的常温酒,夏越极力想避免这样的情况。
要让烫酒的温度持续久一些,至少要让客人品味到温度适中的酒与搭配好的菜肴一同享用,是多么惊艳的美味。
因此他需要散热慢,保温效果好的酒具。
外墙的隔热保温效果实在是太强了,完全超出他的要求。
如果能够用这种石头打造成酒具的话……
夏越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卧房的外墙。
式燕从北院回来,就看到夏越这个样子,站在旁边的小厮有些被他的眼神吓到似的,看到式燕走进院子,连忙用一种求救的目光望过来。
“相公,怎么了?”式燕觉得好笑,虽然脸上看不出来。
夏越正在用手指摩挲外墙,听到式燕的声音怔了一下,做好了心理建设,才回头看他。
当看到式燕两手空空地露在袖外时,夏越就把什么建设都忘了。
“袖炉呢?”他问式燕。
“爹爹房里暖着呢,就没带。”
夏越不赞同地蹙起眉,“房里是暖和,走过去的路上可是冷的,你还就这样把手露在外头。”
“没几步路,没关系的。”夏越的关心让式燕很开心,但他觉得自己从小干活,身体锻炼得很健康,冷一些没什么关系。
夏越直接抓起式燕的手:“怎么没关系了,你看看,这手冻的,赶紧进屋,防冻裂的凝膏搽了没有?”
式燕点头,乖乖跟进屋。
被冷落的小厮呆呆地看着房门被关上,才反应过来这里没自己的事了,他缩了缩脖子,决定回倒座房去跟同僚说少爷对少夫人有多好。
夏越一走进云家大门,就有机灵的家仆提前给他的卧房烧起了炉灶,夏越在屋外看了半天的外墙,此时他进屋,屋子里已经暖和了。
他拉着式燕坐下,也不说话,就给式燕搓手,搓到觉得不那么冻了,再把自己的袖炉往人手里一塞。
式燕看他不大高兴,不敢说话,乖乖抱着袖炉缩着脖子,一副做小伏低状。
过了一会儿,式燕偷偷抬眼看他,被一直盯着自己看的夏越捉个正着。
偷看被逮住,式燕也不躲,就跟夏越对视,心里却开始有些不安。夏越这是生气了?只是因为自己在宅子里走动不带着袖炉?
式燕觉得这是件小事。
夏越是有些憋气,倒不是冲着式燕,是冲着他自己。
方才抓着式燕手的一瞬间他差点想骂人,真的很冻,跟前一刻他摸过的外墙似的,都感觉不到体温。他知道式燕体质不错,从小在田间干活的孩子自然不是娇生惯养的,但是现今不是他整天干活身体发热的时候啊,从暖和的屋子里出来直接吹冷风,这么不注意,万一生了冻疮怎么办。
这怪不得式燕,农家孩子没有这么讲究,家里也没有暖房,自然不知道温度落差的厉害,但是式燕不知道,他知道啊。天冷了不是一天两天了,式燕也是连着好几天每天都去爹爹房里帮着筹备过年,为什么他就没想到要提醒式燕一声?
如果今天也没有注意到,是不是就得等到式燕冻伤了他才会发觉?
夏越有些恼,因为自己心里的纠结,他似乎真的有些忽略式燕了。他之前还认为自己因为心虚而对式燕多了些殷勤,现在看来,那只是流于表面的,口头上的关心罢了,否则这么件小事,他怎么就没注意到。
那个惯于察言观色、细致周到的夏越到哪里去了?
越想越觉得有愧的夏越,看着式燕有些泛红的脸颊,他知道,那不是式燕脸红,而是冻的。
式燕看夏越一直蹙着眉看着自己,心里实在有些惴惴,刚想开口问一声,却突然被夏越一把拉了过去,等反应过来,他就发现自己坐在了夏越的腿上。
式燕顿时僵住了。
夏越不是没对他做过亲昵的动作,捏耳垂吻额头是常有的事,睡时也必然搂着他,但是,坐大腿……
式燕的耳朵红得要烧起来了。
夏越没有在意式燕的僵硬,他就只是想抱着式燕,抱紧。他没办法告诉式燕自己心里的愧疚,正如他没办法告诉式燕他心里的纠结,夏越就不是个会告诉别人自己的心理的人。
所以他只能抱着式燕,什么也不说,也不管是不是吓到人家。
式燕在夏越怀里僵硬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放松下来。他还是老样子,夏越不说的,他不会问。他也多少有些察觉了,夏越是不会说的。这不是彼此间是否足够亲密的问题,式燕觉得,即使夏越有一日与自己亲密无间,他也还是不会对自己说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