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绿腰脸色愈加苍白,几个女子更是着急,便拉着她的手,急急问:
“姐姐,到底怎么了,你便与妹妹们实说了,我们也好帮你一齐想法子啊!”
绿腰被问得急了,却不想多说,只道:“殿下常留宿在我这里,可却多是聊几句话,便自顾自睡去,前些时候我怀有身孕尚还觉得他是为了疼惜翼儿,可是……可是翼儿已经两个月大了……”
“你们没有……”几个女子瞪大了眼睛,绿腰脸一红,低声道:“有,怎么会没有。”
生下了翼儿之后,御医看过几次,也说了房事无碍,好几次她都精心打扮,一早叫奶娘把翼儿抱走,可每次阮征来,依旧只是听她弹首曲子,自顾自看看折子,夜里两人同床而卧,他却对她半分邪念也没有,着实让她心里难过。
这些本不是什么大事,可对于一个以夫为天的女人而言,却足矣让她食不下咽、寝食难安了。
原想着借此次献舞的机会拢住阮征的心,可是自从那一日在花园里遇见那个俊美少年之后,不知怎么的她却总感到一种莫名的心慌。
那少年的身份她曾托丫鬟打探过,只说是一个失宠的小倌,阮征已经一年多没有见过他了。
那一日见他衣衫破旧面色苍白,也看得出他日子过得清苦,这样一个失宠的小倌,她又有什么可担忧的呢?绿腰无数次这样安抚自己,可是心里的慌乱却半点也没少……
“妹妹……妹妹!该我们出去献舞了!”
忽闻一阵呼唤,绿腰方从沉思中清醒,努力的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便随着姐妹走上舞台。
华美的王府大厅里,六个女子彩衣飘飘,踩着悠扬的乐声翩翩起舞,那柔软的身段,姣美的面孔,甚至连唇角温柔的笑意都恰到好处的诱惑着厅堂里落座的官员们。
阮征坐在首席,端着酒樽,看着厅中那个舞姿轻盈若蝶的女子,温柔的目光似乎从她进了厅堂,便一直若有似无的落在他的身上,四目相对,便总让他觉得那一双黑眸里有说不尽的温柔缠绵,每一次旋转跳跃,总能不经意的勾起宾客的心跳——
绿腰,不愧是大殷朝盛传的第一舞姬啊……
阮征喝了口酒,一曲舞毕,阮征率先击掌叫好,台下自然掌声叫好声阵阵。
其他的舞姬谢了宾客便鱼贯退下,绿腰福了个万福,娉婷走到阮征面前,柔声道:
“殿下,大喜之日,妾身敬您杯酒可好?”
见了阮征点头允诺,绿腰便执着酒樽走上前去,敬过了酒,便在阮征身侧落座下来。
阮征面色微醺,便把绿腰抱在怀里,台下歌舞还在继续,夜色深沉,王府里一片靡靡之音,声色犬马纸醉金迷,摒弃了全天下所有的忧愁,集聚了全天下所有的欢乐。
却在此时,管事的仆役进得门来,便朝阮征和众宾客拱手施礼道:
“启禀王爷、各位大人,今天是小王爷满月大喜,奴才们特别给王爷准备了一个的节目助兴,斗胆还请王爷和各位贵客移步到庭院里观看。”
阮征和众宾客微微一愣,不过今夜众人都是满心欢乐,也不在乎几步之遥,众人出得门外,便见了满院灯火辉煌,与天幕上繁星点点交相辉映,夜色里的王府花园被照得一片通明,灯光映衬着湖光潋滟,一瞬间亦真亦幻如临仙境。
一阵悠扬的琵琶声响起,便见那湖心的小亭子里慢慢走出一个银色裙衫的纤细身影。
此人身形纤瘦娇小,着一件银色轻纱长袍,单手执剑,立在湖心亭的九曲回廊上,夜风轻拂,扬起他银色的长袍,浓密如黑色锦缎的长发随风轻舞,站在一片繁华的灯火中,身姿飘渺宛若谪仙。
众人心中还在暗自惊叹此美人美景,却在此时,只听琵琶曲骤然一转,急促的曲调犹如暴雨打碎湖面,一曲狷狂铿锵的《十面埋伏》便如一道清新的泉水灌入耳鼓,清醒了众人醺醺然的醉意。
回廊上那道纤瘦的人影踩着铿锵的曲调旋转跳跃,剑光映衬着屋宇上的灯光、湖面里的水光,潋滟得让人挪不开眼睛,忘记了呼吸、心跳——直到那琵琶曲骤然止歇,一曲终了,亭子里的人收剑还鞘,众人甚至还未从震撼中晃回神来。
刚刚观看绿腰六女子之舞,他们已经是惊为天人,可见了这惊心动魄的湖上剑舞,方才大厅里所见的靡靡之舞,已是黯然失色,凡俗而不值一提了。
多日之后,这是一曲什么样的剑舞,许多人怎样也记不清晰,却惟独当夜当时看着那潋滟的舞者时,心中所生得那种震撼却让他们永生难忘。
阮征站在湖边,也不由被这曲子震得心神一醒,他却比任何人都熟悉这剑舞、这曲子——只因在昔日的澈河边,这个舞剑的少年也曾拿着一柄粗糙的铁剑为他做过此舞,而这个少年今日手中所拿的舞剑,亦是他昔日所赠……
阮征叹了口气,眉宇间却不自觉的带了一丝笑意。
一曲终了,夜风卷起落花漫天飞舞,湖面上犹如下起了一场花瓣雨,奇幻的美景让人惊叹。
阮征踩着一地落花,信步走到湖心亭。
佳人芳踪不见,却只在石桌上找到了那柄镂金镶玉的佩剑……
阮征细细端详着佩剑,看着一片空茫的湖面,唇角的笑意更浓了……
第四十章:幼隼
宴席接近尾声,阮征却早早离席,夜色已深,他醉意朦胧,走回了寝宫,却又忽然见了在湖心亭里拿回来的那柄舞剑,略一沉吟,便招手唤来小厮,道:“去传许公子来。”
小厮应了诺,快步去了,可很快又是一路小跑奔回来,禀报道:“……许公子,他已经回乡了!”
阮征锐利的眸光在小厮脸上划过,小厮吓得一哆嗦,慌忙双手呈上一封信笺,道:“奴才在公子的桌上发现了这封信。”
阮征接过信,只见空落落的信封上一行隽秀的字迹:‘花堪折时,物是人非’。
信纸抖开,却只见一纸空白,没有半个字迹。那送信的小厮也是一愣,满面惶恐。
阮征却低首,盯着纱灯下那一枚从信纸里飘落的浅粉色的花瓣,沉吟半晌,一生轻叹。
夜色愈加深沉,阮征静在桌案边不知坐了多久,更深露重,小厮提来斗篷替他披上,阮征却是一个激灵从冥思中惊醒,看了看窗外微明的天色,沉声问:
“什么时辰了?”
“回王爷,丑时了。”小厮战战兢兢的答。
“备轿。”
阮征冷冷的吩咐,小厮一路小跑去准备妥帖,没一会儿,摄政王府华贵宽敞的紫檀木轿子已经抬到了都城郊外的小湖边。
阮征下了轿子,绣了金丝团龙的黑缎靴子踩在草地上,很快便被露水打湿了鞋面,小厮想要跟随,却被阮征摆手止住。
阮征一个人挑着一盏风灯,踩着一尺多深的长草,信步朝着山坡上的小木屋走去。推开屋门,迎面便是一股潮湿腐败的气息,阮征屏息走进门,半天适应了屋子里的昏暗,风灯羸弱的橘黄色光芒慢慢在黑暗中扩散开来,便见了屋子里简单的黄花梨木桌椅床铺。
屋子里的一干家具摆设却是出奇的干净,看得出常有人清扫,桌子上摆放着一个陶瓷花瓶,瓶子里一大捧浅粉色的汀兰花开的正艳。
阮征轻抚着柔嫩的花瓣,沉吟了半晌,薄唇勾出一个极浅的弧度,出的门外,便拉过骏马,翻身跃上马背,策马扬鞭,飞驰而去。
随行的侍卫也慌忙翻身上马,小厮执着斗篷还在呆愣,一行人已一溜烟奔出老远了。
城外五十里的地方,阮征便见了前方策马飞奔的那个银衫少年,猛催了马鞭,几步追上前去,两马疾驰并辔而驰。
侧首,微蓝的晨曦中,便见了少年清俊的面孔,剑眉斜飞入鬓,目光清澈执着,紧紧盯着东方天地相接的微光,策马飞驰,宛如一柄削铁如泥的长剑,英气绚烂得让人挪不开目光……
阮征微微呆愣,身侧的少年猛催一鞭,两马错开,眼看着便要超越过去,却被阮征猛然飞身扑到。
两个人抱作一团滚落马背,在草地上滚了老远,马匹受惊,早都飞驰出去,身后的侍卫慌忙奔过来,却见了那长草里抱在一起的两个人——
阮征双臂撑地,身下一个银袍少年,唇红齿白身段纤细,两人滚落在长草起伏的山坡上,晨风吹得长草如海浪起伏,四目相对,紧紧的纠缠着,那一刻,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二人,只剩下无尽的思念。
侍卫无声的退开。
阮征按着许公子单薄的肩头,阴沉的眸光中仿佛有波涛汹涌,他盯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
“如果你现在想要离开,你还可以走……”
许公子摇摇头,猛然紧紧抱住他的颈:“我从没想过要离开你。”
滚烫的泪划过阮征的颈,怀中的少年单薄得仿佛一缕随时都要消散的青烟,在他的怀中肆意的哭泣、颤抖。
阮征任由他在自己怀中痛哭失声,许久,只轻抚着他浓密的黑发,喃喃:“从没见过你这么傻的人……”
昔日他暗中授意许公子陪他做戏,利用许公子为借口,故意做出自己宠幸弄儿荒淫无度的样子,引于太后造反,方能将于家在朝中的势力一举铲除。
他重新掌权势的时候,听说许公子在牢里受了许多苦,曾派人给许公子送了足够他下半辈子荣华富贵的一大笔银子,遣他回乡,也算是对他昔日陪他演了这一出好戏的报答。
可是不知为何许公子却拒绝了这笔钱,只托付管家把银子退回库房,便再也没找过他。
再后来便是朝廷上艰难重重,他日日夜夜为权势奔波,再无暇顾及这个傻傻得少年。
直到今日,在湖心亭上见了那剑光潋滟的一舞,忽然,他就明白了那一日为什么他没有接受他的赠银,为什么他要尝尽心酸吃尽苦头的留在王府那个残破的院落……
阮征看了一眼怀中的少年,心中莫名的叹息……
也许今日尚且稚嫩,可是他明白,终有一日,这个稚嫩少年身上散发的光芒,将会足矣点亮整个大殷朝的夜空——这样一个本该是翱翔在无尽天空中的鹰隼,却要豢养在咫尺大的金丝鸟笼里,折断双翼委曲求全,是何等的可惜……
怀中的少年动了动,揽在他腰身的手臂又紧了紧,沙哑着声音,怯怯道:
“我这样拙劣的算计你,你嘲笑我也罢,看不起我也罢,只求你不要厌恶我,不要……赶我走……”
阮征唇角轻勾,却是一声叹息。
剑舞选的琵琶曲子、信笺里的花瓣、湖边木屋里的汀兰花……一切的一切,都在一步步的指引着他回想起昔日与他相关的恩爱,寻到他的踪迹。
阮征娶了一妻三妾,这些女人争宠的手段他怎么会不懂。
只是,让这样一个单纯的少年,费尽心思的使出女子争宠的手段,只为了挽留他珍惜的目光,却是痴傻得让人心底酸涩了……
……
一夜无话,当晨光如碎金洒满了整个草原的时候,摄政王殿下回府了,马背上还抱着一个俊美的少年——
昔日荣宠一时的许公子又回到了阮征的身边,官职由翰林院供奉加封太子太保御前行走,在都城里赐了豪宅做府第,家人奴婢一应俱全,一夜之间摇身一变成了朝廷重臣。
傍晚,阮征处理完了一日的朝政,便坐在小庭院的藤椅上,一边喝茶,一边听着太平散人的三弦。
小院里一个娇俏少年,身穿着青蓝色的戏袍,甩着六尺长的水袖,眉眼娇柔,正唱着一曲《金屋藏娇》,一举手一投足,身段眼神唱腔,无不温柔娇俏惹人怜爱。
阮征无声无息的叹了口气——好好地一只品相绝佳的鹰隼,却扮成了金丝雀以色娱人,着实是苍天捉弄。
不过鹰隼就是鹰隼,当那夜他把他最美丽的羽毛展现在他的眼前,当他与他并辔而驰时看见他眼中能够灼伤烈日一般的光芒时,这世上便没有一个猎人,能够拒绝这样的吸引。
他曾给过他两次自由的机会,既然他都不肯接受,那么他也不在意自己的金丝鸟笼里多一只乖顺的鹰隼,而这样自由的机会,今后——他也不会再给了。
一曲罢了,少年在阮征面前柔身一福,娇声道:“王爷,奴才这一曲学了足足三天,您看可还有三分像?”
阮征点点头,却拉着他的手,浅笑道:“都已经是一品太子太保的人了,以后不要奴才奴才的自称了。”
许公子却是柳眉轻蹙,旋身坐在阮征怀里,小拳头便在阮征胸口轻轻一锤,轻嗔道:“谁稀罕那太子太保,奴才心里想的,只是一生一世跟在你身边罢了……”
转眼新年将至,国都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忙碌的新年气氛终于微微遮掩了前方战事蔓延了一年来紧绷,朝堂上大臣们的脸上也是难得的带了三分喜气。
几个朝臣按例上报了各州府综述一年的功过得失,多是溢美之词,听得人心神舒畅。几个大臣又奏报了税收、织造,李桐晋却呈上了一份让众人心底一凉的折子。
李桐晋呈上的是一封北方的军情急报,年关将至,各州府都大肆采购,丰厚的钱粮辎重运输往来,仿佛是一块流动的肥肉,引来了饿狼一样的匈奴骑兵。
匈奴,以及与大殷朝相邻的北方各夷狄部落不断地进犯大殷朝边境,不仅官银被劫,许多民间商户的商队也缕缕被洗劫杀害。
这些夷狄部落骁勇善战,又居无定所,往往是洗劫了一批货物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在浩瀚的草原里,想要找到这些流寇一样的部落,着实是大海捞针。
“众卿有何想法?”成王在帝座上沉声问。
“依臣拙见,不若我朝多派军兵护卫辎重车队,以我天朝国威震慑流寇夷狄。”有大臣回复,成王点点头。
“刘大人所言臣不敢苟同!”那奏报的老臣话音未落,一侧兵部尚书便站了出来,高声道:
“草原辽阔,那些流寇神出鬼没防不胜防,依臣之见,此举耗费军力,恐怕收效甚微,如此被动应战倒不如先发制人以立声威。”兵部尚书看了一眼众臣,又道:“自古擒贼先擒王,依臣愚见,只要我朝出兵匈奴,匈奴战败,那些边境部落自然不敢再来犯我天朝声威。”
此话一出,立时引起朝堂上众臣热血沸腾附和连连。
朝廷上出兵的呼声响成一片,成王看着阮征,阮征立在一侧不说话,成王便也迟迟不做抉择。
是出兵还是护卫,众臣争得面红耳赤。
晨光微明的朝堂上,许公子穿着一件石青色绣了海龙缘仙鹤的朝服立在门旁一侧,双手交握,陇着袖口,默默地看着朝臣的争执,屋外的暖金色的阳光落在他白皙的面上,黑琉璃一样的眸子便微微眯起,透着猫一样的迷离。
阮征轻蹙眉峰听着众臣的辩驳。
前方战事反复,如今再加上夷狄来犯,大殷朝内忧外患多事之秋,让他怎能不忧心忡忡。
反观坐在帝座上的成王,眉目舒展面色温和,不疾不徐的看着满屋朝臣争执不下,便不时看看阮征,只等着阮征说一句是战是和。
眼看着烈日当空,转眼已经过了午时,阮征捏了捏酸痛的眉心,瞟了一眼一直静静立在门口的许公子,便道:
“许大人,你看此事当如何?”
许公子微微一愣,满面的诧异,便拱手施礼道:“臣愚钝,不敢妄言。”
阮征摆摆手,沉声道:“你直言便是。”
许公子看着阮征,众臣也心思一转。
许公子是阮征的人,这是满朝文武皆知的事,阮征让许公子说对策,那这对策则必然是阮征背后授意,众人心道他们在此争破了头皮也是白费,却原来上面已经订好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