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公子盯着阮征的眼睛,愣了半晌,却是精亮的眸光微微一转,拱手禀报道:
“依臣拙见,此番夷狄来袭,着实宜和不宜战。北方草原辽阔,夷狄皆是骑兵,骑兵善驰突,我大殷将士若率军深入敌军腹地,地形生疏,加之粮草辎重供应不及,日久拖累,恐怕会被各个击破。”
许公子一番禀报,抬眼,便见阮征眼中的嘉许,只因许公子这一番话,正猜中了阮征的心意。
南方战事连连,朝中派系林立,大殷国库空虚,夷狄虽犯,可贸然兴起战事,只怕是输多赢少,不仅军费浩大,恐还要割地赔款,削减大殷士气,着实是大大的不智之举。
只是身为大殷摄政王,这些活若是从他口中说出来,只怕是将来传出去就会越来越离谱,惹出许多不必要的猜忌。阮征不便多说,李桐晋几人又摸不透主上的心思,却唯有许公子心思玲珑,昔日他为太子时,两人一唱一和,演得一手绝佳的双簧戏,此时许公子在门口观望良久,阮征的心思,自是不难猜到。
阮征一合奏折,便看着成王与众臣,沉声道:“许大人所言极是,朝廷即日便派出军队护送辎重货物出入边境,至于出兵征讨,事关重大绝非儿戏,日后再议吧。”
阮征做了决定,成王点了点头,众臣便拱手应了诺,鱼贯出了朝堂。
转眼朝堂里便只剩下阮征、成王、许公子三人。阮征把折子放在御书案上,成王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这些夷狄、叛匪,怎么就不能安生几日,好好地新年,叫他们搅得不得安宁!”
阮征笑着拿下了他按在眉心的手,便走到成王的身后替他按压太阳穴,却道:“叹些什么气,这不是都处理妥当了么!”
“今日是妥当了,可保不齐明日又来了烦恼,没完没了……”成王疲惫的闭上双眼,享受着阮征的按摩,模样舒适,如猫般依靠在阮征的怀里。
阮征按得久了,他便拉下阮征的手,叹道:“这夷狄的人,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总是你争我夺,只是因为未能接受文明教化。古语云:知保暖而后礼仪。不若我修书一封,送些金银粮帛给他们,至此两国通好,岂不妙哉?”
阮征唇角轻扬,却也不辩驳。
又沉默了一会儿,成王急了,转头问他:“怎样?我说的主意不好?”
阮征无奈,便看了一眼依旧默默立在门口的许公子,耐着性子道:“许大人的提议已经定了,你是一国之君,怎能出尔反尔?”
成王眼光一瞥,瞧了一眼低眉顺目的许公子,却冷哼到:“青楼妓子,何足为信?!”
这话说得极其刻薄鄙夷,许公子却依旧站在原地,面色淡然,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阮征神色一僵,也看出了两人的暗潮汹涌,张了张口,见了成王脸上的厌恶,张了张口,却终究只是沉声重复:“已经定了的事情,断没有朝令夕改的道理,陛下还请好生休息,臣还有些事情,这便告退了。”
说罢,阮征便大步朝门外走去,许公子紧随其后,转出了门外,快跑几步才算赶上去,便捉住阮征的手气喘吁吁。
阮征停了步子,便握了握许公子的手,什么也没说。却是许公子,附在阮征耳边轻声道:“快回去吧,陛下生气了。”
今日天气晴好,阮征说好了要带许公子去郊猎,只是早朝争执耽搁了时间,如今出得门外,却是许公子辞了约会,阮征心里一软:“去北郊狩猎你可是说了好久,真的不去了?”
许公子握着阮征的手,低垂螓首,沉默了半晌,却轻声道:“陛下一心一意待你,你可别要伤了他的心。”
阮征眉梢飞笑,便飞快的在他唇上一吻,笑道:“到是你最懂我的心思。”
第四十一章:迷踪
阮征出宫时已是过了酉时,天色以黑,阮征上了轿子,却一摆手,示意仆从直接去了城北的许府。
自从许公子住进了城北的豪宅,若无皇上召见,阮征几乎夜夜来此。
轿子轻车熟路的进了府,几个仆从利落的关闭府门,许公子已经立在照壁之前等了,他披了一件纯白的狐皮斗篷,内穿一件大红的丝绸袍子,俏生生的站在一片皑皑白雪之中,仿佛一支俏丽的寒梅。
阮征掀开轿帘,却只点了点头。由着许公子带路,两人便直奔后院去了。
阮征神色清冷,步子极快,转眼见了前头一处小楼,三层的建筑,飞檐画栋,修建得极其精美,却门窗紧闭,只在二楼隐隐透出一点微弱的灯光。
许公子止住步子,望着眼前的小楼,便轻声道:“依王爷的吩咐,客人都请到碧照楼了。”
阮征点点头,便大踏步进了小楼。
许公子立在门外,寒风卷起清雪阵阵,撩动他的斗篷翻飞,却在那呜咽的风声里,只听闻他一声极浅的叹息……
屋子里摆了一个极大极暖的火炉,干柴烧得劈啪作响,火炉边上站着个弓腰驼背的男人,背上带个兵勇的大斗笠,黑且瘦,眼眶凸出眼窝深陷,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却是精光四射——却正是昔日在牢里救了阮征两个儿子的统领胡二。
阮征一进门,胡二立刻单膝跪地施礼道:“奴才叩见王爷。”
阮征摆摆手,免了他的礼,便扫了一眼地上绑着的两个太监,沉声道:“就这两个人么?”
胡二点点头:“奴才刚用了刑,怎么问,都只有他们二人了。”
“做得好。”阮征点点头,却抬眼看着面前的木桩。
木桩上绑着一个人,头发散乱,遮挡住面目,身上大大小小的鞭痕纵横交错,衣服早都被打的稀烂,和着血痂黏贴在血肉模糊的身上,周身散发着血腥和腐臭,只能隐约从身材上判断出是个女人。
阮征盯着那女子一会儿,旁侧的狱卒便躬身走进了禀报:“王爷,上午用了刑,现在还昏着呢,不过太医来瞧过了,没有性命之忧。”
阮征点点头,吩咐:“弄醒。”
一桶冷水对着女人兜头浇下,那女人狠狠一个激灵,‘呵’的惨叫一声惊醒,抬头,透过蓬乱的发看着阮征——曾经保养得体的面容几乎都被血雾糊住,唯有一双阴冷仇恨的眼睛,盯得人心底发寒。
见她醒转,阮征却是浅浅一笑,把玩着手中的匕首,淡淡道:“皇祖母这几日过的可还安好?”
那绑在木桩上的于太后却是冷冷一笑,盯着阮征的眼睛,沉声道:“安好,怎么会不安好?我还要等着看你和你那恶毒的父亲一般的下场!”
阮征也不生气,便瞥了一眼地上的两个浑身是伤的太监,淡淡道:“皇祖母啊皇祖母,你这个人就是思虑太多,孙儿让您老在此静养,你却偏偏不听,找了这么两个蠢材去做事……”
那一日成王对阮征提起要见韩氏和溥王、淳王的时候,阮征便察觉到了一些端倪,遣人追查,果然是一直被他关在碧照楼里的于太后暗中指使。
淮军叛乱之后,阮征曾答应了成王不杀于太后,于是便把她偷偷囚禁在碧照楼。后来成王的两个儿子溥王、淳王便失踪了,阮征派了大批的大内高手苦寻一年,两个孩子却依旧流落江湖音讯全无。
阮征严刑拷打暗中指使了这一切的于太后,可是于太后生性倔强,根本不肯吐露半个字。
两个孩子失踪了一年,如今她竟然还暗中唆使亲信的太监去给成王传话,挑拨他和成王的关系,阮征知道此事,自是大怒。
阮征一摆手,狱卒在两个太监胸口‘噗噗’两刀解决了两人。
于太后脸色青白,咬得牙齿咯吱作响,阮征却是浅浅一笑,把匕首扔在桌上,便走进了于太后,伏在她耳边轻声道:“皇祖母尽管放心,三皇叔与我在一起,过着天上人间的日子,可比您垂帘听政那时候快活多了。”
阮征说完,便大步走出刑室,身后于太后气的喘不过起来,恶狠狠地仿佛要挣断锁链。
阮征出得门外,被清冷的夜风吹得精神一爽,却是洗去了不少烦闷。
许公子依旧立在门外,见了他驻足沉思,也不去打搅。
夜风清冷,卷的枯树屋宇飒飒作响,也不知过了多久,却听闻前院一阵喧闹,小厮们高声喊着:“皇上使不得!”“陛下留步!”却是一片脚步声嘈杂,转眼间,一个身穿明黄色龙袍的男人已经冲到近前。
阮征和许公子都是一愣,转而立刻跪倒,三呼万岁。
追在成王身后的小厮们一见此景,也慌忙止住了步子,跪了一地。
成王却二话不说,便要往那碧照楼里冲去。
阮征一个箭步挡在成王面前,幽深的黑眸里犹如狂风巨浪,却只沉声道:“陛下这是作何?”
成王却也冷着脸,死死瞪着阮征的眼睛,狠狠道:“我母亲、于太后、是不是在里面?!”
四目相对,目光紧紧的纠缠着仿佛要拧出血来,两个人都不做声,都不肯后退,空气紧绷得仿佛将要撕裂。
许公子站在一侧,犹豫了半晌,却是快步走到近前,在成王面前单膝跪地施礼道:
“回禀皇上,此碧照楼乃是臣住着的屋子,里面只有几个随从的丫鬟仆役,于太后千金贵体,怎么会在此呢?”
阮征也如梦初醒,却单手拉住成王的胳膊,浅笑道:“陛下恐怕是又听了什么人的疯言疯语了吧?半夜三更,天寒地冻,穿着如此单薄的袍子就出来,莫要着凉伤了龙体。”
成王恨恨甩开阮征,瞪着神色自若的两人,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只想见见我的母后。”半晌,成王一字一顿的盯着阮征的眼睛说。
阮征却是淡淡一笑,也盯着成王的眼睛说得一字一顿:“我说了她不在这儿,信不信我,便也随你。”
成王神色不禁略有迟疑,犹疑的目光在身后的随从中微微一扫,却又坚定起来。
“你带我进去一看,我就信你。”
阮征看着成王满面的坚定,许久,终究叹了口气,便退了一步,让出一条路,轻声道:“你若执意要来,便来吧。”
成王大踏步推门而入,阮征跟随,许公子在最后,成王带来的仆役侍卫便随着三人鱼贯而入。
碧照楼只有三层,一层是个极宽敞的大厅,摆设一目了然,断藏不了人。二楼一排三个房间,前两间分别是琴房、书房,摆设整齐利落,亦是空无一人,第三间是许公子的卧房,推门而入,便闻得一阵茉莉花香,轻纱帷幔,碧玉屏风,屋子的角落里放了一个宽大的浴桶,浴桶里盛着热水,犹自散出袅袅的热气。
浴桶旁侧散乱了两三件外袍,内衣,胡乱的扔了一地,却能认得出这些衣衫里有阮征的、也有许公子的。
成王转头,便见烛影跳跃中,阮征面色阴沉,许公子脸颊绯红。
三个人正在呆愣,却听闻一阵脚步声,随行的兵勇从三楼退回来,朝着成王拱手禀报,依旧是一无所获。
阮征看着成王,满面的冷意。
兵勇快步的撤出阁楼,成王转身欲走,却与阮征擦肩而过的瞬间,便听闻他在耳边冷声道:
“这里便是我与许公子寻欢作乐的地方——如此你便满意了?”
成王脚步一抖,却终究随着兵勇快步下楼去了……
第四十二章:相公
为了于太后的事,成王生气了。几天也不见阮征的面,下了早朝就回寝宫躺着,阮征抱着一叠悬而未决的奏折去找他御笔朱批,去了几次都只是太监传出话来,说是圣上要摄政王自行斟酌。
自行斟酌。阮征抱着一叠奏折站在寝宫外,犹自苦笑。
转眼到了一年一度的冬狩时节,皇帝、摄政王,带着一干朝廷重臣赶往北郊的皇家猎场。
按大殷帝国的礼法,冬狩是国君用来祈求下一年风调雨顺的重要仪式,故而皇家对冬狩历来十分重视。北郊围场往往都是提前数月就开始在准备皇室一行的衣食用度,大臣们也把能够跟随皇帝参与冬狩作为一种极大的荣耀。
这一年的冬狩,皇帝带着众臣摆驾北郊围场,阮征作为首辅摄政王,自然是要御前随行的。
冬寒料峭,山坡上的积雪足足覆盖了一尺之深,灌木丛顶着厚厚的积雪从雪地里露出低矮的头,白亮的雪地反射着刺目的阳光,皇帝骑着一匹毛色纯白的卡巴金马,身着一身银色的轻铠,腰悬佩剑,在马背上昂首远眺,温润如玉的面容,此刻却也平添了三分潇洒英气。
不远处,仆从打开了关着狐狸、野兔、驯鹿、獾子、岩羚的铁笼,霎时一阵动物的嘶鸣,大大小小的动物便惊慌失措的在雪地上四散奔逃。
小厮把长弓高举过头走到皇帝面前,另一侧的仆从托举着一只雕龙刻凤的紫金箭壶,成王接过长弓,又从箭壶里取出一支白翎羽箭,挽弓搭箭,清秀的丹凤眼微微眯起,便迎着那金色的阳光一箭飞出。
长箭‘呦’的一声窜出去,正中一只獾子。身后的群臣一阵恭贺,那边小厮已经踩着没膝深的积雪提着猎物奔回来,走到成王面前,也不顾积雪甚深,便噗通一声跪在御驾前,高声道: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新年风调雨顺万物丰收。”
成王点点头,猎物自然有仆从收好。
在殷朝的传统里,皇帝在冬狩的第一件猎物预示了殷国下一年的国运。獾子代表了丰盛的食物,亦是有来年的收成大获丰收之意,成王一箭取之,自是百官欢腾。
阮征骑马立在一侧,此刻自是当恭贺皇帝,便拱手一礼,道:“恭喜皇上,天佑大殷,实乃万民之福。”
成王却是仿佛没看见,冷冷一哼,调转马头,便在一干朝臣的簇拥下转向另一侧的树林狩猎去了。
阮征碰了一脸灰,站在原地看着成王的背影,却也不在意。
满打满算,从那天碧照楼争吵之后,两人已经半个月没说过一句话。无论是朝上议政,还是阮征主动去御书房问安,每次成王都把他当成空气,阮征却也由着他闹脾气,倒也不着急不生气。
冬狩开始,皇帝便要和武将、大臣分开狩猎。成王带了一队侍卫进了树林,阮征也驱马紧随其后。
成王刚刚的一箭中的,不过是因着那獾子被关在笼子里饿了三天,乍一从笼子里放出来,惊慌失措失了方向,故而才能轻易射中。
成王的马术、箭术都平庸得很,别说是狩猎,便是让他安安稳稳的骑着马在这积雪甚厚的树林里走上一圈儿都危机重重,阮征自是要亦步亦趋紧随其后。
成王走了一段,转头见了跟在身后的阮征,脸色一沉,便冷声道:“朕想一个人清清静静的狩猎,都退下吧。”
侍卫勒马止步,阮征走上前去,拱手施礼道:“启禀陛下,林中猛兽甚多,陛下虽箭术武功一流,可还是带着侍卫们护驾妥当些。”
阮征一张口,成王脸上的怒意却更重了,举起马鞭便指着阮征和众侍卫怒喝道:“什么时候朕需不需要护卫还轮到你们这些狗奴才说的算了么?朕命令你们滚回去,摄政王还想抗旨不成?”
众多侍卫被成王骂得灰头土脸,一队人马满面惶恐的退出了树林,成王气的浑身发抖,沉默了半晌,转头却见阮征还立在原地,清俊的面孔又染了一层怒意,便用马鞭指着阮征的鼻子怒斥一句:“滚。”
成王的话音未落,他身后的矮灌木丛里却是一阵响动,成王也是心底一惊,转头一看,便隐隐约约见了那一团枯枝积雪之中的一个凶悍的影子——竟是一头一人高的野猪!
冬狩之前,照例侍卫都会将围场中的猛兽清除干净,以免惊了圣驾。猛然冒出这样一头这般体格硕大凶悍野性的猛兽,阮征也是一惊,却就在他有所反应之前,成王竟然弯弓朝那野猪射了一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