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征说得三分委屈七分柔哄,便轻吻去他脸上的泪痕,笑道:“忠言逆耳,我做的事让你不快,可却全然是为了你好,你看,我让你宠幸嫔妃,天下间的谣言才能消除,如今天下万民哪个还能再嘲笑你是宠幸佞幸不能人道?”
提及宠幸妃子的事,成王心里不快,撇开眼神也不说话,阮征便拢过他的双肩,柔声哄到:“听说你最近宠爱的那个秀女叫做玲珑,很是可爱,不过再喜欢的妃子也不能独宠一人,帝王驾驭后宫,需要雨露均沾权利制衡。”
两人刚刚和解,阮征也不愿意惹他生气,成王闷不做声,阮征便拍拍他的肩头,哄道:“好啦,也不是说全然不能由着你的心性,你若是喜欢那个秀女,便择日封她个妃子,多赏赐婢女首饰,可好?”
成王心知阮征做到如此已是低声下气,虽心口闷得慌,可终究无奈拍了拍他的手,点了点头。
这一夜阮征留在皇宫里过夜,两人小别胜新婚,格外亲密,一番欢好,已到了夜半三更,成王累得精疲力竭躺在床上,阮征却披衣起身。
时已深秋,夜露寒凉,成王捉着阮征的袍袖,媚眼如丝,道:“更深露重,你便不要走了,好么?”
阮征扯出袍袖笑了笑,只道是人言可畏谨慎为好,便匆匆出了门。
成王抱着尚还残留着阮征气息和体温的被褥,在满心的思念和幸福中沉沉睡去。
且不知阮征匆匆赶回府里,却是直奔府中别院,轿子一停,阮征便快步走进门去。
小院里灯光微明,石桌上摆了一壶清酒,两盘蔬果,轻纱的宫灯下掩映着女子出尘脱俗的面容,素手执壶,旁侧放了一个装得半满的食盒——一见了阮征进门,女子寂寞的面孔上瞬间划过一丝欣喜,却朝着阮征微微一福,轻声道:
“殿下万福金安。”
阮征走到近前落座,笑道:“怎么这么早就收拾碗筷了?”
绿腰脸色一赧,为阮征倒了一杯酒,却淡然道:“我以为你不来了。”
阮征浅酌一口,便拉着绿腰的手坐下,看着清澈的夜空,轻道:
“说好了要与你一起看昙花,难道你觉得本王是失言之人?”
绿腰娇容轻嗔,却是带了三分撒娇,只轻声道:“你政务繁忙,我又怎么敢打扰你办正事。”
阮征浅笑不语,他十六岁娶妻纳妾,女人的心思怎么会不懂,便也由着绿腰哀怨撒娇。
绿腰性子清高冷傲,阮征便把梅园分给她住,满庭院种满了梅花,冬日里梅香阵阵,花开静雅。
只是到了盛夏之日,这梅园里便少了几分鲜艳,恰逢前几日郴州知府送来了几盆上好的昙花,昙花素有月下美人的别称,花开绚烂极美,却也清冷高傲不肯与世人,阮征说这花的脾气像极了绿腰,便一下子把郴州送来的十几盆昙花悉数搬到了绿腰的梅园里。
这花送来的时候便打了骨朵,阮征笑谈要与佳人共赏昙花一现,倒要看看是这花美还是人娇艳。
阮征一句话说完,便也忘了此事,却是昨日绿腰差遣仆役传过话来,只说了一句话:‘昙花就要开了。’
这么一句含混的话,既没有邀请,也没有提及早先的约定,阮征听了却是一笑,暗叹绿腰的心思真玲珑,今夜与成王欢爱过后,一出门,见了头顶明月姣美,忽然便想起了那日的昙花之约,夜色宜人,他也全无睡意,便信步来了她的院子。
阮征拉着绿腰坐在自己怀里,道:“我若不来,你岂不是空等一宿?”
绿腰侧过头去,娇嗔道:“你来与不来,总也挡不住花开花谢,红颜易老,我又能陪相公几年好时光呢?”
阮征只是自斟自饮,也不辩解,两人静坐,思虑着各自的心思。
夜风清凉,月明如玉。
“翼儿这几日可好?”
“太医前些日才来问了平安脉,健壮得很,像头小马驹一样呢。”提到爱子,绿腰温柔一笑,“只盼他日后能勤奋读书,多学些学问,如他父王一样能干。”
提及‘父王’二字,绿腰柔柔的目光在阮征脸上一扫。
阮征来绿腰这里,绿腰便常抱着阮翼‘你父王如何、你母妃如何’,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绿腰在阮征的王府里生产,人人皆知这孩子生的不足月,必不是阮征的亲生。可阮征却待绿腰母子极好,待阮翼样样皆不输自己的亲生子女。于绿腰而言,阮翼也只有阮征一个父王。
阮征喜欢阮翼,绿腰自是十分欢喜,拉着阮征推开厢房的小窗,便见床上小男孩谁的深沉,阮征默默看了半晌,见了小孩子睡梦中抿抿小嘴,不由会心一笑。
绿腰靠着他的肩头,柔声道:“看他的小嘴,倒是像极了夫君呢。”
阮征浅浅一笑,明知这孩子不是他的,却仍是满心欢喜。
转身,月华如水,洒了一地清辉,便见了那十几盆昙花已然开的娇艳。
阮征宠爱绿腰母子,府里的仆役待绿腰也十分尊重,分给绿腰院子里的衣食用度样样充足,丫鬟仆役总是变着法得讨好绿腰,讨好阮翼。
南方剿匪的军队打了胜仗,朝廷赏赐众将,阮征在后方指挥调度有功,皇上也是要大加嘉赏的。阮征已经官至极品,皇帝便赐了块玉牌给他的小儿子阮翼。
南方的内乱闹了一年多,朝廷的军队进退维谷屡屡受挫,这一次前方打了胜仗,阮征也很高兴,便定了十月二十七这天在府里摆宴庆祝,一半是给阮翼摆满月酒,一半感谢皇恩。
阮征为阮翼大肆筹办满月酒,身为母亲的绿腰饶是性子清冷,却也免不了要张罗前后。
绿腰生产还不足月,却执意要在摆宴当日为阮征献舞。
这一日天气晴好,午后暖阳如斯,绿腰便带着一个琴娘几个丫鬟到了王府后花园。
湖边的小亭里凉风习习,琴娘在石桌上摆好琴,绿腰穿了青蓝色的华丽舞衣站在沁水亭的回廊上,衣袂飘飘姿容出尘,宛若下凡的天女,美得亦真亦幻。
琴声响起,绿腰足尖轻点微微转了个圈儿,青蓝色的轻纱裙摆飞扬,白皙的足踝若隐若现,着实美不胜收。
绿腰舞了一曲,却是刚刚生产过后,气血不足,觉得有些头晕。小丫鬟伶俐,忙扶着三姨娘坐下,端了杯热茶奉上,绿腰歇息片刻,还是觉得心慌气短,便差遣小丫鬟回院里把太医留的提气丹丸取来。
绿腰受宠,小丫鬟服侍得自然也是十分周到,脚步飞快,刚跑到梅园,却正撞上了前来通传的小厮,只道是:“三姨娘请来的娇客已经到了,都在偏厅等着呢。”
小丫鬟扑哧一笑,道:“三姨娘已经等了多时了,还在偏厅坐些什么,还不快快随我到后花园去。”
小丫鬟带着丹药,顺路去偏厅接了几位娇客,一行人便欢欢乐乐的去花园见绿腰。
这些请来的娇客不是别人,正是那一日怀王送给阮征的另外五个舞姬。
昔日她们被阮征转赠给心腹的大官做妾室,六个人虽然各奔东西,可是同命相怜,私下姐妹感情颇深。自古红花还需绿叶衬,这一次绿腰要在贺宴上献舞,总觉得自己一人颇为单薄,于是便请了昔日的好姐妹同台献艺。
几个女子笑语萦绕,转眼走到了后花园。绿腰服了丹药,又见了昔日姐妹,顿时气色也好了不少,便是一番嘘寒问暖,她们原本就是大殷朝一等一的舞姬,此番同舞,自是手到擒来。
绿腰吩咐琴娘奏乐,六个女子便在临湖而建的亭台上翩翩起舞,色彩妍丽的轻纱裙衫随风而舞,舞步轻快飘飘若仙,水光潋滟映衬着她们美丽的容颜,那一瞬间的恍惚,让人仿佛觉得天女下凡般的美丽。
一曲舞毕,几个女子身上香汗淋漓,绿腰吩咐了丫鬟去取些酸梅汤来解渴,这厢几个女子亭中闲坐无聊,便在绿树花丛里赏花,说些闺蜜间得悄悄话。
绿腰说:“此番请众位姐妹前来相助,也没什么谢礼,妹妹便给各位姐姐每人准备了一条金蝉丝的舞衣,还请各位姐姐不要嫌弃。”
绿腰一招手,小丫鬟便在拖着六个托盘走上前来,只见托盘上的轻纱舞衣光彩夺目,她们以舞谋生,美丽的舞衣见过不少,亦是被眼前的裙子惊艳得赞不绝口。
银白色的轻纱乃是用极细的银丝线掺杂着上好的蚕丝织成,裙角和水袖上各点缀了几朵绣工精致的金丝牡丹,清雅又不是艳丽。
几个舞姬欢欢喜喜的换上舞衣,便是一阵笑闹,却忽然听闻一个女子‘啊’的尖叫一声,却是一个不稳跌落在矮灌木的树丛里,便听见‘刺啦’一声,轻纱的舞衣被扯出一道长长的豁口,旁侧的几个女子慌忙看过来,却见湖边坐了一个少年。
却是刚刚众女笑闹,不察矮灌木丛之后尚还有人,那舞姬一惊,闪躲不及,这才摔倒撕破了舞衣。
舞衣名贵,便这么被扯烂了,自己还摔到被树枝刮伤,那女子立时娇艳嗔怒。几个舞姬随后跟来,见了这等架势,顿时也怒火中烧,一个舞姬便指着少年怒叱道:
“何来的贱奴,竟藏在这里偷看女子,好不要脸!”
那少年只是孤身坐在湖边,见几个女子兴师问罪,起身低垂着头,拱手赔礼道:“奴才只是在这里看风景,绝无它意,唐突了众位姑娘,着实愧疚,奴才这便告退。”
“贱奴何等放肆,主子不曾发话,便是你想溜就溜得的么?!”
一个舞姬怒斥,便挡在少年面前。
少年被阻住了去路,无奈抬首。
此刻那几个舞姬方才看清少年的模样,顿时都是一愣。
便只见这少年身形纤瘦眉目如画,只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灰袍,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却恰到好处的掩映出他姣美的气质,迎风弱柳之姿比起她们素引以为傲的容貌,却已是云泥之别了。
众女子都是一愣,转而又是不约而同的一怒。
以这少年的服饰来看,不过是府中的下人,可生的这般俊俏,却没来由的让她们生出一股妒意。
‘啪’的一巴掌无预警的狠狠抽在少年面颊上,少年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勉强站稳,一柄银色小剑却从他宽大的袍袖里掉落在地。
这柄剑窄小轻薄,剑鞘镂金镶玉十分华美,却是一件上等的舞剑。
“一个下等奴隶,怎么会有这等名贵的佩剑?!哦……一定是你这贱奴偷了主人家的东西!”
一个女子满面刻薄,便要捡起掉落的佩剑,那少年却抢先一步拾起佩剑藏在怀中,红肿的掌印很快在白皙的肌肤上凸显出来,少年却仿佛毫不在意,只抱着佩剑,淡淡道:“几位姑娘误会了,这剑是我的。”
“狗奴才竟然还敢撒谎!”那女人啪啪啪又是几巴掌落在少年脸上,那少年却只是低头闷声不语,不在辩解一字一句。
少年越是不出声,这些女子心中的厌恶憎恨就愈加暴涨,转瞬间心底最深处埋藏的丑恶便如火山喷发般恣意膨胀开来。
第一把掌打下去,一种奇妙快感便从掌心蔓延到了全身,心中被压抑被欺凌被轻贱多年的痛苦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一巴掌又一巴掌狠狠的落在少年的脸上、身上。
少年浑身是伤,却死死抱着佩剑按不肯松手,花园里的吵闹很快惊动了管家,没一会儿老管家随着仆役赶来,见了是三姨娘绿腰和她的一干姐妹,忙施礼道:
“不知何事惹了几位姨娘不高兴,交给奴才来办就是,何必气大伤了身子。”
老管家孙伯在府里资历甚深,虽自称一声奴才,可在府里的身份地位却比绿腰这个妾室要强许多了。
绿腰也敛去了怒容,浅施一礼道:“孙伯严重了,不过是一个奴才偷了府里的东西,还在这里偷看姐姐们换衣服罢了。”
“偷东西?”孙伯不轻不重的询问。
一个舞姬一指少年怀中的佩剑。孙伯走近了一瞧,见了人群中间狼狈不堪的少年,却是微微一愣,便转身朝着几个女子躬身一礼,道:
“恐怕是三姨娘误会了,这剑的确是他的。”孙伯恭谨回话,一边吩咐身后的小厮扶起少年,道:“若三姨娘,几位贵客没有别的吩咐,老奴这就带他下去,也免扰了各位的兴致。”
说完,不待几个女子回话,孙伯已经带着几个小厮扶着少年离去。
几个仆役一行几个辗转,便到了府中一处极僻静的别院。
院子十分宽敞,却看得出久日无人打理,花坛杂草丛生,屋门残破无人修葺。几个仆役扶着少年在床上躺好,孙伯看了他脸上的掌印,满身狼狈,叹了口气,道:
“许公子,你这又是何苦。”
第三十九章:剑舞
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昔日荣宠一时的许公子。
阮征入狱的时候,许公子被林明勋凌辱,自愧于阮征,身心俱损,回府之后,竟一病不起。
大夫来看了几次,汤药也喝了不少,奈何他的病根在心里,每每思及昔日在林明勋府中受辱的经历,便觉得自己肮脏不堪,心里明明对阮征万般思念,可又觉得自己无颜再见阮征,这番纠缠折磨下来,便缠绵病榻一年多。
昔日阮征宠爱他,多半是为了找个贪图享乐的幌子逼迫于太后造反,如今于太后党羽已除,这一年时光里,阮征忙着争夺天下铲除异己,一面与成王详情相悦难舍难分,眼里心里都哪里还记得有许公子这一个红颜知己。
许公子躲在自己的偏院里相思成疾,阮征在皇宫里花天酒地,这一分开,便足足过了一年。
昔日太子府败落的时候,府里的仆役被杀被流放了不少,孙伯算是府里为数不多的老人,自然知晓这位许公子昔日是何等风光荣宠。
红颜易老,帝王无情。孙伯在皇家做了几十年的仆人,看多了那些美丽的女子,从无尚的荣宠,到最终被遗忘在皇宫的某一个角落自生自灭。
女人,对于这个皇族来说,无异于一朵美丽的鲜花,当她们盛开时,会被摆放在屋子最显眼的地方,当她们年老色衰的时候,便轻易的被丢弃遗忘。
只是她们盛开的时光太过短暂,只能在花期旺盛的年纪,疯长着把枝蔓根系攀附进皇族,拼命的与别的女人争抢着帝王那微薄的爱。而等到她们年华老去恩宠不再的时候,便瑟缩在宫廷最残破的角落里,靠着那些残破的回忆维系卑微的生命。
孙伯看着满身是伤瑟缩在床角的少年,叹了口气。
“老头子不懂什么学问,可也听西席说过什么……花开折时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孙伯苍老的叹息消失在明黄色的阳光里,床上纤瘦的少年抱紧佩剑的手微微一抖,半晌,却又无声无息了……
转眼到了阮征大摆筵席的这一天,朝廷里三品以上的大官几乎都到期了,品阶低微的官员也纷纷送来了贺礼,摄政王府里一片欢腾。
阮征坐在宴席首座,奶妈抱着不到两个月的阮翼出来,众宾客又是纷纷称赞此子样貌不凡,日后必成大器云云,阮征明知是奉承的话,可是听了依旧满面喜意,美酒佳酿喝了一杯又一杯。
绿腰出来给宾客敬了杯酒,便到厢房里准备献舞。
此时厢房里绿腰的五个姐妹都已经到齐,穿着华丽的彩色舞衣,轻声燕语,笑闹连连,见了绿腰进门,一个女子便笑着把她拉到身边,道:
“一年前我们姐妹也是在这摄政王府献舞,可只有妹妹你的命最好,嫁得最为风光,日后你可要多多提携姐妹们!”
绿腰淡淡一笑,眉宇间却多了一分情愁。
“夫君有权有势又宠爱你,儿子乖巧可爱,妹妹还有什么可发愁的?”几个姐妹满面笑意,绿腰却叹了口气。
“咱们都是同命相连的姐妹,许多事妹妹不敢与外人讲,可是怎么能瞒姐姐们。殿下待我们母子的确疼宠有加,却也绝非如外界传言那般三千宠爱在一身,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