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头,现在,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条盘旋的飞龙身上。
如果……再近一点就好了……
18
银月萨维亚是要塞而不是城池,本来就不大,基本上现在战斗的天使军团都站在城墙一线,观看敌情的话早该看够了。亚巴顿肯定另有主张,否则没有必要盘旋这麽久还不走。虽然我承认,即使他不动手威慑的效果也不小了,城中剩下来的天使一看到他在空中盘旋,只要略有脑子的,绝没有不惊恐的。毕竟,一个小小的边境要塞竟然会惊动了他阁下亲自出动,实在是既诡异又难以理解的事情。
我在心底暗暗叹气。
亚巴顿的黑暗之塔军团共有五万人,分为三部,龙骑士、骑士和黑巫师,以前两部为主,机动性极强,巫师只是在後方负责防御和治疗。黑暗之塔以速度闻名,冲锋起来所向披靡,所以巫师这一部通常都被忽略不计。如果亚巴顿带了全部的黑暗之塔军团来,那麽,这场战役的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除非天界的精锐援军现在──马上──立刻赶到。
实话实说,这比在罗德欧加看见真正的月亮更加令我觉得不可置信。
天上的巨龙一声长啸,滚雷般震得人耳膜生疼。这头龙大概是战场上呆久了,血腥气极重,低沈厚重的吼声中夹杂著丝丝暴虐的意味,听得头皮一阵一阵发麻,再怎麽强作镇定,心底也有些微的恐惧。周边的街道上再没有旁人了,我站著不动恐怕是格外醒目。明明不断告诉自己现在暂避风头是更好的办法,但站在这里看著那条龙傲慢地不断盘旋,腿就如同生了根一般不肯挪动一步。
这是惟一的机会吧……
悄悄握在手中的暮雪竟有种跃跃欲试的兴奋,纷乱的心情一时反而平静下来。
我仰头注视著龙和龙背上的骑士,强烈的风令我不得不眯起眼睛,尘土打得颊上生疼。
如果我没看错,这里结界的力量是随著高度的降低而增强的,亚巴顿不是精通魔法的撒旦,一时应奈何不得这结界,任这条龙再强悍也无法飞得更低了,更无法降落。
它飞不下来,但是……我可以飞到半空中去!
龙背上的骑士似乎发觉了我的企图,巨大的紫龙在空中划了个半圆,漂亮地悬停在正前方的半空中缓缓拍打著巨大的双翼。骑士高大的身影冷冷俯瞰著我。明明看不到表情,我却能体会到那黑色面具下冰寒的笑意。
他轻轻拍了拍那头飞龙的颈侧说了什麽,巨龙昂起头,一声暴怒的咆哮之後就直接朝我俯冲过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低!一瞥之下,我甚至可以看到结界冰蓝的光芒在龙紫色的外皮上凝成冰霜般的实体。
疯子!
我咬牙暗骂。这时候想什麽都多余了!
我展翼疾速飞起,熟极而流的魔法咒文在心中飞快划过,外衣被激荡的气流撞得粉碎,烈风中,暮雪化作一道银光直撩上去。同时,我也看到三股叉黑色的光芒正迎面而来。我深吸一口气全力下击。舌尖一甜,右手忽然一阵激痛。
糟了──!
巨龙发出惊天动地的嚎叫声,结界和魔法的光芒同时炸裂。眼前夕阳可怖的血色似乎扩大了无限倍,把我整个人都完全包住了。
下一秒,我直接栽了下去,估计至少砸穿了一层屋顶。尘土飞扬金星闪闪,翻腾的血气一下子涌上来,视野里所有的东西都模糊起来。
“……你的名字。”
应是属於撒旦亚巴顿的低沈声音从空中传来,一字一顿的,每个音都极清楚,闷闷的有些嘶哑,听来倒还冷静。
我咬紧牙关,挣扎了几次才从地上爬起来,全身都疼。忍著剧痛抬起头,屋顶砸穿露出的一角天空中,吃痛的巨龙狂乱地扭动著,它的左翼上有一道极长的伤痕正在淌血,几乎无法动弹,仅靠右翼就再难保持住平衡了。
不过,我的右手……只怕短时间内也无法用了。虽然刚才那一下仅仅是划过。
我抬头牢牢盯著他,并不说话。掌中的暮雪还在轻微的颤抖著,似乎并不尽兴的样子。如果不是那该死的“极恶之花”,也许……我能杀了这条龙也说不定。
当然,只是也许;也许我会在同时被暴怒的撒旦给叉成肉串了。左手手腕到现在还是木的,仅仅一剑而已,他的力量……真是可怕!
“眼神不错。好大胆的小天使,知道我是谁还有这个胆量。”龙背上的撒旦低声笑著一边伸手安抚著自己受伤的巨龙,一边慢悠悠地说,“我很期待在战场上见到你。没想到这里还有这麽好的消遣。”他的声音有些喑哑,但并不难听,如果我不是摔昏了头听错了,那麽这位撒旦的平稳语气中似乎还有几分欣悦之意。
他身下的巨龙怨恨地看了我一眼,挣扎著缓缓升高飞去,渐渐消失在暮色中。
撑著一口气看他慢慢飞走,身体里最後一分力气也没有了。我跪下来掩住口鼻不住呛咳,暗红的血混杂著细小的血块不要钱似的往外流,能感觉到,这身体里仅存的魔法力量正一点点冰消雪融。
该死!恐怕撑不住了……
我环顾四周,屋里没什麽家具,到处积满尘土,看起来似乎空置已久。我勉强用一个小魔法把门和窗户都封上,撑起身子朝墙角走了几步,血滴滴答答流了一路,胸口疼得似乎马上就要裂开。没挪动多少,实在再走不动了。我叹口气,抖抖翅膀把自己包住,外面罩著的风帽斗篷什麽的早就碎了,魔法伪装也全都褪去,黄金般的羽毛温暖而柔软,靠著很是舒适。胸口和右侧身体还在不时地抽痛,我强行念了两个治愈的咒语,也不知道能不能有用处。
天光昏暗下来,房间里一时安静得好像末日,只能听到自己轻浅的呼吸声,明明眼皮沈得如同铅块,心思却还清明著,乱七八糟的念头一时忽然都涌上来。
昨天晚上,我又梦到了在树上睡觉的天使,似乎是我,又不是我。我没看清他的脸,但那个天使有一双十分美丽的紫红色眼睛,水色般的晶莹,流转之间却有种寂然的冷意。说不出的感觉,不是高傲,或许比高傲低调些,却也更固执些。那就是拉结尔麽?
早晨醒来的时候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呆,关於我自己这些乱七八糟的梦境,我也试图找过原因,然而从我被捡到艾博拉开始,我记忆中并无任何缺失,这些奇怪的梦境,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如果“秘境天使”拉结尔真的已死,说不定我真会以为我和他有什麽灵魂上的关联,毕竟这些梦境实在是过於栩栩如生了;虽说三战之後天使无法再藉由生命之树重生,不过身为创世天使之一的拉结尔,说不定真的可以办到……
不过,我轻轻叹口气,尊贵神秘的拉结尔殿下一直都还活著,在圣弗利亚的深处,只是普通天使无缘见到罢了。而我现在在萨维亚,城中是知道我身份就必然会视我为叛徒的天使,外围是只要我飞出去就一定以我为敌的魔鬼……尤其我刚刚还多事砍了亚巴顿的龙一刀……其实,即使他能在结界上开个洞下来,对我的下场又有多大影响?
说实话,我不知道我现在的表情是什麽样的,笑固然是笑不出来,哭的话,我又实在缺乏这方面的即兴才能。
浓厚的黑暗笼罩之前一个诡异的念头忽然闪过,要是真在这里被揭穿了身份的话,我就真是自作自受了……说不定会被天使军处死之後直接挂在城头呢……
真是那样的话,估计连恶魔都要笑死了……
一口血喷出来,星星点点染上了金色的羽毛。
19
冷。
世界模糊成无数细小晶莹的碎片,瀑布般的急雨倾泻而下,打在身上说不出的刺痛,我赤裸裸地站在空荡荡的广场上,浑身冰凉,污浊的水没过脚踝,四周皆是雨丝形成的蒙蒙水雾。
什麽都看不清。
什麽都听不见。
除了雨声、水声、风声。
还有那个声音。
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很微弱的声音,甚至有几分凄凉。支离破碎。
“我对你……一直都是……从来没有变过。只是你不肯相信。”
你在说什麽?我听不懂。
“……你不在乎的,对不对?”
不是。
“天界在你心里真的就那麽重要?不管发生过什麽,你仍然愿意保护它?即使你自己也因此而痛苦?即使你身边的人也因为这点而痛苦?”
不是!
“在你的心里,天界始终比什麽都重要。即使我死在战场上,也没关系吧。”
不是──!!
心脏抽搐似的缩紧,我疼得喘不过气来。冰冷的雨水淋在身上,寒入骨髓。我再立不住,一头栽倒在地。水渐渐漫过来,漫过我的膝盖,我的腰,我的肩膀,我的头颅……
天翻地覆,世界化作一片迷离的昏暗。
真冷啊。我默默想。
可是,不想再挣扎了。
我累了。
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恍如隔世。
我一惊,还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又出了什麽问题,挣扎著就要撑起身子,猛听见旁边一声惊呼,黑影子晃了晃,“你醒了?别乱动啊。”
这话说晚了。我按住右肩,紧紧咬住下唇,额头上的冷汗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
那人点上灯火,急急跑到我面前,半跪下来,“法罗尔?法罗尔??你,你还好吧?”声音哑得厉害,一张面孔上全是灰土,明明是熟悉的轮廓,我差点就认不出来。
“尼维尔?你怎麽……这副样子?”
尼维尔一愣,伸手胡乱地在脸上擦了擦。“没事。没顾上。”
我吸了口气,用力撑起身体,“城里出什麽事了?这是哪里?”
“亚巴顿带著黑暗之塔军团到了城外,正在攻城。”
意料中事,还是忍不住叹口气。“全到了?这麽快。”
环顾,房间里全是伤员,大概是因为伤势太重几乎都在昏睡中,偌大空间里静静的连呻吟声也没有,要不是我还能看到几个人胸口微小的起伏,恐怕会以为自己是在停尸房。
“……没……没有来……”
一个声音颤悠悠地在黑暗深处响起。
我一愣,尼维尔已经一激灵站起来喝道,“谁?”
“亚列殿下……是我……”
我心里一悸,浑身的痛楚都顾不上了,一下子站起来,往发声的方向走了两三步,终於看到那张面孔。惨白的面孔没有一点生气,头上身上到处包著白布,可看到我的时候眼睛忽然亮了一亮,“我是……影火左翼第四分队……士官副长盖尔,这次和奥菲斯殿下一起……支援月亮谷的……”
“是这样啊,”眼看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却还拼命想抬起头看我,我心里搅成一团,不知是酸是痛是苦,“你刚刚说,什麽没有来?”
“是……先锋部队……”
尼维尔紧紧搀著我的左臂,他哑声说,“他想说……黑暗之塔现在到的只是先头部队,人数不会超过八千。”
“八千?”
“可惜,仅仅先锋部队天使军团就已经损失惨重了。”尼维尔看著我,绿眼睛里闪过一丝痛楚,“接战才一天一夜,连我们都损失了二百多人……”
我一震,“我昏过去一天一夜?”
“是,”尼维尔点头,“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的伤势不轻,而且……”他和我的眼光一碰,忽然低下头去。
我苦笑。估计是发现了吧?看我身上包扎齐整的情况,尼维尔他们只怕都知道了。
我深吸一口气,俯下身,声音微微有些发抖,“盖尔?你还能听得到我说话麽?”
“……能听到……”
“好的,盖尔,你要努力活下去。在战场上你非常英勇,现在……更要坚持。魔族的围城不会得逞,我们──一定会胜利。”
“遵命……亚列殿下……我们……一定会胜利……”
我胡乱点点头,起身在脸上抹了一把,踉跄几步冲到房间门口。剧烈疼痛又绵绵不断翻起来,全身的骨头都软了一般,连站都站不稳了。我咬紧牙关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可胸口一腔热气不停地左突右撞,我真恨不得大叫几声!
胜利──?!
你不是说笑吗?
这种情况下,你竟然还能说,要他坚信天使军团会胜利?算什麽?安慰他?!安慰他不是死得毫无价值?!
法罗尔亚列,你无不无耻!?明明就是你害了他们,你让他们来送死,现在竟然还能说出这种话来……
血气翻涌,嘴里尽是腥甜,来不及吞下去的血滴落在手上、地上,粘乎乎的,眼前阵阵发黑,心里却忽然静了许多。
我努力挺直身板走出门外,门外是空荡荡的走廊,夜色如铁。疾风掠过,混杂著冰凉的水气和血腥。一阵雨水泼进来,走廊边的几盏灯火摇摇晃晃,似乎下一刻就会立刻熄灭了。
萨维亚……也就如同这灯火一般吧?
再怎麽顽强挣扎,也挡不住风雨侵袭。
可是,只因为这个缘故,就要永远留在黑暗之中吗?
“法尔──?法罗尔?”尼维尔从背後一把抱住我,不由分说直接拖到房间里,找了床毯子就罩上来。他大概是有些被我吓到了,慌得语无伦次,“法罗尔,你不要激动。他……是伤得太重神志不清了……我……我们……这次亚巴顿会亲自来没人能想到……伤亡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可……你不要这样!”他牢牢把我按住,似乎是生怕我一激动又跑了,“法尔,没有人会责怪你。真的。我们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风夹著雨丝吹进来,额上身上都沁出一层冷汗。刚才激动的时候还好,现在抬抬手臂都有些艰难。想不到,这点伤势就虚弱成这样子。到底是太久不曾上战场了吧?还是说,这极恶之花远比我想象中的更糟?
“法罗尔?你不相信吗?我们是真的……”
我苦笑,截断他的话,“……我知道。”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更加内疚。
一天一夜就有二百多人阵亡?那已经将近十分之一吧?像盖尔那种受伤的还不算在内……
何况,我有种感觉,这场战争,才不过刚刚开始。
撒旦亚巴顿带著精锐部队不惜跋涉千里,只是为了攻陷一个微不足道的边境要塞?
我不相信。
20
“你什麽时候退下来的?”
“今早。”
“奥菲斯还在前面?”
“是。不过他已经来过三趟了。”
“……看我?”
“唔?当然了。”
“辛苦了。抱歉,伤得不是时候。”
“也没有……法尔,你不要这麽说嘛。”尼维尔抓抓头发,神情倒有点忸怩了,“当时你一击之下,赶走了亚巴顿,还伤了他的龙……我们都很佩服的,尤其你本来……对了,奥菲斯还让我问你,你身上的那些黑色藤蔓是怎麽回事?是不是……中了魔族的暗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