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了愣,还没想明白他为什麽忽然这麽说,茵蔯继续说,“我能直接叫你法罗尔麽?”
我大剌剌地点头,“可以。”到了现在,再坚持要他叫那个假名,确实也没意义了。这几天他们叫我都是法罗尔法尔,再冷不丁叫声“雅米尔”,估计我自己都反应不过来。
伽德尔说,“那我们也不能就这样耗著,毕竟时间紧迫。”他看了我一眼,平时那麽冷静的人,现在的眼睛里像是燃了火。
我想了想,“其实关键就是要靠近药材堆,然後在不被龙打断的情况下用符文石召唤传送门出来就可以了。茵蔯阁下,你送我们到这里已经足够了,实在多谢。剩下的事情,我想我们自己可以办好的。”
茵蔯看著我发怔,白皙额头上微微见汗了,“你是说……你们打算偷偷靠近?没可能的,那些龙的魔法……”
我笑了笑,“不管是什麽龙,脾气都差不多,又耿直又暴躁,而且皮太厚,杀起来很吃力,所以还是用骗的法子比较稳妥。”想当初我在边界上屡次被野生的龙追得漫天遍野的飞逃,要不是靠连骗带蒙,现在连骨头渣大概都剩不了。
“可是……”
“真的没关系。”
“不,”茵蔯慢慢摇头,黑红的眼睛里执拗地盯著我,“我不相信。我要留下。”
我失笑。这位阁下,到底是幼稚还是固执啊?
“那麽,你在这里看著好了。”我转身对伽德尔和维克多说,“我有个想法……”
半天之後,等魔法中的太阳缓缓落到地平线下的时候,我们几个已经舒舒服服地躺在第五狱的阁楼露台上发呆了。除了因为动用了魔法导致我头疼欲裂外加右手几乎抬不起来之外,一切都很顺利。堆积如山的药材已经被我们弄到库房了,拿丹叶知道之後,连伤都立刻好了几分。要不是莎拉苦苦劝说,再加上一点我的暴力威胁,估计他已经起床,开始配药了。
“法罗尔,你连龙都算计……”伽德尔端著杯子,一边叹气一边唏嘘。
“那个,我也很想要一只龙来养著玩的。”维克多蹲在我右边,半是哀怨,半是崇拜的看著我──准确点说,是看著我放在椅子脚下的那个被裹在一张大毯子里的浅灰色的巨蛋。
我伸手摸摸,所谓的蛋壳,完全和摸一块石头的手感没两样,“我也没想到能捡到这个,真的蛮幸运的。”
一般来说,龙因为每次产蛋的数量很少,是相当宝贝它们的蛋的,不过正如天下有各种各样的粗心父母,龙也不例外。为了繁衍,龙是雌性的个头比雄性大,而且在野外通常是一雌多雄的家庭制。当时的那三条龙,中间最初差点被茵蔯撞到的是只蓝灰色的雌龙,两边的都是雄龙。我所谓的计策,其实很简单,因为所有懂得喷火的龙都最喜欢灭别处的火了,尤其是森林的火。我们先设计在它们刚刚能看清的位置用魔法弄了几个大火堆,布置好陷阱,再在空中放了几个漂亮的火焰,做成要火烧森林而且还点著了的样子,等三条龙都匆匆忙忙地向“著火处”飞过去了,我们赶快冲下去就开始在药材堆上召唤传送门,只是我们谁都没想到,龙竟然把那些药材堆在自己的巢上面!所以,送完了药材我就顺手抱了一个蛋走。虽然不大(和成年的龙个头相比),却比我想象中沈重得多了!
龙蛋呢,嘿嘿,我开心地摸了又摸。天界中通常是用狮鹜兽和带翼天马作为坐骑的,可不知为什麽一直以来我都很想养一条龙,没想到这次竟然意外地实现了。
不知道,这颗蛋孵化出来是什麽样子的龙?想到这里,顿时觉得连头都不是很痛了。不过,它应该不会需要孵太久吧??
“好,我决定叫你──迪泽尔特。”我鼓励地拍拍它,“加油吧!早日出现!”
伽德尔立刻一口水喷出来,咳得不行。
维克多仰头看我,声音微微有些发颤,“法尔,你不是说真的吧?你要叫一条龙──甜点?!”
“当然不是,”我眨眨眼睛,“是沙漠的意思啊!我想要一只古铜色的龙!”
伽德尔终於不咳了,他难得地翻了个白眼,“那不等於是叫做逃亡麽?而且你现在根本还不知道它是什麽颜色!我要是这条龙,破壳第一件事就是狠狠咬你一口!”
後来的事实证明,伽德尔这句话确实说得很有先见之明。
我家金灿灿的沙漠,虽然才刚出生,不过牙齿实在很锋利。所以,以至於几天後我在背著那些药材朝战场潜行的时候,左手上包了一层厚厚的纱布。
12
我这次来战场,伊比利斯和芭碧萝都反对。虽然我一再辩解我只是需要护送药材而已……
伽德尔已经带著药材返回雷特和沙尔身边了,估计茵蔯和他同路;剩下的药材,我和众人商量,最急需这些药材的地点应该是奥菲斯前往的地方──紫罗兰沼泽。可惜正好错过了几天,不然正好让他一并带过去──尼维尔眼睛闪亮地如此说。
在尤拉部落休整的几天里,我收到了恩格的消息,紫罗兰沼泽那边的战况比想象中激烈,奥菲斯他们赶到得正是时候。最初几场交锋下来,阵地基本稳定下来。没想到的是,汉尼勒殿下不顾伤势未愈,也从耶路撒冷赶去了。幸好她为人素来口碑不坏,也并非天界中的守旧派。不过,也许最重要的都不是那些吧。
“魔族已经杀到了门口还要讨论派别问题,汉尼勒殿下并非如此愚蠢之人,现在看来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前,我们自身的安全决无问题。但目前伤亡情况已经很严重……”奥菲斯带来的讯息简短明晰,他一贯头脑清楚处事果断,那边的局势我倒不是很担心。
话虽如此,捏著那几张纸,总感觉到手上都是粘糊糊的,血的味道。上战场就难免有死伤,我们都明白这一点,然而……想到那些勇敢的天使,或许其中还有我的部下,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倒下去,即使是为了他们个人的坚持,终究也是件令人痛心的事情。沙尔以前曾经开玩笑说我总对死伤过於耿耿於怀,实在不像几千年来出生入死的人。
他说得对。
我擦擦眼睛,汗水滴下来,略有些刺痛。也不知道雷特和沙尔他们,现在情况如何?天气有些阴沈,半黑半白的云堆在半空中,远处的天际线模模糊糊,高大苍翠的山岭巍峨起伏,这一切都有种清新的眷念。自红月之谷出发二天了,我和尼维尔带著一队五六个天使,人人拖著一大堆药材药品埋头跋涉,今天终於接近目的地了,心里总算稍微松了口气。可惜传送符文的运输距离有限,而且不能穿越任何结界,不然事情就简单得多了……
我确实不宜到处走动,可这次我不来,还有谁能来?
芭碧萝要留在红月之谷照看,其他人要麽受伤,要麽不能来,尼维尔倒是自荐,就能力来说我信得过,可惜他生在耶路撒冷,对第三天主城之外的地理等於一张白纸,紫罗兰山谷的背後入口又以隐秘著称……
如果我不来……
这堆药材,天知道什麽时候才能送到奥菲斯手中了──如果能送到的话。
我叹口气。
“法尔,我们现在是不是休息一会再走?”尼维尔撩起风帽看著天空,浓黑的眉毛打了个结,“看上去,好像快下雨了啊……”
我摇摇头,前方的山体轮廓开始变得熟悉起来,总算我的记忆还是不错的,“暂时不会,我们再往前走一点。东北方山崖上应该有一处废弃的哨所,在那里休息吧。这附近平时人迹罕至,野兽出没很频繁。”虽然我们这一队人来什麽野兽都不怕,但到底无事最好。
走在最後的纳格尔转头扬声一笑,“说到这个,我有些想念这附近的野兽了。月痕野鹿和黑角羚羊是难得的美味,烧烤的滋味绝好。要不今晚我们就吃它们,你们谁都还没试过我的厨艺吧?”
队伍中几个人的眼睛顿时都是一亮,我估计,我自己也是如此……吃了整整两天的干粮干肉,口味实在淡得难受。到这个时候,真是越发想念起沙尔来了。
“想不到你连调料都预先带好了。”我转著手中香气诱人的鹿腿含糊不清地说,刚才狠狠咬下一口鹿肉,鲜嫩的肉汁在齿间化开,那种外焦内酥的鲜美滋味真是用语言难以形容。
“就是。”尼维尔嘴巴塞得鼓鼓的,好不容易才吐出几个音来。几个围在火堆边的天使忙不迭地点头。
纳格尔看著我们淡然一笑,自己也毫不客气地拿起一块鹿排啃,下巴上亮晶晶的。等到半块鹿排都下了肚才懒洋洋地开口,“调料我总是随身带够的,不过,很久不动这份手艺了,想不到……这里的设备倒很齐全。”他靠在背後的柱子上,目光炯炯,却有种散漫的恍惚感,似乎那些太久在旷野里徘徊人的目光都是如此──总是看著不知名的远方,没有落点。
“这到底是哪里?这种荒僻地方怎麽会有这种……哨所?”我听见有人低声问。声音在黑暗的空间里反复回荡,在众多的柱廊、窗户、天井和拱门之间游弋不定,水波一样荡漾开来。纤细的柱头和门框上精致的雕像在火光映照下拉出扭曲的影子,忍冬草和金盏花的优美纹饰栩栩如生。
外面开始下雨了,听得到淅淅沥沥的水声。
我趋近温暖的火焰,微笑,“天界历史漫长,被荒废的地方很多,不值一提。”
“……原来还有人和我想的一样。”纳格尔眨眨眼睛轻笑出声。
尼维尔意犹未尽地舔舐嘴唇,一边继续和手中的鹿肉奋战,说,“可是这里是天界中第二天的腹地,为什麽设立哨岗真是难以理解。你知道麽?”他看著纳格尔,一双眼睛犹如绿宝石般明亮无辜。
纳格尔松散的笑容忽然凝住。我转开头漫不经心地拨弄著火堆。
尼维尔,你问了个好问题。只是,恐怕在座的谁都无法给你一个准确的回答。关於精灵,关於曾经的光暗三战和四战,他也许知道得比我更多,也许不是。百年来,纳格尔从来没对我提起过他为什麽离开了天界,他应该是经历过那个辉煌时代的人,却对过去总保持缄默。现在的三界,是天界白之月、红海、魔界;但历史中所记载,过去并非如此。那时候只有被称为白之月的天界和红海,後来红海分裂成两部分:精灵界、魔界。光暗三战之後,“精灵界”这个名词从所有的正式记载中消失了,红海的意义从此也改变了:现在的“红海”指的是除了魔界和天界之外的所有地区,主要是人界。曾经有一个时期,精灵与天使的关系非常亲密,第三天的主城帕诺和第二天主城阿卡亚都是在精灵的帮助下修建的,但後来几乎所有的精灵都从天界消失了。天界所有的正式史书中对这件大事语焉不详,一笔带过而已;而我所认识的寥寥无几的精灵,极少说起自己一族的事情。我在第二天到处游荡的时候曾隐约听人说起过,精灵界的入口就在第二天腹地中的某处。如果真是如此,散落第二天的各处哨岗也就有了意义,我抬头凝望穹顶,数十个花瓣形的拱券支持著这个大厅,灰白的藤蔓卷曲缠绵,细细触须环绕著中央圆润的宝珠,这里石雕的风格是如此的……优雅、纤细而精致,和我所熟悉的建筑风格都不尽相同。
那是我所不知道的时代所留下的最後痕迹吧。
我在心底悄悄叹息。不知道那是怎样美好的时代,才留下这样哀婉苍凉的痕迹。
“……大概,就和紫罗兰沼泽附近的萨维亚建造的原因一样吧。”纳格尔懒懒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联想,他的下一句话更令我吃惊,“萨维亚穆尔,月亮谷,银月堡垒,不正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吗?”
“什麽?”几个声音同时响起来。
“你说什麽?萨维亚……穆尔?月亮谷里面……”我喃喃地重复著那个名字,心里涌上怪异的感触。明明是第一次听到,齿间逸出的音节却是如斯亲切。
纳格尔诧异地打量我,“怎麽?你不知道?月亮谷中的萨维亚穆尔,是和第二天主城阿卡亚几乎同时建造的城堡,被誉为‘最明亮的银月’。第二天最强大、最美丽的要塞之一。”
13
“不,我不知道。”
第二天最强大、最美丽的要塞之一吗?
我静了静,竭力搜索著自己的记忆。我到那座孤独的城堡的次数也仅仅有两三次。印象中那座堡垒是历尽沧桑的灰白色,巨大的拱门,奇特的哨塔,古老的城墙厚重朴实,大大小小的尖塔鳞次栉比刺破天空,似乎要飞腾而去,确实是天界中少见繁复秀丽桀骜不驯的风格。
纳格尔看著我们几个面面相觑,讶然问,“那你们叫那个要塞什麽?”
“奇异塔。”尼维尔说,“月亮谷中的奇异高塔。”旁边一个小个子的天使补充了一句,“我们一般都直接说月亮谷或者奇异谷,很少人会用这个名字。”
“奇异──高塔?”纳格尔哼了一声,他拨了拨自己月光般的头发说,“这名字倒真是贴切的恶俗。紫罗兰沼泽本来就荒凉,这处要塞离主城相当遥远,交通不便,你们这个年纪的天使大概很少有人去过吧?”
我低声说,“……我去过的。”
“这我知道,”纳格尔瞥了我一眼,“你不算。”
“……”
“萨维亚很美,尤其是在冬季。月亮谷在阿特维亚山脉环绕之中,谷中可以俯瞰紫罗兰沼泽,大概每年从十月末就开始下雪,一直到来年的四月,雪都不会融化。即使在无星无月的夜晚,萨维亚的尖顶仍犹如银色弦月一般明亮,那种辉光在很远的地方都能看到。”纳格尔微微一笑,竟有几分神往,“现在这个时候,我们应该还能看到的。”
银月之光啊……
即使之前听到纳格尔这样说过,真正看到的时候还是有一瞬间的惊异。我之前从来没有在冬季来过这里,实在可惜。
大概是前一天刚下过大雪,触目所及的世界一片朦胧的洁白。松软的新雪蓬蓬地到处堆著,里面小小的冰晶发出钻石般的光芒,头顶上的树枝沈甸甸地垂下来,不时有细细的雪粉温柔飘落下来。我仰起头,黎明时分空气略显清冷,视野开阔而清洁,巍峨起伏的山峦银白耀眼,天空微蓝空茫,高高低低的尖塔如飞鸟轻盈刺破无限虚空,被霞光镀上了一层浅浅的玫瑰金,柔和靡丽,却丝毫不觉刺眼。
这种纯粹而美丽的景致,除了天界,再不会有别的地方了有吧?相比之下,第二狱的冰雪就显得太过凄清沈重了。
“真是……”尼维尔对著美景匝匝嘴,没有再说下去。
我微笑著看了他一眼,确实,如斯曼妙华美,语言实在难以形容。我想,即使是纯银所铸宝石镶嵌的城堡,光芒也不过如此吧?
“依然是……美得如此罪恶啊……”纳格尔叹息著摇摇头,注视著那座城堡的蓝眼睛里是我看不懂的复杂神情。
如果没有战争,这里会更美吧?
我慢慢握紧双拳,深吸了一口气。
太阳缓缓升起来了,从云间透出的稀薄的阳光照彻山谷,连带被夜色掩盖的一切。
我说错了,世界不是纯白的。早已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