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面俯瞰,交错的黑红痕迹遍布雪地,各种各样的尸体残肢、折断的武器、破碎的护甲……凌乱地在纯白的底色上铺开,好像一幅杂乱的涂鸦,凝固的血和雪紧紧粘连在一起,天使和恶魔的尸体缠绕在一起,龙与狮鹜破碎扭曲的躯体互相压叠……
从恩格和奥菲斯的讯息中我早知道这里战况惨烈,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可能比我想象中的更激烈也说不定。
“我们要怎麽进去?”
“这个距离差不多可以用传送符文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平静,“再往前就接近魔族的驻地,没有必要冒险。”虽然看起来魔族今天并不打算进攻。
“目的地是……?”
“城堡中的神殿。之前奥菲斯在神殿中已经放了定位的符石。我们直接召唤,进去就好。”
“那好。其他的事情就交给我。”尼维尔点头,“你把风帽裹好好,法尔,”他促狭地一笑,“你太过有名,我怕汉尼勒殿下看见你就会忘了我们是来送药材的了。”
我微微苦笑。这也是我们事先约定好的,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会以雅米尔的身份在天使群中出现。虽然我以前曾效力於汉尼勒殿下,不过那时候的我只是天使团中最普通的战争天使,汉尼勒殿下……应该不认识我。
“……还有这个。”纳格尔轻轻拉了拉我的翅膀。我倏然一惊,他一副无辜的表情,把翅膀扯到我眼前,正色道,“你不会觉得金色四翼的无名天使很多吧?”
“…………”
“哦,主!求你保守我的心、我的意念,使我能够遵行你旨意。我愿将你话语深藏在我心,作路上的光,成为我脚前的灯。”
“哦,主!求你坚固我信心、我的力量,使我得以勇敢向前行。因我知道有时我仍会软弱,求你带领我穿越黑暗……”
踏入神殿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恍惚。耳边绵延不绝的祷告层层叠叠地逼过来,我隐在廊柱的阴影里,眼前所见的,全是洁白冰蓝的羽翼。祭台上半跪著一名穿著白色束腰长袍的白六翼的女性天使,我看见的是一个纤长的侧影,微微仰起头,似乎是闭著眼睛,合起双手,正在领祷。
竟是汉尼勒殿下。
想不到,刚到就赶上天使的晨祷。
我看著尼维尔,尼维尔眨眨眼睛,摊开手叹了口气。我们全都忘了天使还有晨祷这件事,也难怪,这些年来是否祷告全是随个人的意的;幸好我们几个没被直接传送到大厅,不然後果堪忧。然而这麽多人挤在这里不动,出入却是不太方便,何况还得先找人……
“……尼维尔?”
“奥菲斯?”
“你们已经到了……太好了!”奥菲斯压低声音。
“你也来参加晨祷啊?”尼维尔灿烂一笑,“没想到哦。”
奥菲斯笑笑,“一时心动就过来了,幸好我是在队伍的最末,不然肯定注意不到你们。”
“嗯,刚刚你往这边走我还有点紧张。没想到是你。正在找你呢。”
“我想也是,但现在出去的话……太容易引人注目了。”奥菲斯说,他看到我的眼睛,微微愣了愣。我裹在风帽里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跟我来。这里不能久留。晨祷马上就要结束了。”纳格尔声音低沈却让人自然而然便信服,高大的身影几个闪现,却往神殿深处而去。他带著我们几个在看起来非常相似的回廊、门券和庭院之间飞快地行进,之前很难想象这座神殿是如此之大,但显然,纳格尔极熟悉这里。
一个念头幽灵般的浮上了心头:纳格尔,这次你究竟为什麽要坚持和我们一起来?
14
或许,在责问纳格尔之前,我首先应该问问自己,我为什麽坚持要回来呢?即使不考虑当年叛离的事,不考虑现在的微妙局势,以我现在的状况,如果在这个时候“极恶之花”发作,我不但会害了自己,恐怕也会害了大家。
之前伊比利斯也劝过我,他说,法尔,我不明白你为什麽要那麽固执。
当时怎麽回答的,已经不太记得了。我可以说出很多理由,可以说得伊比利斯哑口无言,但伊比利斯肯定也能感觉到,那些其实都不是最重要的。
真正重要的那一句话,我说不出口。
现在的魔界,丝毫感觉不到春天的气息,从龙怒之谷回来的第几个晚上,我靠坐在阁楼上眺望灯火盈盈的所罗河,看到水面上不时泛起粼粼微光,突然想起以前仲夏祭时连绵不绝的水上灯火来。
想要回去了。
或许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可是,毕竟是那样深切的,怀念起来。
艾博拉,瓦莱塔,帕诺,还有希玛。
雪落无声,放鹰归去,平静单纯的生活,一切你所喜欢的都不会改变,所有的不幸和失败都可以从头再来……那只是少年时代天真的梦境罢了,我一直都以为我的梦早醒了;然而在倦极的恍惚之间,终究梦到的还是那样的地方,亲切的石板小街,青碧广袤的原野,浅碧深蓝的水波,明亮干净的天空,还有微笑的同伴们。
虽然有那麽多冠冕的借口,但在内心深处,最重要的原因难道不是我想回到天界,回到这个我熟悉的地方?
无论是以什麽名义也好,无论是用什麽方式也好。
我想念、我眷念、我怀念这个地方,我的家乡。
即使发生过再多的事,有再多苦痛的回忆,这里也始终是,我所挚爱的故乡。我喜爱这种只有在故乡才能感受到的惬意的感觉,喜爱这样明澈清新的天空、原野和山峦,甚至是这里汲汲营营素不相识的天使们。
……承认这一点,也不算什麽耻辱吧?
夜色微茫,漫长的一天即将结束,几颗星星开始在天际微弱地闪烁。我默默凝视著窗口下来来往往的人群,看装束,显然半数以上都是天使军团中的军士,几乎人人带伤。沈重的倦意就那样毫无理由地涌上来,白天里的一幕幕在脑海里不停地回放,一次次重复。
“你不该来的,”那个声音穿透了身边所有喧嚣在耳边响起,“无论有什麽理由。”
我几乎要以为那是幻觉了。直到我抬起头,看见了不远处的那双犀利的青灰色眼睛。
以斯拉斐。
他的气质始终如此,即使是身在众人中,你也能一眼就将他辨认出来。从他还是普通天使的时候就是如此,何况现在他已经不是。
我轻轻颔首,微笑。“是吗,好久不见。”
我只是,想回来看一看。我的故乡。
以斯拉斐,一直都在天界的你,是不会明白这种心情的吧?
不是後悔,不是遗憾,不是痛苦,只是……有那麽一点点眷念与牵系,无法忘怀而已。
正和奥菲斯说话的汉尼勒殿下显然有些惊讶,她顺著以斯拉斐的目光看向我,“天使雅米尔,你……?”
我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挡在了我身前,银灰的长发熠熠生辉,“汉尼勒,很久不见了……”
纳格尔的声音平静得异常,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能看到汉尼勒殿下的表情。看著纳格尔的时候,她脸色忽然变了,太多的东西在那双眼睛里起伏涌动,我不敢说我到底看清了什麽。不过,她再没看我一眼。
“法尔,你为什麽要来呢?”
等我们终於有机会避开众人,在走廊与庭院之间的阴影里,以斯拉斐压低了声音,不折不挠的继续问道。
“……”
“太危险了。尤其是这个时间。天界的援军也许很快会到这里。奥菲斯没什麽大碍,他毕竟不是当年叛离的天使。这些年来,他抗命的那件事也已经查明了,根本不是他的责任;不过是碍著当时的大天使的脸面,不好公开这件事的内幕而已。”以斯拉斐忽然叹了口气,在黑暗里也能感觉到他责难的目光,“可是,法尔,你不该来。”
我有片刻默然,却不知道该说什麽才好──我就是知道这点,才让奥菲斯来这里的。
“你应该知道吧,沙尔和雷米尔的事情?”
我勉强点了点头,“是的,我知道。”
“帕诺的战况基本稳定了,现在魔族的大部队驻扎在第二天的阿卡亚。沙尔和雷米尔这次在战争中可以说出尽风头。”以斯拉斐迟疑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即使没有叛乱的罪名,以你们之间的关系,现在你出现在这里……实在太危险了。难道你自己没想到?”
我倏然一惊,“你是说……”
“如果能捉到你,不但是大功一件,或许还可以用来威胁他们。”
以斯拉斐看著我,目光森寒却有几分悲怆,“你该不会觉得──我们做不出这种事吧?”他忽然扭过头去,语气涩然,“法尔,你想不想知道,这次战争已经死了多少人?仅仅是在第三天境内,现在的亚美索拉达上尸横遍野,迦南河还有帕西法尔流的水都是红色的,你知道麽?!”
“…………”
“现在天界几乎没有战争天使团了,法天使只能冲上第一线,可是在战场上经常念不完魔法咒语就被魔族活活砍碎或者撕裂……魔族杀戮我们,就好像屠宰牲畜一般!现在连学院里没毕业的学员也被派上最前线,那些还是孩子……根本什麽都不懂!之前神法有400学生随著乌列殿下的天使团支援这里,那不过是几个月之前的事情,你知道现在还剩多少活著的吗?167个!还包括正在救治中的重伤员和终生残废的!”
“…………”
末了,以斯拉斐那样看著我,犀利的目光犹如利剑深深刺入我的胸口,他说,“法尔,你知道吗,我一直对神祈祷希望你还活著,也一直对自己说当年你也是不得已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可是现在看到了这种局面,我想不恨你都做不到。”
“无论你有什麽理由,难道现在的这种惨痛局面就是你想要看到的?!我知道你伤心米伽勒殿下的死,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难道现在这种血流成河的局面是殿下他想要的吗?”
“天界是有很多的缺点,很多的不公平……可是,难道你看到这种场面,就不会心痛?法罗尔,你的心难道真的是铁石所铸?这几十年,你……你们真的把灵魂卖给了魔王麽?!你活下来,只是为了报复我们吗?”
不是的,以斯拉斐,不是那样的。
我闭上眼睛,很多词很多句子,就那样生生哽在喉咙里,可当时我真的什麽都说不出来。
有那麽一刻,我很想对他说,有些事情,我很难解释,而你是不会懂的;可是,以斯拉斐是否懂得和那些无辜的天使是否懂得,真的有那麽重要?
血流下来了。在我看得到和看不到的地方。
血流成河。这是事实,无可辩驳的真实。
我望著窗外,不知不觉间,凄然暮色已如帷幕沈沈落下。
15
次日清晨,魔族大举进攻。说来,之前我所得到的情报并不确切:进攻这里魔族军队和天使军团的比率相差悬殊,完全超乎想象。仅就清晨我所见的一幕,魔族在弹丸之地的军队人数肯定超过万人,然而之前守卫这一带的常备天使军团仅有二个,即使後来汉尼勒殿下的两个精锐的亲卫天使团也加入,总人数最多时算来不过七千,几个月连续伤亡,虽然天界有过断断续续的增援,现在城中能战斗的天使仅有四千!幸好周边的民众连带之前没来得及撤退的重伤员现在都已在这座厚重城堡的保护之下。
“如果当时不是我们恰好赶到,也许……这里就守不住了。”对於当时的险恶战况,奥菲斯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他瞅了我一眼,突然深鞠一礼,“你的决定,非常及时。”
我苦笑。
及──时──?也许,巧合而已。但什麽又不是?
即使是现在,这个堡垒也仍然处於战乱的阴影笼罩之下;早知道战况危急至此,就不该只让奥菲斯带著这几千天使过来……
还是,我太天真了?
无论是大恶魔或者大天使,心里都恐怕没有“无辜”这两个字。
战争中,这确实也是不争的事实。
头顶上不时有黑色的火焰痕迹划过,原本清澈的天空变得支离破碎,风声中,城外魔族沈重的号角声长得振颤心肺。我站在高塔的最上层,风声烈极,刮得脸颊生疼,从拱形的窗口可以清楚看到城下蚁群一样黑压压蠕动的魔族军队,以及城墙上正在发生的惨烈战斗……
其实我倒宁可我没看得那麽清楚:比如,一个魁梧的恶魔血流了满脸,他用右手死死扣住了城墙的石缝,左手的斧头在空中挥过,深深砍入一个天使的肩胛;比如,一个天使腰背上斜插著一柄宽剑,翼已经被砍了一侧下来,却拼命抱住另一个魔族的腿,好让他不能去砍已经倒在城墙上垂死的同伴;再比如,一个棕色头发使用火法的天使不停地发出一个个巨大的火球,即使自己的身体已经在黑魔法的作用下开始腐烂……
如果就一般的军队而言,魔族是比天使更加勇悍更加不怕死的,但在这里……
我深深吸气,开始觉得自己选择这个位置并不明智──虽然是远在战场上双方的攻击范围之外,但同时也在我的魔法攻击范围之外了!
我从窗口里轻轻跃到外面的石沿上,拂面而过的风里尽是血和火的气息。眼角有一丝奇怪的微光忽然闪过,我屏息凝神细看,慢慢眯起眼睛:这,应该不是我的错觉吧?
从高处,可以隐隐看到有一圈冰蓝色的光芒环绕著整个城堡,在任何被魔族触到的地方──无论是城墙还是地面──那种光芒就越发炽烈起来,而且这种奇特的光芒似乎会吸附在那些魔族身上……他们的动作显而易见地缓慢下来。
这难道是……结界?
萨维亚,银月堡垒的结界?竟强到能把整个堡垒都包围住?
可之前我在城墙上徘徊的时候,明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我心里一动,闭上眼睛,默默回忆著那个古老的咒语,忽然之间,所有的感觉就完全变了。
身体轻盈无比,犹如漂浮在空中。我惊异地睁大眼睛,扑面而来的疾风再也感觉不到,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细小的能量漩涡在身侧起伏变幻,无数道彩色的光带在永恒的蓝天之下互相穿插交织,编织成一个完美的拱顶。
完美得令人叹息……
难怪,恶魔们完全没有从城堡上空进攻!
大小恶魔也能飞,只是不及天使的高度和速度,不过,这次围城的军队中还有骑龙的精锐魔骑兵!但这个防御结界在空中实在完美,从空中进攻撞上无异是自杀。所以,之前大概已经有了经验的魔族将领只能转向地面突破。
鉴於萨维亚这里的城墙相当高,大约有三百多寻,考虑到天使弓箭的射程,恶魔只能飞到三分之二的地方然後开始慢慢往上爬,或者先用攻城梯到了差不多一半的位置小心翼翼或者成群结地再往上飞。估计仅仅为了建这些巨大的攻城梯,魔族就差不多把紫罗兰沼泽一侧的高大树木悉数采伐殆尽!
我安静地注视著下面黑沈沈的人群,一团团的,真是蝼蚁一般啊,从号角响起到现在,依旧是飞舞著铺天盖地的箭矢,满是白翅膀的城墙上不时有黑红相间的恶魔冲上来,和守备天使扭打在一起,直到更多的天使冲过来把他砍成肉泥,白色的漩涡才慢慢散开,在漩涡的中心,残肢碎肉之下,暗红色的血缓缓渗入地上灰白的石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