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知道互相是揣的什么心思,但是都不捅漏,任你阴谋阳谋。
秦烾只知道公孙龙是一定会帮助自己查明秋狩一事,顺带着对自己的印象能够有所改观。就是与他说话累了些,但是得到的好处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苦了公孙龙,一边要应付皇帝,一边要应付丞相,还要抽出时间和人力来查明一件可能根本无果的案子。
秦烾本想请公孙龙留下吃了晚膳才走,以表自己的爱才好士。结果公孙龙却像躲避瘟神一样,慌慌张张地拒绝了,然后在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承明殿。秦烾只好摇着头,任由他走了。
公孙龙手心里攥着一张锦帛,是承明殿中的小金子在殿门外塞给他的。
公孙龙踏上马车,在回去府中的路途上才敢拿出来看。
马车行在青石路上,摇摇晃晃,轮辙声伴着马蹄声,听起来别有一番趣味,这是公孙龙最为喜爱的乐曲。
他打开手中的锦帛,只有八个字,却让他椎心泣血。
——大炎永立,刚强不凌。
数日后,小金子通报:“陛下,廷尉大人派人来了。”
秦烾放下手中竹简,道:“让他进来。”
一油头粉面的年轻后生进来了,秦烾一看就知道这是公孙龙的人,只有他手下的人才会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那人先是行礼,行了礼后道:“陛下,廷尉大人是差小人来送信的,交到陛下手中后小人就得赶紧走了。”
秦烾懒懒地向小金子点点手指,小金子走上前。那人从怀中掏出一份由竹筒保护着的卷轴,交到了小金子手里,小金子奉到了秦烾面前。秦烾不接,小金子将竹筒放到了桌案上。
秦烾向那人问道:“看你做事还算麻利得体,叫什么名字?”
那人道:“李二。”
秦烾笑了笑:“也罢,朕也不勉强你说出真名。来人,送李大人出宫。”
李二走后,秦烾才打开竹筒,抽出里面的卷轴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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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殿。
海斯予还是一身素白,面带忧色。
就连皇帝来时,她都没有多少反应。
秦烾轻咳数声,海斯予才回过神来,抱歉的笑着行礼,道:“臣妾参见陛下。”
秦烾看着她苍白的面色,连忙扶起她,皱眉道:“不必多礼了。”然后将她扶到殿深处的榻上躺下。
秦烾责备似的道:“怎么这么不爱惜身体?难道你不知道腹中还有朕的皇儿吗?不要一天到晚的愁眉苦脸了,那一切都过去了……”
海斯予安静地任由他责备,只是看着他越蹙越紧的眉头笑了起来。
秦烾负气道:“笑什么?”
海斯予笑道:“陛下既不准臣妾愁眉苦脸,又不准臣妾笑。那究竟要臣妾如何是好?”
秦烾先是严肃的模样,后听了她的话后又笑了。
“海决有找到吗?”秦烾问道。
海斯予点头:“找到了,前天找到的,今天才得到的消息,现在正在内史到瑞城的途中,大约还有三天时间就可以回来得了。”
秦烾继续问道:“那些与他同去北地郡的人呢?”
海斯予叹道:“二娘拼死护住决儿,不得已,她和那几个家丁都被杀死了。”
秦烾道:“秋狩的事,是我们错怪海夫人了。那只是意外。”
海斯予瞪大眼,问道:“怎么回事?”
秦烾道:“香囊的事情不关海夫人,一切都在于那个买香料的丫鬟。海夫人只是多做了一个香囊,结果那个多余的香囊因为种种巧合到了朕的手上。不过,国丈却是因为香囊死了的。”
海斯予哭道:“我……错怪了二娘……二娘被我杀了……被我杀了!……”
秦烾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慰道:“莫哭了,海夫人也并不是全然无错。”
海斯予问道:“什么意思?”
秦烾安慰道:“还不明了的,斯予就先养好身体,照顾好我们的皇儿,其它的事就不要管了,最近你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海斯予抱住秦烾的脖颈,重重的点头。
十九:无解
十月,郑原生辰。
丞相府有人来递了帖子,战星取皱着眉看了那人许久,最后还是从那人哆哆嗦嗦的手里拿过了那张帖子。
“要去?”铃铛走过来问道。
战星取将帖子交给下人收好,然后看着铃铛道:“怎么不去呢?丞相大人盛情难却,不去不行呢……”
铃铛走上前,拂去他身上的灰尘,轻轻一笑,碧眸中显出一丝哀伤。
“小心。”她嘱咐道。
战星取未察觉铃铛的异样,只是握住了她放在自己肩上的手,道:“我自有分寸,你只要顾好府中的家事就是。”
铃铛自然的抽出自己的手,点点头:“是。”
次日,晚。
瑞城中的马车大多数都如赶集一般,驶向了丞相府所在的那条街道。
战星取也不例外,只不过他却是慢慢悠悠地停在了御史大夫府门前。
莫紊已经等在了门口,看到战星取停下马车捞起帘子的时候就迎了上来。
莫紊道:“将军先走吧。”
战星取问道:“你不去?”
莫紊用看白痴的眼神瞪了战星取一眼,然后道:“我们俩人走到一起不就闹翻天了?”
战星取讽刺道:“这朝中有几个人不知我们两个早就‘狼狈为奸’了?走吧。”
莫紊用手连连指点着战星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然后愤恨一拂袖,道:“我不是在等你。”
战星取看着莫紊咬牙切齿,对着驾车人怒道:“走!”
马蹄踏石声和车轮碾压声渐远,莫紊看着战星取远去的马车苦笑。
马车穿过来往的人群,到得丞相府门前。
在战星取下车后,就有好几个人上前行礼,战星取硬着头皮回了礼后,便有一个家丁领着他进入了府内。
战星取总算是逃离了这些应酬。
郑原正站在内院处迎接客人,看战星取来了后,脸上的笑意更加的浓重了。
看来这位是不得不来应付的了,于是战星取拱手作揖,恭声道:“丞相品行高洁,昂昂如鹤,是朝中齿德俱尊之臣,在下一向崇德敬功,对丞相高世德行倾慕已久,此次应丞相之邀,与丞相相聚,实乃三生有幸啊。”
郑原笑道:“没想到前将军竟然屈尊驾临,听闻将军性情爽朗率直,再说有语曰——至敬无文,又何必说些浮文套语,那鄙人也套言不叙了。柳翠,领将军进内!”
一位下人打扮的穿绿衣的女子从一旁走了上来,领着战星取往里面去了。
战星取虽说脸上笑意盈盈,但是内心早就将郑原的全家骂了个遍。自己花了一晚上想出的客套话,就被郑原轻飘飘的一句“至敬无文”给打发了。你不是以“德行”名扬天下吗?我这就顺着你的话说,你满意吧?不会为难我了吧?结果你怎么不按剧本来呢?!……
战星取入席。
他不是来得最早的,但亦不是来的最晚的。
席上空位还有许多,战星取本想随便找个什么角落隐藏起来,但是那个叫柳翠的丫鬟硬是将他带到了主位右手处。
然后,他在案前坐如针毡,忽又听到门外传来大笑声……
“御史大夫大人和国尉大人【最高武职】连璧贲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啊!哈哈哈……”这是郑原的笑声。
刚才你还在说什么“套言不叙”,现在呢?战星取冷笑。
莫紊和国尉顾冶入席。
战星取和顾冶相互行礼后,朝着莫紊打着眼色。
莫紊笑道:“战将军,这就是在下方才等待的人。”
战星取微愣,后四下打量着来人。
顾冶虽说人到中年,但双目依然炯炯生辉,目光锐利,行为举止雍荣闲雅,这一风姿倒让战星取想到了另一人。
国尉顾冶,当今圣上之舅丈,静妃海斯予之舅父,瑞城神童万阁楼楼主之父,低调得如同隐士的武人。
席间,郑原执酒与众宾客侃侃而谈,极尽名士风范,将他的“以德为名”行事风格发挥得淋漓尽致,就连战星取也都对他阿平绝倒。
莫紊坐在战星取对面,他在桌案下勾了勾手指,战星取心领神会,轻咳了数声,离开了宴会。
行到郑府里的一处无人的长廊,莫紊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眼睛直直的凝视着战星取。
战星取被他看得一阵发毛,道:“干、干什么?”
莫紊叹气,又背过身去,苦恼得不得了。
战星取安静地等待着。
“将军认为顾冶此人如何?”莫紊过了好一会儿后才忽然开口问道。
战星取皱眉,道:“大人是说什么方面?”
“能为圣上所用?”莫紊问道。
战星取撇嘴:“我怎么知道。”
莫紊又是叹息:“我就知道这些事情是不能和你商量的。”
“嘁。”战星取抱臂靠在廊柱前,发出不屑的声音,“大人都有主张了,又何必来问我这一粗人?”
莫紊呆了呆,干笑了几声,而后道:“我这不是让你来那个主意嘛……”
战星取抬起左边的眼皮问道:“顾冶此人心向圣上吗?”
莫紊道:“静妃是他的侄女儿,按理说他应该是圣上的人……”
“但是?”战星取干脆自己先说出莫紊而后将会说出的话。
“但是我看他心中多有顾虑,难以果断弃舍。”莫紊道。
“……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够毫不犹豫的果断弃舍呢?大人是无家无室,心无累赘,自然是无身后事所累。”战星取喃喃道,有些惆怅。
莫紊扯着嘴角的肌肉,露出一个奇怪的微笑,他用手拍着战星取的肩膀道:“你还年轻,怎么就说出这话了?”
战星取意兴阑珊的颓然样子似乎感染到了莫紊,他随后也不多言了。
然而,战星取忽道:“有人来了。”
莫紊偏过头去看,却见一绿衣女子姗姗而来。
战星取斜着眼瞟了那女子一眼,绿衣女子微微一笑,似是明了了什么,而后绿色的袖摆随风漾起,穿过了莫紊和战星取两人,消失在长廊尽头。
莫紊看着那女子远去的身影,问道:“将军似乎认识刚才那位翩然而去的姑娘啊。”
战星取道:“方才郑原就是让她将我带入席中的,好像叫柳翠什么的……”
莫紊笑道:“那姑娘似乎对将军有情呢。”
战星取撇嘴,而后鄙视的看了他一眼,道:“没想到御史大夫大人也如此市侩。”
莫紊干笑数声,道:“看来那位姑娘怕是要眼穿心死了。”
“在下先走了,此处毕竟是在郑原的府中,小心为妙。”莫紊看了看附近多起来的人,道,“圣上久居深宫,未曾知人心险恶。今日将军还是不要与在下有所联系了,否则以免圣上起疑。”
也不怪莫紊如此说。
先帝生前子嗣单薄,先有好几位皇子还未出生就已夭折,最后保下来的只有秦烾一子,先帝对秦烾极为爱护,自其出生,就封其为太子,并将他养护在自己身边。先帝驾崩后,秦烾稚龄登基,从未经历过什么手足相残,父子反目之类的夺位浪潮。后丞相郑原一人独揽朝政大权,将小皇帝当天神一样的供奉着,吃喝玩乐从来未曾亏待于他。
莫紊认为郑原是要以物欲麻痹皇帝,然后在背后操控这位身居高位而未掌实权的傀儡。
战星取只觉莫紊说话的语气有些奇怪,也未多想。不过,他也深觉秦烾的确是单纯了些。
莫紊的身影已渐渐消失了。
长廊尽头一株木芙蓉探出,花色深红。
芙蓉有三醉,这一日的最后一醉便是沉醉,那红几乎是沉淀下来般浓重。
长廊寂寞,独香缭绕。
战星取走到那株醉芙蓉旁,摘下了一枝最为娇艳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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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月上中天。
铃铛已然入睡,她枕在玉枕上,发如浮云散。
战星取将那朵娇艳的醉芙蓉轻柔地放在她的发上,而后坐在榻边,看着铃铛安然的睡颜。
沉默良久,战星取悄然起身,轻轻走到屋外,关上了门。
铃铛倏然以臂支撑起身体,发上的醉芙蓉滚落,停在她的胸前。
铃铛看着那朵艳红,垂泪。
二十:广阳
十二月月末,下了庆安十四年年末的第一场新雪。
龙兴殿内。
秦烾坐在案前,打开窗户,看着窗外的一片枯黄腐朽的落叶缓缓地飘进屋内,最后停在他放在案上的因墨汁干涸而变硬的笔尖上。
秦烾有些烦躁的提起笔,枯叶掉在了他的身上,他毫不在意的拂去了,任那枯叶支离破碎。
案上平铺一张御纸,却未着丝毫墨迹。
他重新洗了笔,蘸了墨,执笔就要点在纸上……
“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了!……”一位宫中内侍从殿门跑了过来,满面通红,很是激动。
笔尖不稳,倏地在纸上划了长长的一条墨道。
秦烾不满地从窗口处瞪着那个内侍,也不责罚,只是换了一张纸继续关注着笔尖。
倒是身边的小金子严厉地喝道:“大胆!在宫中喧哗无礼,你这厮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那个内侍扑倒在地上,口不择言:“奴才罪该万死!奴才罪该万死!……只是听奴才说完,再责罚奴才!……”
秦烾放下笔,道:“朕还没说要责罚你呢。说吧,何事?”
那内侍闻皇帝此言,先是一顿,后道:“广阳郡郡守梁约叛乱……”
秦烾先是顿了一下,忽又扶案而起,咬牙切齿:“什么?广阳又叛了?”去年,右将军董威才镇压了广阳郡慕忆诸人叛乱,这次的广阳怎么出事了?并且还是郡守叛乱!
“丞相……丞相请陛下前去华阳殿议事……”内侍看着皇帝的红红白白的脸色,小心翼翼道。
谁知皇帝听了后面这话之后,更是脸色铁青。小金子急忙向着正跪在地上的内侍打眼色,内侍醒悟过来,忙道:“陛下,快请前去吧,朝中众臣们正等着呢。”
秦烾双拳紧握,气息渐缓,像是平静了下来,肃然道:“走吧。”
未等秦烾进入华阳殿中,却已在殿外听到了群臣们议论簌簌的声音。
秦烾进入后,群臣慢慢安静下来,纷纷行礼。
郑原先一步从文官队伍中列出,道:“启奏陛下,广阳郡郡守梁约、郡尉齐哲联合姜延等人叛乱,杀监御史窦辉,长史葛明等人,聚众十余万人,屯兵灵寿,齐哲领军抵达沱水直逼常山郡。”他说话时语速极快,但吐词清晰,群臣闻后纷纷哗然。
秦烾咳了几声,极力压制住声音中的慌张,道:“广阳郡再次叛乱,不知诸位爱卿有何良策?”
秦烾话音刚落,就听殿外一片喧哗,一位谒者喊道:“报!——”不一会儿,宫外就有常侍进来报说有渔阳紧急军情奏报。
秦烾下令命其进殿。
“启奏陛下,渔阳郡何佑、范豪等人于岷岗山起兵造反,号为‘岷岗义卫’!杀灭渔阳郡郡守陶誉郡府府上四十余人口,占领渔阳郡,拥众数万,已攻无终、渡濡水、进蓟县,欲联合梁约、齐哲等逆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