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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涉的重骑就这样在步兵中肆虐。
前方有一人,好像是这重骑队伍的首领,他高举铁枪,向周围呼喊道:“郡丞大人有令!就地诛杀战星取!郡丞大人有令!就地诛杀战星取!”
战星取躲在一旁,冷笑着问道:“谁给你的权利?竟然想诛杀前将军!?”
安涉不屑地“呸”了一声:“叛贼……人人得而诛之!”最后那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战星取撇过脸向着正在血战的那方望了望,果然,在戚宁的领导下,重骑队伍还是败了下来。
陆陆续续的兵士们从四方赶回,包围了重骑,然后又是遮天蔽日的箭雨,马匹和骑士都被刺穿了。
安涉看得大惊:“战星取!你这亡命之徒竟然真的敢杀了朝廷军队?”
战星取一眯眼,阴阳怪气的问:“嗯?难道战某手下的将士们就不是圣上的人?你手下的人还敢对着前将军动刀动枪的?”
安涉大笑:“战星取,你一叛军余孽,还敢自称为‘圣上的人’,真是让在下笑掉大牙!”
战星取神色冷然地听着他放肆的嘲笑声。
战星取知道自己这次是怎样也逃不掉了,一旦身上被刺下了青鸟纹身,就变成了洗不掉的罪名。若他想要反抗,天下之大,何愁没有一个安身之处。但是……在瑞城,还有他所心心念念的人——
他……逃不了。
二十九:天命
战星取看着在外缠斗的队伍,一把锁住安涉的手腕,逼迫着他与自己一同走了出来。
骑兵只余寥寥数骑,在战星取和安涉一同出现时,双方的厮杀也停了下来。
安涉歪着嘴角,显出刻薄的模样道:“战星取,即使今日你杀了我,也不过只是一个亡命天涯的狂徒而已。”
战星取在握住他的手腕那处使下重力,安涉疼得倒抽冷气。
“我管你怎么说白道黑,只要给战某些时辰,必定不负君望。”战星取不去看安涉,只看着远处飞扬的遮天迷地的尘土。
“是怎样的一个‘不负’?”安涉道。
战星取脸上露出一个讥讽的笑,道:“你所期望的。”
安涉颇有些紧张地望向周围对着他们剑拔弩张的士兵。他所期望的,无非是将战星取押送回瑞城,战星取手掌军权,他自是不敢轻举妄动。他原是想战星取能知明事理,不要做任何多余的反抗,直接随他去往瑞城便是,而谁曾想,战星取直接将他带过去的三百精骑给全数歼灭。
这……简直是战星取自己在找死!
战星取一甩手,放开了安涉,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前方,然而似是感受到了安涉的紧张,笑道:“安郡丞既然有胆子来战某的军营欲生擒战某,难道还怕这点小事?”眼中满是放肆的嘲弄。
安涉用另一只手揉了揉被释放的手,歪着头看向战星取:“正因为是你是战星取,故在下不得不防。”
战星取拂袖,哼哼地笑了几声,对安涉的言论十分不屑。
随后又是等了好几个时辰,已近黄昏。
安涉已昏昏欲睡,在这期间他甚至是打算直接回去再带人马来继续擒住战星取,然而在看到战星取那个嘲讽的笑容之后,他还是安安静静地在原地陪着战星取等待。
想来,战星取定是在等那队出去寻找什么军医的人马,鬼知道他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这样胡想一通后,太阳已快落山了,晚霞遍天。
在军营前方,一阵飞沙扬砾,看来是出去的那对人马回来了。
战星取的脸色立即变得严肃起来,等到为首而来的那人奔到刚好可以看得清楚他的面目时,战星取就知道那是谁了——是当日在打探代县一路的唯一归来的百将。
百将今日也是带了百人前去执行任务,只是今日却是让队伍毫发无伤的回来了,战星取对着他甚为满意的点了点头。
百将扬起一个笑容,随后下马行到马队后方牵出一匹马,马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只是全身被绳索捆得三环五扣,任他是在马背上如何挣扎也挣不开。
百将一把将那人给推到地上,地面立即扬起一片尘土,那人在地上顺势滚了一圈,原本还算白净的脸立时变得蓬头垢面。
百将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已将军医何乏押回。”
百将将何乏拖到战星取面前,然后让他跪下,何乏却是有几分骨气,怎么也不肯下跪,眼看百将就要气急,战星取道:“无妨,就这样吧。”随后面向百将,“这次辛苦你了,退下吧。”百将看了在地上的何乏一眼,随即行礼退下。
战星取走到何乏面前,问道:“可是‘天命反侧,何罚何佑’?”
何乏的身子猛地一颤,死死地瞪着战星取。
战星取一拍脑袋:“哦,哎呀……我竟忘了!”然后在何乏的怒视下取出了堵塞他口齿的布料。
何乏连连“呸”了好几声,是在将嘴里的那些布屑吐出,然而在此时那幅模样确实极为好笑的。
战星取笑道:“何乏……何佑……‘何罚何佑’?亏你想得出来这么个玩意儿。”
何佑带着轻蔑地眼神,道:“那是自然。”
战星取不急,蹲下身,与趴在地上的何佑眼神对视,突然他道:“阁下再是聪明,不也依然落到了战某的手中?”
何佑咬牙切齿,只是怒极反笑:“你现在恐怕是自身难保了吧。”然后他啐了一口,尽是不屑与轻蔑,“鄙人的这条贱命能拖着前将军下地狱也是值得的!”
战星取自顾自的说道:“没想到岷岗义卫的首领竟是个文弱士子……”然后欲拔出腰间的短剑,就要挑开缚绑着他的绳索。
“……不行。”战星取摇摇头,又将剑重新插回去,问道,“在龙脱时,是否是阁下于乱军之中想要偷袭战某?”
何佑哼了一声,偏过头不答,地上的沙石磨得他的下巴上伤痕累累,看起来狼狈至极。
“封华是不是你杀的?”战星取继续问道。
何佑勉强抬起头来,直瞪他的眼睛,冷笑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战星取伸出手,隔着衣衫捏了捏何佑手臂上的肌肉,果然是结实强壮。这人……真是不可貌相。
“没什么。”自然,即使他有那么精妙绝伦的箭法,现在不也是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战星取看了何佑许久,后问道:“你想不想死?”
“废话!当然不想!”
虽然战星取自己也知道他问的问题实在是有够无聊的,但是他也还是想问,于是他道:“那你为何还要不顾性命潜入我军,只为了在战某的背上刺一只小小的青鸟?”
何佑干脆趴在地上动也不动了,闷声道:“骁勇善战的前将军被他的主子杀了,这对我们可是天大的好事;也可能你直接携军叛逃,另起炉灶,于我前线也是减轻了不少压力;当然,最好的……”说着,嘴角就勾起一抹邪笑,“就是你直接反叛我军,弃明投暗。”最后那句带着无尽的讽刺和诱惑。
战星取冷眼看着他,随后道:“战某此一生,都绝不会背叛圣上。”
拔出短剑,一剑刺入了他的心脏中。
何佑瞪大了眼睛,但还是不死心,艰难的道:“他……如此,……非为明君……你竟……”未说完,却是闭了眼死掉了。
安涉在暗处看得心惊胆战,这事情的发展与他想的相差十万八千里。
他本以为战星取捉来何佑,无非是两人共商谋逆之事,又怎会如现在这番?——倒是战星取成了丹心赤忱的忠臣。
安涉只是承皇上旨意捉拿战星取,可谁知这其中的秘辛?
战星取站起身来,背对着安涉,略显凄凉的声音响起:“安郡丞,战星取……服罪。”
在瑞城,还有他的妻儿。
最重要的,是他还想再见他一面。
三十:尾声
在去往瑞城的一路上,安涉问他:“你真的是叛贼余孽?”
战星取坐在囚车里,低垂着头,半饷未答。
安涉看了他良久,然后转过头再也不去理他了,然而战星取的声音在这个时候传来:“郡丞问这个是有何用意?”
安涉走到囚车前,直视战星取,道:“没什么,只是好奇罢了。”
战星取弯弯唇角,但在安涉眼里却成了一种嘲讽。
反正,自己也只是完成任务而已,只要将战星取押送到瑞城,这一切的疑惑都会消逝。
押至瑞城时,已是三月末。
梨树花开,压枝欲低。白清如雪,风姿绰约。
一片雪白的花瓣从战星取的眼前飘过,他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接过了,然后又是一阵风吹过,手心上纤弱的花瓣便随风而去,什么也找不到了。
在廷尉狱中,战星取安静地坐了下来,闭目,彷佛三日后的结局已是方才的泯然一笑。
囚室外有人的脚步声,战星取睁开眼,看见公孙龙的脸。战星取默然地望着他,公孙龙转过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公孙龙弯下腰,竟是跪了下来,随后在地上向战星取磕了一个响头。
“老朽对不住你……”满是自责和自厌。
战星取看着他磕完头又说完话后,道:“公孙大人,你应该去莫紊的坟前做这些。”他的语气平淡而安宁,“这一切,战某并不后悔。”
公孙龙起身,看着战星取:“战将军还有什么嘱托就讲给老朽吧。”
战星取的眼神间有了动容之色,道:“铃铛和战响……”
公孙龙一听便了然了,忍不住哀声道:“在一月前,尊夫人和令郎便已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战星取浑身都冰冷了,但又慢慢地恢复过来,“那就好……那就好……”下落不明至少比惨遭不幸好。
“那么,陛下呢?”他问道。
公孙龙叹气:“静妃死后,皇上是情凄意切了一番,不过静妃下葬后又精神起来了,想必也是想开了吧。”
“静妃是怎么死的?”战星取目光只凝视着斑驳的石墙上的一处,颇显木讷地问着。
“难产,腹中的胎儿也没保住,听说还是个皇子呢。”公孙龙不自觉的皱紧了眉头,这样的事对于皇帝而言未免也太过痛苦了。
公孙龙看战星取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就像皇帝在吩咐下葬静妃时——空落落的,整个都似失了魂一般,只知他是知道了自己的死期,心下绝望,不知该如何去宽慰他。
公孙龙心头苦涩,只能用着比战星取还悲伤的脸笑了一下:“将军,老朽只能先走了,不能陪你了。”
见战星取动也没动,便离开了囚室,未听到战星取的叹息:
“你死了,我也死了,那他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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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名早已定下,就是如那日安涉对战星取所言的那三罪。
罪一,贼杀封华将军。
罪二,身为叛军余孽,潜伏朝中。
罪三,勾结逆贼莫紊,欲发动政变,倒行逆施。
无论是哪条罪名拿出来都能够让战星取死一遍,但这三罪加在一起,便是要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
刑罚随后也定下了,为此,公孙龙硬是在朝堂上与郑原争锋相对一番,但这又有何用?你的一张嘴也比不过朝廷中上百张、上千张嘴!
春秋决狱,秋冬行刑。不过因战星取犯的是谋反大罪,遂当即处决。
三日后行刑,战星取总算看到了秦烾,他的面容被冕冠上的旒珠掩住,看不清表情。
战星取猜测,他是在笑着的?还是眼神悲戚、欲哭无泪?还是直接面无表情?这样的猜测让他暂时忘了身上的剧痛。
此刑共行了九日,战星取在生死边缘挣扎了九日,每每到了要见阎王爷的时候,却又被一碗灵丹妙药给拉回了魂。
皇帝也不知怎的,也兴致勃勃地连看了九日。
最后一日,正值黄昏。
战星取只觉浑身轻飘飘地失去了依附,慢慢地升上了云端。
他往脚下一看,在被众多人围拥着的刑台上有一堆血肉模糊的肉泥。
那是他吗?
“刑毕——”
那期盼已久的声音在皇帝的耳边乍响,皇帝起身不觉身上的衣衫湿透,倒相似他自己也经受了一番大刑。
皇帝对着坐在身边的郑原一笑:“丞相,朕就先行回宫了,善后的事就交给你和廷尉大人了。”这善后自然是指战星取这一朝廷余孽所牵连的各色人物。
郑原点点头,肃然道:“恭送陛下。”
余下的大臣和百姓也齐刷刷地高呼:“恭送陛下!!!——”
皇帝坐着龙辇进了皇宫,回到承明殿中。
倚着门扉望向天边,那里只有脉脉斜阳。
恍惚之间,一身披银甲的男人迎着满城的落花沿着朱红的宫墙而来,身后银灰色的大氅随着花瓣飞扬,割裂了春日的余辉,阴影在白玉石板上跳跃。
那男人目光如电,顾盼凌厉,神采飞扬。在见到皇帝的那一瞬间,便疾步如飞,行到了他的面前。
他笑起来眼睛是微微眯起的,带着些宠溺和纵容。
皇帝惊讶的瞪大了眼睛,道:“爱卿……你怎么来了?你不是……”
“我不是死了吗?”他还是笑着的,“陛下,我死了吗?”
皇帝点点头。对,他已经死了,皇帝的视力虽然不是很好,但是却真真正正的看到他平时亮而有神的眼睛在最后一刀割下时缓缓地合上了。
他依然笑着,笑得肆无忌惮,一如生前般狂妄骄傲。
“哈哈哈哈……好啊,果然‘最是无情帝王家’!你竟然连一滴眼泪也未曾为我流下……”
皇帝被他话语中的绝望吓到了,赶紧想拉住他的手,欲阻止他接下来将要让皇帝崩溃的话语。
然而……当皇帝的手在碰触在他的身体的一刹那,他的身体却变成了银色的细小光粒,消逝在空中。
皇帝惊慌失措地收回手指,在殿中用眼睛急切的寻找,皇帝想要呼喊出那个名字,然而喉咙间却像是堵住了一般,无法说话,令人窒息。
“陛下,你是在找我吗?”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如往昔,带着些轻佻和嘲弄。
皇帝转过身,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皇帝对着他笑了笑。
皇帝嗫嚅着嘴唇,干涩的开口道:“我这一生的眼泪尽给了斯予,对不起……”
他偏过头,隐藏在夕阳照不到的暗处,然而他的声音却从那暗处传来:“你爱她?真的那么爱?就连一滴眼泪也舍不得留给我……”
“对,我爱她,很爱很爱。”皇帝称述,“我将一生的爱都给了她。”
“那我在哪儿呢?陛下……”他道。
皇帝一笑:“你在这儿。”皇帝的右手覆在了胸口处,“我爱斯予,但是……我这一生都会将你放进心底。”
他转过头,看着皇帝,眼神中的凄然慢慢融化,“也好,这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