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一阵狂风刮过,他身后的大氅飞扬,卷起地上的尘埃,皇帝的眼睛被飞沙迷住,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待风停,皇帝睁开眼时,却依然倚在门扉处,在门前有一抹柔和的绯色光泽,天边——
飞鸿翩跹,刺破苍穹,掠过绮霞。
皇帝惨笑,几乎要垂下泪来。
他与他……
终究,只是一场还未开始,就已结束的迷梦罢了。
——正文完——
番外:秦歌·雍王传(又名:我苦命的皇叔啊,你如此风华绝代为哪般?)
自古帝王没有几个不是弑父杀兄才登上那个皇位,而我倒好,别人的手指轻轻一点,我便被人拖上了那个位置。
在三年前,定晓军起义,一举将这西风残照的王朝打击得几欲破碎,三年后再是权臣兵谏,我的叔父悼帝退位,然而那个权臣没胆子登基,于是我被扶上皇座成了皇帝。
那时我也不过七八岁,每日看着那些人在倾覆在即的秦鼎上,刮取剩余的腐朽了的功名、利禄。
后来,又是四王异心。
他们可不顾天家还有我这个皇帝,公然的四境伏兵自相残杀,无疑是要等灭掉除自己以外的三国,而后再来向我这皇帝恩威并施,让我甘愿地拱手让出江山,最后放可怜兮兮的我一条生路,以示皇恩浩荡。
一年后,齐王病逝,齐国内乱。但是任谁都知道,齐王的死必定与宋国有着莫大的联系,但是齐国人也只能看着每日愈强的宋国咬牙切齿而已。
权臣被九卿联合弹劾,而后遭到暗杀。但只是可惜,当时我还年幼得很,若是再长几岁怕也不至于闹到今后的那个地步。
即使权臣已除,但是围绕在我身边的九卿也并不把我当成天子看待,或许在他们眼中我只是身负了不该有的命运的可怜虫而已。
然后,宋国与许国联盟,说是要“斩杀弄臣,扶持幼主”,随即大军一路攻向咸阳。
宋许联军到达咸阳的三日前,九卿逃了大半,空荡荡的皇宫唯剩寥寥十余人。
那个夜晚我只能听着宫外由远及近的打杀声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后来,我才听说,原来事先到达咸阳的,是宋军。不过,我也暗自庆幸,幸好来的是宋军。听闻许王暴戾,说不定就会屠城。
那夜之后,皇宫还未被宋军攻陷,许是郎中令仍然在拼死护城吧。
然而,正待我迎着阳光就要走出寝殿去观望的时候,有人的声音传来——是宋军!
不止是脚步声,还有惨叫声、利刃刺入血肉之躯的声音……
还有一种气味。
不止是殿中的熏香味,还有血腥味、硝烟味……
我惊恐地转身就要回到殿内,想要藏在角落中。
但是,有一双手将我抱起,宽大的衣袖将我的眼睛遮住了。
“找到陛下了,快走!”
我听到那人的声音。
那人抱着我奔跑,但是我能感觉到那人全身的颤抖,这……是在害怕?
那人的衣袖掩住了周围的血雨腥风,但是仍然有血液溅射到我的手上。
我大约能猜出,来救我的人不超过十人。
一阵颠簸后,蒙在我脸上的袖子拿开了,我环顾周围,发现现在是在一驾马车上,这车上唯我与她俩人,或许是其余的几人皆在乱军之中死了吧。
我看到她在笑,这个笑容我在很久很久以后都不能忘怀。
“你是?”我喃喃地问,声音极小。
她却听到了,跪了下来,“小王见过陛下。”
我在听九卿们议会时听说过她。
有人问:若说齐王见素抱朴、志虑忠实,宋王安民和众、威强睿德,许王胜敌克乱、好力致勇,那雍王是一个怎样的人?
有人又嘲笑:若那三王真如你所说的那般尽善尽美,那你不若去投靠于他们呢?
有人说:你莫逗他,还是听大人说吧。
于是九卿之一郎中令答:雍王若为君王,那定然是威而不猛、武而不遂……
有人讥笑:雍王也只是一女子而已,难为君王。
郎中令道:我还没说完呢。
方才讥笑的那人道:好好好,快请说……
郎中令笑了笑,脸上竟有了几分怀念,叹道:雍王若为女子,那定然是千金一笑、祸国殃民……
随后众人却是骂了几句难听的话。
不过,郎中令的这几句话让我一直铭记于心,真的有人既为女子又为国君的吗?
那时雍王正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她让我有几分熟悉感。
后来想起,她的姿容确实楚楚动人犹带几分烟视媚行,也难怪郎中令会如此评价。
车后传来杀声,但是在车前的驾马之人重重地一扬鞭,马车便疾驰而去了,原来这车竟是四骑之乘。
该说雍王是无畏还是放肆?竟然在这乱军之中毫无顾忌地驾驶诸侯王车。
车辙在华阳殿下的玉阶上驰过,带着惊心动魄地节奏,穿过无数宋兵的剿杀……我看到雍王在车中的闲静。
或许是外面的宋兵太多了,马车停了下来。
然后我只听到车外的哀嚎声,还有许多杂音,但是仍然没有我看到的来的震撼——
我禁不住挑开车帘的一角,却看到一人穿银甲在宋军中沐血而战。
他手中的长剑似乎是汲足了鲜血,在剑刃处竟然隐隐散发出冷冽的猩红杀气。
他立于车前,阻挡着一批又一批手持戈戟进攻而来的宋军,在车的周围,几乎堆积了上百具尸体。
他此时犹如修罗附体,只知杀戮。
我在被震撼的同时,也感到惊恐,我从未看到过如此多的尸体,几乎要经不住的尖叫起来。
他倚剑放声大笑,宋军被他的笑声惊惧得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兵器。
身后传来一阵温暖,我的眼前一黑,定是雍王又遮住了我的眼睛,我听到她在我耳边说道:“陛下真是个好孩子,看到他这般疯癫模样也没被吓晕……”
随后,雍王对着战场上的修罗笑道:“今后……孤王会征战天下,赐予你无尽的杀伐!这……只是个开始!”
我闻她此言,却禁不住浑身的颤抖。雍王,也只是当我为一个无用的天子,她甚至比权臣和九卿更可恶,竟然在我面前毫不顾忌地说了出来。
马车重新往前行驶了。
在这世上,能在宋王的大军中,驾驶一乘却横行无阻的,唯有三人。
第一人自然是宋王自己,第二是那位黩武穷兵、武功盖世的许王,第三则是——
在四年前,言说“予吾三甲,必平天下”的虞毋。
我颇为不屑的看着雍王,雍王也不恼,闭了眼安神。
马车已经驶出了瑞城,瑞城外的梨花开满了一路,但是在那路上、在那花下……却全是我大秦百姓、大秦将士的尸骨!
梨花的香甜馥郁依然遮挡不住迎面而来的血腥气息,我几欲作呕,抚着胸口大口的喘息,头脑昏沉。
这时,我听到马蹄的奔驰声,我看向窗外,果然,有一红衣小将骑黑马在对面的山间驰骋,但是他的双臂间却张开了一张大弓,箭镞正对着我……
我彷佛听到了羽箭破空而来的声音,带着春日微寒的气流,直直地射向我的咽喉……
有人将我扑倒在车中簟席上——
我恍惚地仰躺着,看见一只羽箭划破了花纹繁复的锦制车帘,在羽箭的箭尾周围有两片雪白的花瓣飘绕着,可能是红衣小将在射箭时羽箭穿过了梨花树丛,顺带着划下的。
“铮——”
而后锋利的箭镞射碎了簪于雍王发上唯一的一根金簪,羽尾周围的花瓣也顺势掉落。
雍王抱着我退到车厢后,避开了窗。
她的簪子已经碎了,黑色的衮服上全是细碎的金片,但是那两片梨花花瓣却是掉在她散落在肩上的发上。
雍王的眼睛微微眯起,看着我痴痴傻傻的模样。
我记起了,她微眯眼睛的模样让我彻底记起了。
“你是秦华!”我指着她兴奋的呼喊。
雍王迟疑地点了点头。
雍王名为重华,这是自然的,雍国王室皆为重姓。但是重华却是从我秦朝皇室过继于雍中王的,自然本姓为秦。
她是终帝的第九个女儿,所以称为九帝姬,小名为九。算起辈分,我也应当尊称她一声姑姑。
雍王问道:“陛下是如何知道的?”
我狡黠的一笑,却不答。
当叔父悼帝被废,囚禁冷宫的时候,我经常去看望他,所以这些秘辛他自然告诉了我。但是九帝姬过继给雍中王的事情恐怕也只有寥寥数人知道。
并且一见她那双略带几丝醉软神态的美目我便可以猜到,她就是秦家的人。
她也许是见我不愿回答的缘故,也没有多问。
再后来,她本想将我带到雍国,然而,宋王却不知怎的,叛了与许王的盟约,反而与雍王联盟。
我成了他们两人交易的筹码。
在那场宴会上,觥筹交错,一派的歌舞升平。
宋王趁酒意放肆,于宴上笑问:“昔日始皇倾覆三江之水,扫荡四方之原,攻掠六国之城,沉溺九州之鼎,而今孤欲问鼎天下,试问孰与争锋?”
这世上竟有如此猖狂放肆的人!?
我气得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颤声道:“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
宋王颇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但是却还是冷哼一声:“‘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受国不详,是为天下王。天下莫不知,莫能行’。陛下,这不是您能做主的。”
一队兵马持重弩破门而入,满身杀气,直指向我和雍王,雍王身边的虞毋就要拔出腰间所配宝剑冲将上去……
雍王举起一手,制止了虞毋,而后执起案上的酒觞,一口饮尽,随即对着宋王挑衅的一笑:“奉陪到底。”
那个时候,我才明白了。
都说群雄逐鹿,而我就是那头为人所逐的鹿。
雍国和宋国的联盟无疑是强大的,毕竟雍国在早些年前就有了悼帝的支持,一直在四国当中都处于最为强盛的位置。
许王死于雍王和宋王精心编排的杀阵中。
我在宋宫中听到这个消息并不意外,许王穷兵黩武,这个结局是他该得也是应得的。
齐国那边在半年后,也是在雍、宋两国的威逼下,举国皆降。
剩下的,就只有雍王和宋王了。
但是,我没想到,雍国的灭亡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雍王手下的大将虞毋为宋王所擒,即日便被斩了。
那时,我不过十四岁。
宋宫中的美酒佳人无疑是能消弭人的意志的,我看着郎中令的醉态暗暗地想着。
“喂,陛下,你知吗?”宋国大将军姬盛问。
“知什么?”
姬盛将宋酒全部倾倒于池中,道:“其实盛最对不起的人就是雍王。”
我心下一惊,急问道:“什么意思?”
姬盛不答,脸上却全是哀戚之意,“雍王三日后必死无疑。”
随后,郎中令却晃晃悠悠地走到九曲廊桥上,身子一歪,便坠入了水中。
我慌张地就要大喊“救命”,但是姬盛却一手捂住了我的嘴,将我带离了池塘。
“陛下莫要去阻了他的去路。”姬盛说。
三日后,果真如姬盛所言,宋王夜宴雍王,雍王献上玉玺。
宋王的毒酒既是天下至美的酒液,那醇香似能抚照宋雍两国边境处的百万将士们。
也正是这一杯毒酒,葬送了她的霸业。
在第一次见她时,我隐约记得她未曾施敷过脂粉。
我看着她执起白玉杯盏,朱唇轻启,娴雅如画,但是世人皆知,这……是雍王的败局。
在她饮下杯中酒后,姬盛从屏风后冲了出来。
“够了!”姬盛状似疯癫,他一把夺过雍王手中的玉盏。
我坐在雍王的对面,宋王的旁边,默默地看着姬盛悲愤的背影。
雍王站起身来,那双与我一模一样的眼睛扫过我,她轻轻地唤道:“鸿儿,过来。”
我转过头,看了看宋王。
宋王轻笑,点点头,道:“陛下去吧,去与雍王道个别!”
我缓缓起身,走到她的面前。
她仍然是笑着的,眸中全是暖意,这种眼神让我混身酥麻,喉间哽咽。
我听到身旁的姬盛拔出腰间佩剑的声音,满堂皆惊!
只听到剑刃划破空气,最后一声是锋利的剑尖深入木质中的声音。
姬盛将手中长剑掷向了正坐与首席的宋王颈旁。
他大声向宋王道:“姬盛此生不再为宋臣!宋王殿下……告辞!”
姬盛一手带过雍王的腰,一手牵过我的手,趁着宫中的混乱逃离了宋宫。
在宋宫门口,刚好有一架诸侯王车,那正是雍王前来赴宴所乘之车。
姬盛将我和雍王送上王车,然后径直出城。
现在,能在宋王的百万大军中,驾乘无阻的,除宋王本人以外,唯剩宋将姬盛!
不、他只是姬盛了。
当年的情节再一次的上演了。
只不过驾车的不是虞毋,杀人的不是修罗,车中的美人将死,红衣小将背离了家国……
唯一不变,是天子仍为亡命之徒。
“雍王……”我唤道。
“重华,你醒来……”我哀求。
“好吧,等朕回到瑞城,就让你认祖归宗,你依是我秦朝的九帝姬秦华。”
我扑在她的身上哭泣。
她虚弱地睁开了眼,气若游丝,“陛下,小王有事……相求。”
“何事?”
是你想要的,我都替你取来。
你要江山,我也为你拱手奉让;你要天下,我也为你如饴献上。
只要……你莫死。
“我大秦江山……岂可轻易易主。”
“秦华只要陛下,拥锦绣河山,扬大秦天威……“
“秦华此生,唯此……一求。”
天边的残月渐去,朝霞遍天。
她倚在窗楣前,喃喃道:“像我这种人……应是死在暮色中,这样……也好。”
三月降雪,梨花瓣混着点点雪花划过我的眼睫。
她唇上的胭脂依旧如血般艳丽诱人,但是却抵不过面容上的苍白。
我摘下她发髻上的金簪,小心翼翼地放进衣襟里。
“姬盛,这是哪儿啊?”我轻声问道。
姬盛撩开珠帘,往车中一看,眼中竟带着一丝绝望。
我走出车,往城门上一看,城墙之上刻雄浑沧桑的篆体——哭城。
哭城,乃雍国王城。
城中隐隐有歌声传来……
别去天子,寄意扶苏。
绮阳绮阳,舞雩风乎。
但见天子,踏纱击鼓。
却曲却曲,莫伤我足。
……
她的江山无垠、国士无双,终是成了我的嫁衣裳。
郎中令并没有死,在一个月后,他抱来了一个还在襁褓中的男婴。
这,应是她——雍庄王的孩子。
半年后,宋王称帝。
后来,我在雍国养精蓄锐,派众臣前去灭亡了的齐国、许国游说,大多齐王、许王旧部都投靠了我这处境难堪的皇帝。
现在,我的士兵们正在宋国都城商丘城外驻营。
明日,即将攻破城门,杀死宋帝。
笔下美人,缁衣一袭。唯缺朱唇一点,金簪一支。
我用细笔蘸了朱砂,轻轻地点在她的唇处,这就是我第一次见的她的模样。